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妈妈也是知道红霞的,本是贾赦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却有着衣服妖娆的好相貌,自打入了贾赦眼,这两三个月里,还是挺有些脸面的,就这样,此刻也受了迁怒,瑚哥儿过去,怕更是讨不了好去,不由也是意动:“要说瑚哥儿身子也才刚好,就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也不算什么~要不,就给哥儿告个假?”
蕙芝也觉得也行,便是因此被二房刺几句瑚哥儿身子娇弱,怎么着也比过去对上贾赦的怒气来得强,当即也点头答应。
贾瑚却不以为然,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算是看明白贾赦这个人了,因为长期被贾代善贾母偏心对待,他如今可以说对外界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在意的了,别说父母兄弟,就是妻子儿女,也不过是因为长久受到的需要儿子的想法这才对贾瑚好上几分,内心里,他却是凉薄至极的人,他不求着任何人,只过自己日子,别人也别想着求他,哪怕遭遇什么事,他也是不耐烦帮的,看前头贾瑚受伤一事就知道了,贾赦虽然愤怒满腔不服气,可是因为知道这事肯定跟二房有关系,贾代善贾母定是偏心的,所以哪怕是再多不甘心也忍下了,至于说为了贾瑚这个儿子豁出去闹一闹,却是贾赦根本没有想过的。
父子之情,淡薄的可怜。
因此贾瑚才更渴望着在贾赦被贾代善贾政联手羞辱的时候,作为一个支持他崇拜他肯定他的人出现在他身边,让他知道,他贾瑚,跟贾代善贾政甚至贾府里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这个贾府里,贾代善贾母或许会嫌弃他这儿子,贾政贾敏会看不起他这个哥哥,王氏张氏会认为他没用,下人们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他贾瑚,是他贾赦的骨血,继承着他的血脉,敬重他尊崇他,比之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背弃他看不起他,贾赦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他长期以来被忽略的尊严,骄傲,敬重……贾瑚想要让贾赦知道,便是这世界所有人都认为他没用,可他贾瑚,却绝对不会是这其中的一个。
越是被长期认为废物没用的人,越希望得到别人的敬重与信任,今天这就是个好机会,让他可以打破和贾赦之间的壁垒,真正培养出父子之情的好机会。脑海里百转千回,可是行动上,贾瑚却是雷厉风行地吩咐了陈妈妈去把他前些日子要求做的那套衣服拿出来,并坚决不肯称病告假:“他是我父亲,难道还能怎么着我?父亲此时正是心里难受得慌,我为人子,不说去安慰他,反倒想方设法撒谎躲避,那还配为人子吗?”
陈妈妈蕙芝等苦劝无果,最后也只得放弃,照着他的话给他打扮。衣服鞋袜,并不是往日里张氏贾母给孩子准备的喜庆的颜色,童稚袄裤,反而是青色袍子,边上用深蓝暗绣镶边,成人的长袍样式,头发也松开了两个小髻,用小小一根玉带束起来,腰上再系个蕙芝亲手做的小荷包,浑然就是小一号的贾赦——这衣服本就是贾瑚吩咐按着贾赦往日最喜欢的一套衣服照做的,又是跟贾赦一般的打扮,可不是三分相似也变成了七分?
陈妈妈蕙芝等虽是拗不过贾瑚坚持才给他打扮,可真等给他全部套上了,上下一瞧,却也不由赞道:“往日里咱们直把瑚哥儿往喜庆里打扮,如今这一身,倒是衬得瑚哥儿英气勃勃,倒是少了奶奶的几分秀丽,多了大爷的几分英挺。”
青儿也附和道:“可不是,往日只说瑚哥儿跟奶奶像,如今换上跟大爷差不多的装束,却倒是和大爷有着七八分的相识呢。”还别说,这么仔细一看瑚哥儿,再想想大爷,倒还真是才发现,大爷要是没有那眼底的青黑,面色再好些,精神再振作些,却也是芝兰玉树的面貌呢。当然,这些话青儿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确实不敢说的。
陈妈妈眼睛倏然亮了起来,看着贾瑚的眼神也倏忽变了,直惊叹道:“倒是我想岔了,还是哥儿聪慧,知道用这一身打扮去迎合了大爷的欢心。”谁人不喜欢跟自己一个模样的孩子?尤其这还是自己亲生儿子,平日又乖巧可人。贾赦此刻才受了气,却跑来个天资聪颖一心学着他穿戴,跟他七八分相似的儿子,那心还不得软成一滩水,把儿子心疼进骨子里?陈妈妈只恨自己前头静没想到这点,差点就误了大事,又是惊叹着贾瑚的聪颖,“前头人说有孩子三岁能文五岁能赋的,可不就是在说哥儿?!我们瑚哥儿,将来定是有大出息的!”
贾瑚闻言笑笑,催着她带自己往贾赦书房行去……
第十一章
贾瑚一身仿贾赦常服的穿戴跟在陈妈妈后面来到贾赦书房,才踏进门口,就听见里面咣当一声清脆的瓷器碎声,然后就听得贾赦大怒道:“没用的东西,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前朝上等官窑笔洗,我费了多少工夫得来,就给你摔了?!来人啊,还不把这个没用的东西拉出去卖了,还等着她把爷屋里的好东西全败光了不成?”
然后就是丫头苦苦求饶被瞬间掩盖了的闷响,领着陈妈妈贾瑚进来的大丫头桑榆苦笑着看了他们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是给妈妈传了信,怎么还带着哥儿来?大爷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呢。”
桑榆是早年就被张氏拉拢了过去的,这些年对张氏也是忠心耿耿,陈妈妈对她自然也有几分信任,当即也不讳言,指指贾瑚:“正是大爷受了气才带着哥儿来呢,那边是亲父母亲兄弟在打压儿子,这要再没个人出来关心安慰,大爷心里还不得更生气?要不是这事关乎了大爷的颜面,奶奶不好过来,我还想让奶奶带着琏哥儿一块过来呢。”
桑榆也是聪明人,刚才不过是一时焦急才失了往日的沉稳,这会儿被陈妈妈一提醒,细细打量了一番贾瑚,眼睛也亮了,佩服的看眼陈妈妈:“果然还是妈妈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就是有法子,我这还焦头烂额呢,你就在里面看到机会了。也好,要真能让大爷对瑚哥儿上心,奶奶也高兴呢。”却是认为在这会儿让贾瑚来哄贾赦是陈妈妈的主意。
陈妈妈哪肯担这个名声,她正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的小主子贾瑚有多聪慧伶俐呢,正要开口说出真相,衣袖轻轻动了动,低头一看,贾瑚看看前方书房,对着她摇了摇头,陈妈妈开始还有些迷惑,细细一想,这里已经进了贾赦的书房,这会儿说是贾瑚自己起了心思想乘机讨好贾赦,怎么看都显得功利了些,一不小心进了贾赦耳朵里,可不是什么好事~也显得贾瑚小小年纪心机忒深沉。有了这层顾虑,陈妈妈便把本来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只笑笑,让桑榆赶紧进去为她们通报:“这一路走来可是冷得慌,得快让瑚哥儿进屋里暖暖。”
桑榆答应一声,让他们先等会儿,自己先去给贾赦通报了。陈妈妈贾瑚吊着心,生怕贾赦一气之下,连他们都不肯见了。
万幸,贾赦似乎没这个意思,桑榆进去不过一会儿,就出来说贾赦等着要见贾瑚呢。陈妈妈贾瑚俱都松口气,临进门前,陈妈妈蹲下身给贾瑚整了整衣襟,细声嘱咐道:“大爷心情正不好,哥儿可要仔细,宁可错过了这次机会,也千万别惹得大爷再气上哥儿才好。”
贾瑚点点头,表示明白,一抬头,脸上便绽开了一抹孩童天真的笑容来,小短腿跑起来,兴高采烈地就钻进了屋子里。“儿子给父亲请安!”嗓音清清脆脆的,好不甜人。
贾赦此刻憋了一肚子火,正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哪能待见贾瑚这般兴冲冲的模样,本来还低着头爱理不理的喝茶憋气,闻言抬头就怒吼道:“在书房里跑跑跳跳,你还有没有规矩了……”视线正正对上贾瑚身上熟悉的一身装扮,怒吼声戛然而止,眼底的怒火仿佛瞬间被一盆清水淋下,倏然泯灭,这一副打扮是……
贾瑚把贾赦尴尬惊疑的模样全收入眼底,心中欢呼一声,稍稍酝酿一下,眼眶便红了,乌黑明亮的大眼里充满了泪水,咬着粉红的小嘴,小手搅在一起,害怕地看着贾赦,站在原地直把脸涨得通红——哪还有半点开始的欢欣样子?
贾赦不由更后悔了起来。他又不是傻的,就看贾瑚这一身装扮就知道,这孩子怕是有心穿了这一身来哄他高兴,想跟他学习呢,倒不想却是正撞到了自己不痛快的时候,非但没得到好,却是被狠狠吼了一通。贾赦想到了这几天贾瑚跟着他学习的日子,聪慧懂事的小人儿,最爱的就是背完一段书,学会一句文,然后仰着小脑袋双目炯炯地等着他夸奖,要是他揉揉他的小脑袋,这孩子就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读起书来更是用心……
这是一门心思想要他喜欢他的孩子,他的亲生儿子啊!
贾赦想到先头贾代善一脸嫌恶看着自己的眼神时自己心头的委屈不满,再看看站在那里直掉眼泪却不敢哭出声的小贾瑚,一瞬间心都被后悔给揪痛了。这么孝顺的孩子,他冲他发什么火呢?便缓和下颜色,冲贾瑚招了招手,让他过来,从袖中掏出块帕子,亲自为他抹干了眼泪道:“我也不是怪你,只是我以前不是就教过你,书房是读书的地方,正经严肃,可是不准嬉笑玩闹的。以后,切记不能再像今天一样乱跑了,知道吗?”
贾瑚小心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然没有生气,神色温柔,很快便褪去了害怕,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错了父亲,我以后一定会记住,不会再在书房里跑了。”低着头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想让父亲早点看到我穿这一身衣服,所以才一时忘记了。我以后一定会牢牢记住父亲的话的。”
他有些胆怯地瞄着贾赦,全身紧绷着咬着唇,仿佛害怕他不相信似地,贾赦一时倒笑了,点点他的小鼻子:“好,父亲相信,我们瑚哥儿一定会记住,不会再犯了的~”果然,他话音才落,贾瑚的大眼睛就簌簌亮了起来,脸上也绽开了明媚的笑容,全身上下也都透出欢喜气儿来——与先头的小心害怕,截然相反。贾赦摇摇头,失笑:“果然是个孩子,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桑榆看贾赦心情正好,便大着胆子上前道:“瑚哥儿可不是普通孩子,这都识得多少字了?不过是因为大爷是他父亲,他在乎敬重您,这才因为您的一句话一个字,害怕担心,高兴雀跃呢。要是普通人,瑚哥儿怕是理都不理会呢。”
贾赦琢磨一下,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要对着不相干的人,贾瑚可不是连理都不理睬的,又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又哭又笑的?这不正说明了贾瑚对他这个父亲上心看重吗?当即越发觉得贾瑚可爱起来,让他站稍远些,好生打量了一遍他今天的打扮,笑道:“怎么想到穿这么一身?你还是个孩子呢,可不适合穿袍子。”
贾瑚嘻嘻笑着:“前几日见父亲穿,拿着书坐在儿子身边,光透进来,打在父亲身上,好看极了。儿子也想跟父亲一样,就央着陈妈妈给我一样做了一套。父亲,你看,好不好看?妈妈蕙芝姐姐都说我很像您呢?”
贾赦本还没感觉,被贾瑚这一提醒,再细细看去,这一模一样的打扮,略有了男子英气的小脸,可不是像了自己?心里高兴地紧,却还假模假样道:“哪里跟我像了,你的面貌,却是像你娘多些。”
贾瑚就不乐意了,梗着脖子嚷嚷道:“我怎么会像娘多些?明明陈妈妈蕙芝姐姐都说我像您的。我就不,我要像您。桑榆姐姐,你说,我是不是像父亲多些?”
桑榆瞥眼被他这孩子气的问话逗得直笑的贾赦,微笑着回道:“哥儿今天这一身,仔细瞧,确实是像大爷多些。”
贾瑚便得意洋洋地笑起来,撅着嘴冲贾赦道:“看,桑榆姐姐也这么说,我就是像父亲多些。”
他这么执着地说自己像谁,贾赦倒有些奇怪了,陈妈妈前头碍着自己是贾瑚身边的人不好出来为贾瑚说话,这会儿却是没关系,便笑道:“哥儿自打跟大爷读书以后,就天天念叨着老爷知道好多事,会教好多有趣的典故,好听的词文,一口一个地想要变成您这样的人。这不,非得缠着我给他按您的打扮做身衣服,说要学您的穿戴。任是我怎么跟他解释他还小不适宜穿长袍束冠,哥儿就是不听!”
但凡父亲,就没一个不喜欢听人说儿子崇拜自己要向自己学习的,便如贾赦,虽一直一直被贾代善贾母等人灌输自己没用庸才,比不得弟弟贾政的思想,可真见到儿子把他当模版学习的时候,心依旧还是热了起来,慈爱地看了贾瑚,细声说道:“瑚哥儿也是有心了,只是现在你现在年纪小,还穿戴不得这些。你要将来还喜欢,等你成人了,爹送给最上等的玉冠给你,好不好?”
贾瑚欢喜极了:“真的吗?谢谢父亲?”一会儿又皱眉,颓然道,“等我成人,还要好久呢~”
贾赦哈哈笑起来:“你这孩子~~”
气氛正好,陈妈妈拿出贾瑚昨天的功课,十份大字交给贾赦:“这是昨天哥儿的功课,可是细心用功写了许久,错了一点都给扔了重写,就生怕大爷会嫌他学得不好,叫您失望了呢。”
贾赦接过来看,却是他前头教的《三字经》开头,字体虽还幼稚,但一笔一画都极公正,字的框架也出来了,一看就知道,是真用了心的,贾赦正要夸几句,却听贾瑚摇头晃脑的背道:“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意思就是说,每个人从小就应该知道孝敬父母,这是做人的准则。要知道父母的甘苦,才能孝顺父母,并激励自己刻苦学习。父亲费心地教导我读书,我就该努力的完成功课,刻苦学习,不让您失望!父亲,我说的对吗?”大眼睛巴巴瞧着贾赦。
贾赦只觉眼眶一热,一股暖意刹那间涌遍全身,将先头的不忿憋屈,扫了个干干净净。他生什么气呢,不是早就知道,不管他做什么,都入不得贾代善的眼,都会被觉得是在浪费时间,不过是瞎忙活吗?他哟何必再痛苦煎熬,满心怨怼?好歹他还有个儿子,时时惦记他为他做的,时时牵挂着孝顺他,把他的每一句话都放在心里……
这,也就够了……
“瑚哥儿学得很好,一点也没说错~”贾赦如是说到,就见贾瑚笑得犹如夏日阳光般灿烂,不自觉地,嘴角也就高高翘了起来……
第十二章
晚饭后,丫头们端上茶水和擦拭的热巾,小心等着各主子漱过口后又悄然退下,便有另一批丫头奉上养胃的普洱,再无声退下。所有人安静地喝茶,只等着上面当家人开口说话了,才敢发出声音来。
贾代善对这样的氛围很是满意,他贾家起家不过两代,在那些传承了百年的大家族眼里,不过是暴发户而已。要想让贾家在家族延续,在权贵圈中长盛不衰,规矩正是最最顶要的,想到以他如今的地位权势,偶尔出门赴宴,遇上那些所谓亲贵世家,竟还被对方隐隐看不起,贾代善心里就是一阵憋屈,又恨又妒——恨对方明明权势不如自己,却仗着几分名声就敢看不起自己,更嫉妒对方竟能将家族传承百年,世家风范子孙出息。
若是自家也能子孙争气,代代传承,百年不倒,那该多好~贾代善看了眼萎靡阴沉坐着的贾赦,再看看身姿端正聪颖好学的贾政,叹了口气,天不庇佑啊,却将这长幼换了个个儿,否则,他哪来如今的烦恼?世家世家,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啊~
也是长期的心结了,丧气了一阵,贾代善很快把这事扔到了一边,笑道:“前头我听到消息,林家的海哥儿可是考过了庶吉士,就想着怕是要进翰林院了,过不其然,今儿旨意下来,就入了翰林院当编修。这可是喜事,太太你看着给置办份厚礼送去,可得叫人家知道我们的心意。”低头喝了口茶,想到件事,忙又补充道,“那边林老太太似乎是病了,就多送些药材吧。”寻思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道,“海哥儿是个孝顺的,赶上林老太太身子不好,便是入了翰林院,他怕也是不高兴的,罢了,也不拘泥多少礼,紧着药材补品先送去吧。”说完,却是意有所指地瞧了眼贾敏,正巧她也捏着帕子焦急呢,父女视线对上,直把贾敏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他。贾代善心情大好,忍不住微笑起来。对女儿这门婚事,贾代善可是极为自得。林家自前朝便是仕宦之家,家风甚好,乱世时投效开国太祖皇帝,位至侯爵,几代家主,都是才学精干之人,若不是林家子嗣艰难,人丁稀薄,这代家主又早逝没有为林如海铺下后路,贾敏怕也没机会与林家这般清贵的书香门第结亲。林如海探花之才,为人处世又是上佳,将来成就定是不凡,贾敏嫁他,定是富贵一生,贾家得此佳婿,日后必然受益无穷,更不要说,有这一门在读书人中名望甚高的姻亲,能为贾家勋贵的名声带来多大的变化——这样的姻亲,由不得贾代善不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