张氏嗯了一声,低头撩起贾瑚额前的鬓发,细看伤口处,好险没有留下疤,只是一道粉红色的印子,小孩子恢复得快,不多久连这印子都不会留下,便更加欢喜:“总算是没破了相,真是老天保佑!”
大抵母亲疼爱孩子,都是喜欢将之揽在怀里上下关照哄着的,贾瑚依稀记得当初自家母亲对大哥的孙子也是这般,搂在怀里摸着小脸。当时他还说母亲慈爱来着,此刻真感受了一把,却是难受得慌。眼瞅着张氏一边啰啰嗦嗦翻来覆去地问他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有可不许忍着,一边又不轻不重摸着他的小脸蛋小手,贾瑚恼得脸都涨红了,乘着张氏一个没注意就跳出了她的怀抱,站在一边道:“母亲身子还没好,不用抱着我,我沉着呢,别累着您。”
张氏先是愣了一下,一会儿便狂喜起来,拉着那金妈妈直道:“瞧瞧我们瑚哥儿,才多久不见,可是懂事了,都知道要心疼我了。”一边温柔道,“你个孩子,再沉能沉到哪里去,母亲喜欢抱着你呢。”
金妈妈陈妈妈也都跟着赞:“可不说咱们瑚哥儿细心孝顺,这么小小年纪,就知道挂记您了呢。”说得张氏越发高兴,便是眼角眉梢,都是带着笑意。
贾瑚只觉得头疼,他可不想再在这里受这些女人的唠叨,随便拉了个借口道:“我去看弟弟。”指了个小丫头叫着赶紧带他去。
一会儿张氏还要抱着孩子出去见客的,因此此刻贾琏就被奶妈抱着在隔壁,张氏寻思着贾瑚到现在还没见过弟弟,也就答应了,只是嘱咐他:“你弟弟还小,前头喝了奶才睡了,你看看可以,可不许把他弄醒了。”要说贾琏,还真不像是早产生下的孩子,身子骨康健,哭声也大得惊人,张氏月子本没调养好,几次听贾琏的哭声,脑子一片抽疼,可是不敢把他弄醒了。
贾瑚无所谓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由丫头牵着走了。陈妈妈却留了下来,贾瑚耳尖,出了门口还能依稀听见张氏怒气勃发地在那里骂道:“要不是那面慈心黑的,我的瑚哥儿何至于受这番苦……”
贾琏的奶妈姓赵,比之陈妈妈还要年轻些,也少了几分老练。她本是把贾琏抱在怀里细细哼着小调,瞧见他,慌慌把贾琏放在了床上,给他行礼,一看这模样,就是没经过训练的。贾瑚皱眉,怎么找了这么个人过,指着就问:“她是谁?”
带他来的丫头百合是个年轻的丫头,闻言笑道:“哥儿先前没见过,难怪不认识。她是新来的赵妈妈,琏哥儿的奶妈。”见贾瑚还是一脸迷茫,想了想,道,“您屋里不是有个丫头叫烟儿?这赵妈妈就是烟儿的表舅妈,本是从外头聘来的,一直在后院里做事,正巧赶上了琏哥儿出生,才来做得奶妈。”
贾瑚恍然,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像是不经事的,原来才进府不久。算算也是,贾琏是意外早产,原先看好的奶妈怕是不能用,临时找一个,也算说得过去。烟儿是家生子,表舅也该是有些积蓄门道的,愿意聘她进来,果然样貌不错,身上收拾得也干净,除了处事稍欠缺些,做奶妈倒是合适。
疑问解开了,贾瑚就去看贾琏。他正睡着,粉嘟嘟的小嘴唇不时蠕动两下,带动红扑扑肉嘟嘟的脸颊,小鼻子偶尔还皱一皱,可爱极了。因是满月,也被裹了红色锦缎的襁褓,头上还给弄了顶小圆帽子,越发衬得这孩子细小可爱。五官也好,将来必定会是个美男子。
百合笑道:“琏哥儿跟瑚哥儿长得可像呢,瞧这眉毛,可是一模一样。”贾瑚瞄一眼,没怎么觉得。赵妈妈却跟着极力附和:“可不是像嘛,都是一般的好模样,眉目俊朗,福气深厚,将来定是不凡的~”
贾瑚有瞬间恍然,眼前不由浮现起长兄长子出生时的情景,那时也有下人夸着同样的话,父子相似,福气深厚……那般欢笑一堂的场面,一眨眼,已成绝响~
百合和赵妈妈对视一眼,都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惹到这小祖宗了,怎么他突然就不高兴了。她们两个或身份不够或根基不深,只担心贾瑚不高兴了会发落他们,心下暗自惴惴。正着急呢,那边张氏遣人来叫,说是前面客人来了,要见孩子,让带着贾瑚贾琏一起出去。两人这方放了心,一个抱了孩子,一个领着贾瑚往前院走去。
因为是孩子,不过就是去给男宾瞅一眼,然后就可以一直在张氏那边女客处呆着,贾瑚和赵妈妈等由大总管赖大领着,一路往前。贾瑚四处张望了一番,却是不得不承认,这荣国府,倒还有几分国公府的样子,这花园亭台回廊,着实精致漂亮,虽天黑看不见,可园中几种名贵花木贾瑚还是认得的,再结合往日他丰盛豪华的三餐,这荣国府,财力倒不小。
“老爷,两位哥儿到了。”
赖大一声通报,贾瑚抬起头,就见对面一个年近六十畜着花白胡子的老者双目炯炯地看了过来,贾瑚愣住了,这、就是荣国公贾代善?
一瞬间,他的心激动地直跳到了嗓子眼……
第六章:
贾瑚为什么不待见荣国府?原因很多,暴发户,没规矩……但最主要的,却是他压根不能在荣国府看到希望。权利最顶层的荣国公贾代善,长幼不分的宠爱,为荣国府埋下了祸根。而他现在才三岁多,离长成还有十几年,要他十几年被压在将来一定会被分出去的二房之下,甚至连二房才三岁的贾珠都能压他一头,只为了甚至都看不见的未来——贾瑚要是心里高兴,那才是傻了呢。
而贾代善,就是这一切的源头!他在一日,他的偏心就会让两个儿子的之间的怨恨越结越深,等到哪天两兄弟都忍不住开始动作了,这荣国府,也就别想有安稳日子了。贾瑚把这一切看得分明,所以才越发的沉默寡言,没有精神。
可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年近六十的老者,虽然穿着富丽,可是脸上却早已显露老态,眼神依旧锐利,却难免沾上了老年人浑浊的色彩,眼下的肌肤已经完全松弛了,因为今天的喜事所以看着精神不错,只是却依旧难以掩盖他大病初愈后的憔悴……
这个老人,已经是风烛残年了。
老实说,贾瑚根本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个贾代善。事实上,贾代善才五十出头,他一直认为,贾代善是跟贾母一样,身体康健精力旺盛,最少,再活个几十年是没问题的——可现在看,他怕是也就只有几年的寿命了。
贾瑚的心猛跳起来,狂喜汹涌而来,直冲上脑子。如果贾代善去世,那么以他父亲嫡长子的身份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荣国府,到时候,府里就是大房说了算,二房即使是不甘心不愿意,也只能听从长兄吩咐。从这些天知道的看,贾赦虽平庸却也不是喜欢惹事的,无非就是喜爱走马观花,一些纨绔事宜罢了,要说惹祸却也不能。只要他这样安静地守着荣国府,荣国府虽免不了会沉寂下来,但也不会有大事。等到他成人了,自然有办法把沉寂的荣国府重新拉回顶级豪门的圈子里~
一瞬间,贾瑚仿佛看到了一条光明坦途慢慢在他眼前展开~
“瑚哥儿,来见过你叔叔伯伯。”贾代善看见贾瑚,倒是挺高兴,招呼着他过来,为他介绍来的人。贾瑚小心看了一圈,多是些中年青年人,上了年纪的不多,不过能得贾代善亲自介绍,想必门第不低,不过也是,一个孩子的满月宴,即使看在贾代善的面子上过来道贺,也不会真的出动家族大家长,派个有头脸的晚辈来,顺便也是跟贾赦这个未来荣国府继承人拉拉关系。
别说,荣国府此时还是有些权利在的,有贾代善坐镇着,好些世家都派人过来道喜。镇国公府、理国公府、齐国公府、治国公府、修国公府、缮国公府,宁国公府都来了人,甚至还有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王府的长史,至于一些侯府,朝中大臣,更是不少,只是他们分量不如前面的重,派来的人又大多是小辈,还没有资格跟贾代善同坐一处,在外面开宴。倒是靖远侯府的新任侯爷,贾瑚的大舅舅还有忠靖侯府史鼎亲自上了门,就跟贾赦贾政靠近坐着,看见他,笑得很是亲切。
“见过各位叔叔伯伯。”贾瑚心境发生了变化,自然不会再跟前面一样恹恹的没精力,他充分发挥自己孩子的优势,露出灿烂的笑容,却极懂事的没有任何失礼,很得体地行了个晚辈礼,对每个长辈都恭敬有加——贾赦看着儿子这样聪慧,眼睛亮的吓人。
贾代善也是微微有些吃惊,一贯贪玩的长孙子,什么时候倒有这份机灵了?只有来的宾客不明究底,看着贾瑚小小年纪规矩就已不错,又是个好模样的,心里都有几分欢喜。交情好的就直言笑道:“这就是恩侯的长子吧?我记得还没满四岁吧?倒是机灵,瞧这一板一眼的,国公爷教养得好啊。”
“这模样生的也好。今儿咱们要不来,可是看不到这么个机灵孩子了。”
贾赦面上难掩得意,贾代善只笑道:“你们快别夸他,小孩子,知道什么?”
史鼎是贾母的侄子,往日跟荣国府来往不少,对贾瑚还是知道一些,他跟贾赦也算有些交情,就关切地问道:“听说前儿日子摔着了?如今可大好了?”
贾瑚冲着他欠欠身,笑道:“劳烦表舅惦记着,如今已经大好了。”说起话来,倒也似模似样。
史鼎点点头,少不得嘱咐一句:“以后可是得注意了~”贾瑚自然应是不提。
贾代善让奶妈把贾琏抱过来给众人看,“今儿的这个可是正主儿,大家也瞧瞧我的小孙儿。”
这些男宾都是大老爷们,对个孩子能有什么兴趣,不过就是因为今儿他满月,所以才抱出来让亲友们看看自家多了个新孙子,众宾客看过一遭夸了一遍“长得好有福气”,再从身上摸出些小物件说是给孩子见面礼,也就完了,回头对着贾代善又是一堆恭喜的话。
贾瑚也知道自己人小,现在什么都做不得,也就安静地站在一边,只在心里默记刚才贾代善介绍的众人。镇国公府牛家、理国公府刘家、齐国公府陈家、治国公府马家、修国公府侯家,缮国公府石家,北静王府水家,忠靖侯府史家、平原侯府蒋家、定城侯府谢家,襄阳侯府戚家,景田侯府裘家,锦乡伯府韩家、靖远侯府张家……
与贾代善一处坐着的竟多是勋贵之家。发现了这一点,贾瑚原本欣喜的心稍稍冷静了下来,不管任何朝代,君王总是追求皇权的集中,没有那个清醒的皇帝会放任手下威胁到自身君权。荣国府现在跟这些世家勋贵,可是靠得太近了。小小一个孩子满月,这些勋贵人家全都派了人来,可见往日也极为亲近。这样的关系,迟早有一天,得遭到君王的猜忌啊。而如今的这些勋贵,说是世家,其实也不过是皇权下的产物,根本没有实力能力与皇权斗争……贾瑚猛然想起,贾敏的未婚夫虽然祖上也曾袭爵,但却早早走上了科举道路,到如今,也是书香世家,林如海更是正经读书人出身,高中谈话,不由地复杂地看贾代善,看来,他也认识到,荣国府要不赶紧开拓新的人脉,怕是以后就不好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那个林如海身上已经不可能在有爵位,贾母一心反对不喜欢,贾代善却依旧给国公府唯一嫡女贾敏定下了这门亲事。从这点看,贾代善倒没他想象中的那么昏聩——当然,就看他对子女那么明显的偏心,他就算是精明,也是没有远见的。
说了一会儿,毕竟都是小辈,贾代善就说他有些累着了,要先回去。他一个老国公能出来和这些世交小辈聊了那么久,已经是给他们面子了,加上人人都皆知他方大病初愈,因此都极客气地说让贾代善赶紧去休息。贾代善走的时候示意贾瑚还有赵妈妈一并跟上,路上询问贾瑚:“听说你因为病着不能玩耍所以没有不高兴?”言语间,却是有些不大高兴,“往日你贪玩也就罢了,到底年纪小,可如今受了伤吃了亏,还惹得你母亲早产,闯了这般大的祸事,你倒有心还惦记着玩?”
贾瑚暗骂这又是贾母还是王氏在那边嚼舌根子,一边只说道:“祖父说的是,孙儿知错了。上回父亲就已孙儿,责备孙儿小小年纪却为家中招致这般大祸事,险些竟是自己丧了命还害了母亲弟弟。祖父,孙儿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再不敢调皮了,一定会好好照顾弟弟,好好读书,再不跟着姐姐一起去爬假山了~~”说着说着,眼眶全红了。
贾代善眼睛闪了闪:“姐姐带你去爬假山?”不是贾瑚自己贪玩甩了身边的丫头去爬假山才摔得吗?
贾瑚却突然嚎啕起来:“祖父别生气,别不要我了,我以后一定会乖乖听话,好好读书……真的,我在养伤的时候就把千字文三字经都背完了,声律启蒙也读完了……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读书,好好听话,你别不要我,不要像木槿木兰姐姐一样把我赶出去……呜,祖父……”
木兰木槿?贾代善心里打个突,太太不是说是孩子贪玩吗?怎么还有丫头的事?可看着哭得毫无形象的贾瑚,又不好斥责出口,只能憋着气道:“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这般小儿形状!”顿了下,恍然意识到眼前的小人儿可不就是‘小儿’?语调不由和缓了几分,“快别哭了,你既已知错,以后改了就是,祖父不会怪你的。”
贾瑚抽抽噎噎地看着他:“真的吗?祖父真的不会怪我吗?可是我听娟儿姐姐跟茱萸姐姐说,犯了错,就要被赶出府去,以后再不准回来了。我前头做错了事,祖父真的不会赶我走吗?我不想离开父亲母亲,也不想离开祖父祖母~~”
童颜同于的幼稚话语倒是让贾代善心情好了许多,失笑摸了摸贾瑚的头,道:“那是犯错的下人,你是祖父的乖孙儿,自然是不同的。祖父怎么会赶你走?”
贾瑚天真地笑了:“谢谢祖父,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听话的。”
想起方才贾瑚对着客人时还算大方的应对,贾代善对这个向来颇不满意的长孙子倒难得有了几分好感,笑道:“你说你会被千字文,还开始看声律启蒙了?”
贾瑚点点小脑袋,大眼睛眨巴眨巴望着贾代善:“是~父亲说,虽然是养伤躺在床上,但也可以利用时间,让陈妈妈教我学千字文,读书~我现在已经认识很多字了哦~~”颇有些自得的模样。
贾代善来了兴致:“是吗?可不许拿谎话骗祖父。”
贾瑚急了:“我才没有骗祖父。父亲说,不能对至亲的人撒谎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姑姑、弟弟……都是我至亲的人,我才不会撒谎呢。祖父不信,我背给你听。”当即琅琅背起了千字文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却真真是没有半点磕绊,极为流利。
贾代善这次是真惊住了,他这大孙子肖似其父,读书从不上进,前些日子与贾珠一起习千字文,贾瑚还是远远落后,这会儿却……“你说你还看了声律启蒙?都跟祖父说说,都学了些什么?”
贾瑚更加高兴了起来,兴冲冲背了起来:“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前前后后,倒也背了好些篇,后面贾瑚怕太过引起怀疑,就装作不记得了,停了下来。
饶是这样,贾代善也已经惊喜不已了:“虽说还差些许,到底是长进了。”又嘱咐道,“可不许骄傲,以后也得用心进学。”
贾瑚只扮演出一个长期不的喜爱突然受到夸奖的孩子应有的激动状,像立誓一样坚定答应道:“是,祖父!我一定会好好进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