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之乐看一眼地上尸首。知晓不过杀了一个替死鬼。
他微侧身体护住了身后的李元雍。哑声道:“你是谁?”
那人傲慢回道:“祖毒王。”
草原上的破魂箭。突厥第一神射手。他手中的箭是神的震怒,是落在大地上的玄天雷霆。边疆千里听到他的箭声便如同听到死神的笑声。
鱼之乐身上多处伤口鲜血直流微有晕眩。他冷冷道:“但请一战。”
祖毒王嗤笑道:“一个瞎子,一个残废,胜之不武。来日你养好伤,与我在草原上决一死战。本王绝不会手下留情。”
鱼之乐道:“本将亦不会手下留情。”
祖毒王道:“一言为定。”
鱼之乐道:“须臾不敢或忘。”
祖毒王满意点点头,撮指长啸,如鬼魅般退回山林。
鱼之乐咬牙肩抗推开铜铸大门,牵着李元雍将他带入崇文馆殿中,说道:“崇文馆可有密道?”
李元雍道:“有。通向麟德殿。”
鱼之乐道:“洛阳宫殿比照长安而建。此处也是崇文馆,料想定有密道通向外间。你先走。”
李元雍死死拉住他的盔甲,颤声问道:“那……你呢?”
鱼之乐始终目不转瞬看着他。目光有温柔与决绝。他慢慢倒退出大殿将大门阖上,说道:“我守着你。”
李元雍双眼疼痛陷身黑暗无所依傍,他听见门闩沉重关闭才知被他反锁在了殿中。他惶急难安踉跄扑向前方,慢慢摸到门栓,一边拉扯一边道:“鱼之乐,你进来,你进来,我跟你一起走。”
殿门哗啦啦作响。鱼之乐背靠殿门撕下衣衫绑住自己伤口,血液很快浸透。他低笑一声随手将布条扔在一侧。说道:“我没事。不要出来。再等一会天就亮了。”
他身边武器只有一把匕首堪堪举动。那把长弓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拿起半分。
失血过多。恐怕未等到敌军大肆攻入他便已经血尽而亡。
李元雍拍门大哭,说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擅自行动引你入险地。鱼之乐,你快进来,我们一起逃。”
鱼之乐抬头看着天上月亮,温柔光芒洒落天地也洒落在他身上。
他哑声说道:“乖。我一会就去找你。”
嘶杀声响彻夜空愈来愈近,兵甲如夜幕下燃起的大火推到长乐宫殿外。
长箭飞起银火弧线相互在半空交错。叮叮当当钉在宫门,流矢穿过宽阔庭院不住射在崇文馆的朱红龙柱,八扇雕花门窗。不住落在他脚边石阶。
鱼之乐得到片刻喘息时间,反倒无畏无惧,目光清澈看着漫天箭雨。
他随手扯过那一团布条,将匕首缠在自己左手腕上。
宫门外仍旧听得见鞠成安与董之武的啸声相互应和。料想叛军与云羽卫与宫门处拉锯战。云羽卫退无可退,全部以命来填守住宫门。
四处高墙难以攀登,方能让他二人苟延残喘片刻。
第六十八章:救城
旌旗猎猎,东北长空隐约火光冲天。
斥候来报:“禀大将军!洛阳声震如雷,恐墙倾屋塌,有地动之灾。”
韦三绝道:“胡扯!若真是地动,洛阳令那等贪生怕死之辈跑得比谁都快!广平王满口仁义道德,为何不开洛阳城门放百姓出城?再探!”
斥候应是,疾风而去。
洛阳城池坚固,易守难攻。高大闸楼五丈有余,凛凛皆有重兵。瓮城门户箭楼林立。
城门喀喇喇缓慢打开。马踏长街,天子近卫铁甲耀目,长槊锋芒。万余甲胄缓辔入洛阳城。
守城将领单膝跪倒在地,抱拳道:“属下奉广平王之命,前来迎接右卫大将军、云羽卫统领……”
韦三绝手握马鞭道:“东北处为何有火光?”
将领道:“属下不知。属下驻守城门……”
韦三绝道:“殿下呢?”
将领道:“殿下正在广平王府。”
韦三绝冷冷看着他。
那将领倏然明白,忙垂首道:“禀大将军!温王殿下正在万象神宫。”
云羽卫火把密密麻麻,如绳索紧箍成一条长长火蛇,蜿蜒行过漆黑的朱雀大街。
韦三绝皱眉道:“传我军令,即刻前往万象神宫!”
高大箭楼上悄无声息出现二十余架十二石车弩,弓弩手以轴转车张弦开弓,对准了浩荡前行的云羽卫。
天子明堂,万象神宫。
正殿俱都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极为热闹。殿外却并无半个侍卫。
韦三绝手握刀柄,沉声道:“开殿门!”
云羽卫打开殿门,发觉数百位京兆官员被绳索锁住口塞布条,见到云羽卫顿时纷纷激动挣扎口中呜呜作响。
侍卫立时拔刀砍断绳索。
紫微令颤巍巍哭道:“辱没斯文有失官仪!广平王将我等锁进殿中不知去向。幸大将军来救……”
秦无庸衣衫散乱跑的鞋都丢了一只。扑倒韦三绝脚下高哭道:“大将军!殿下危矣!殿下去了錾陵祭拜光烈皇帝!至今未归!”
东方夜空苍凉号角声如闷雷滚动,一路鼓荡震痛诸军耳膜,响贯天地。
鱼之乐三千亲兵是为殿后。听到号角不由一愣。片刻轰然高呼:“是突厥人!”
韦三绝吼道:“城内有诈!众军听我号令,立即结阵向东突破城门!殿下有难!”
箭雨飞蝗般从万象神宫高处而落。洛阳宿卫伏兵过万,精锐尽出,逆着云羽卫冲杀而来!
云羽卫以后阵作前锋,横刀长槊砍开一道道血路,迅即又被洛阳宿卫堵回神宫!
云羽卫被切割成数部各自为战。
万象神宫列位大唐先皇牌位泛着深蓝光芒,冷冷看着须弥座下尸山血海,天子十二卫互相残杀。
刀剑互斫,战马嘶沸,众官员惨嚎躲避!
唿哨声四起。军医慕容哐啷抽出陌刀,狂吼道:“朔方军听我号令!结牝阵——杀突厥人!”
突厥二字便是血海深仇,刹那将士兵眼睛染成血红一片!
三千精兵状如一群疯虎骤然冲入豺群,金铁交鸣,铁骑踩裂骨头!
嘶吼翻滚的战马,飞溅断折的肢体,大地战栗恐惧的喘息!
车弩手接连发射重型弩箭,沉重杀器挟带呼啸戾声压过飞矢箭雨,穿破外墙和房顶,插进神宫宫殿,掼至厮杀战阵中,将无数士兵连人带马钉进坚硬石砖地面,血肉飞溅。
三千精兵嚣张凶悍化整为零,突破洛阳宿卫防线如一根根弩箭直奔洛阳东定鼎门。
城门闸楼火箭纷纷雨落当头倾泻而下。
弩箭汇集凝成一点奔袭冲锋,与守城宿卫短兵相接肉搏攻城!
陌刀崩撞缺口,顺着刀槽狂泄而出的鲜血,断折的长槊!
崩碎的甲胄,三千骑兵散成一线架起长槊再次狂飙!
铛!是弩箭射穿城门!
守城士兵被长槊挑起掼向城门。朱红血液顺门流淌,像一个诅咒。城门处拥堵无数残破血腥尸首。
朔方军横列合围第三次疯狂冲锋,身后尚有无数敌军雁阵杀来!
闪电般的快攻,只为抢夺一线先机——
咔!铜铸门闩被缓缓抽开,两方士兵大喊,城门已然失陷!
洛阳城每一寸骨骼随着定鼎门的霍然打开,都响起了痉挛般碎裂的暴响!
“杀——”
无数骑兵转瞬冲出破碎的大门奔至平原,将平原之上向着錾陵连续发射火箭的弓弩阵冲碎踏裂!
士兵高呼:“快看天上!”
长风猎猎,夜空中忽明忽暗,凭借风势自錾陵处竟飘过来无数的血红灯笼。那些灯笼源源不断,像是带着最紧迫的使命一般。
无数灯笼在空中燃烧爆炸,残骸被风吹的漫天满地,飘散了一地的黑麒麟军旗。
号角长呜,沙漠上鹰枭不住盘旋战场。铁翅扑打死去战士的干枯紫黑脸颊。强悍的西北风呼啸穿越槊尖长刀。
黑衣杀手以人梯翻越三丈有余的长乐宫墙,手中长剑挑破月光,人人黑衣覆面只有双眼散出嗜血光芒。
鱼之乐背靠殿门缓缓站起。
头盔已失。身上铠甲已经被浓黑污血浸透,漆黑长发微微在月光下飞扬。凛然夺目,威赫烈烈。
鱼之乐冷冷笑道:“你果然不放心,还是亲自来了。”
广平王手举火把慢慢走来。仿佛地狱来的修罗,步不生尘优雅至极。他静静看着面前的垂死之人。
广平王道:“你夜探我王府。我亦可以派人监视皇侄的行踪,毕其功于一役。”
鱼之乐道:“与异族勾结叛乱,杀害大唐将士。他日下地狱,你永世不得超生。”
广平王道:“我每日里都在地狱。没有什么不同。”
他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暴怒,惟有一片平和。
广平王扔掉火把,道:“杀了他。”
与此同时,森冷剑芒如影随形,刺向鱼之乐胸前!
鱼之乐踏前一步左手摸向腰中软剑。刺客似是早已知晓他的兵刃顿时向右横掠,鱼之乐右手一扬抛出一团碎布击中刺客鼻梁。
那刺客本能闭眼身形后撤,另一名刺客手中黑剑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剑刃如毒蛇般紧追他后心而来。
鱼之乐避无可避已看不清眼前憧憧人影,他左手中尚有一把匕首,身后——身后有他生而在世,生而为人,唯一的牵挂。
鱼之乐身形微顿,掷出手中匕首。那刺客腰身一转伸掌拍飞,电光火石之间鱼之乐合身扑到了他身前。
他手中武器已然出手再无倚仗,仅凭血肉之躯迎住黑剑,寒铁透肩而过令诸人均是一愣,刺客不退反进手中长剑狠狠刺穿他肩胛骨,意图将他钉死在当场!
剑刃穿透窗格破窗而入,将鱼之乐钉在了殿门上!
鱼之乐手腕一转砍向他肩肘,刺客手臂一弯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他左掌突出一物迅疾横刺,一点光芒一闪而没,那刺客颈间爆出一丝血雾,他踉跄后退护住脖颈,将那暗器拉出。却原来是一根墨玉簪。
刺客颈间血喷如浆倒地痉挛而亡。
鱼之乐伸手拔出血刃,一口血喷出来。他神识渐失全身浸入冰窖,抬不起任何一条手臂,失血令他眼前发黑。
他慢慢喘息。他以剑拄地撑在当场,意图以血肉之躯,为李元雍,挡一堵血肉墙壁出来!
只盼他,逃得越远越好!
李元雍听到剑入骨肉惊骇欲绝,拍门痛呼:“鱼之乐!”
他的声音湮没于连绵高呼中。
宫门轰然崩塌。
三千铁骑碾压过黑衣杀手,寒刃杀气四散逆着长剑当头斩落。
是他的亲兵终于赶到与鞠成安等人合力打开宫门,前来相救。
鱼之乐恍惚抬头。长风猎猎,夜空中忽明忽暗,自东向西飘去无数血红灯笼。在空中燃烧爆炸,残骸被风吹的漫天满地,烧成灰烬的黑麒麟军旗不断落在他的脚下。
那是为祭祀錾陵中的光烈帝而制作的孔明灯。未料到竟然被流黄伏火爆炸声浪冲到半空,点燃后随着东风飘到洛阳。
光烈帝在天有灵,定是不忍看他的独子血流满地,被人践踏杀害在他的殉国之处。
第六十九章:荆棘
宫门轰然崩塌。现出残骸累牍堆成的一道尸墙。
战死侍卫保持生前最后一个姿势,俱是手握刀剑背靠宫门,以自身身躯填在宫门之前,生生挡住了洛阳宿卫的轮番冲杀。
果毅都尉柴卢左臂已失,满面血痂狰狞交错,犹自高呼:“鱼之乐!殿下安在?”
云羽卫踩过同袍尸首如黄河冰凌摧枯拉朽霎时将黑衣杀手冲的七零八落。
三千铁骑碾压过殿外无数敌兵,长槊寒刃杀气四散逆着刀戟当头斩落。
鞠成安手中长刀快如泼风,笑道:“鱼之乐!今夜洛阳事了,我们可以回北疆去了!”
他刀背反旋将身前黑衣杀手磕晕倒地。战马奔腾随即将杀手踩成肉泥。鞠成安跨过一地死尸到了殿门前,伸手探了探鱼之乐鼻息,笑道:“这祸害,恁的命硬,还没死。”
军医陌刀归鞘,从腰侧兜囊中掏出一把药丸,掰开鱼之乐下巴一股脑灌了进去,猛拍他后背让他咽下。半晌鱼之乐剧烈咳嗽,口中喷出一股黑血。歪倒在地。
他五指蜷曲死死握住手中长剑,手掌犹如铁铸,任人掰也掰不动分毫。
军医手下翻飞将鱼之乐包扎妥当,随手在他胸前打了一个同心璎珞合和结,道:“晕过去了。”
那同心结转瞬被鲜血洇湿,可笑的飘在鱼之乐胸前。
云羽卫打开殿门,将李元雍扶出殿外。
柴卢虎目蕴泪,单膝跪倒在他脚下,道:“殿下千岁!末将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无数士兵下马跪倒在地,手中刀枪寒光林立,齐道:“殿下千岁!”
声震夜空。李元雍袍袂轻飘独站于庭中。他双眼蒙着黑布却似将左右看得清楚透彻。
李元雍道:“传本王旨意,立即回援洛阳城中,所有叛军全部就地歼灭,不必容情!”
士卒轰然答道:“是!”
李元雍道:“广平王勾结突厥犯上作乱,是为叛国!府中所有人犯即刻拿下严加看管!亲近官员全部抄家没族!”
士兵应道:“是!”
李元雍道:“众位将士!云羽卫为击退突厥慷慨捐躯,为救我慷慨赴死,请受李元雍一拜!”
李元雍躬身抱拳作揖。
无数士兵声音激昂,甲胄撞地铿锵作响,回道:“为殿下肝脑涂地!”
人马重又杀向洛阳。偌大殿堂空荡荡仅剩三人。
李元雍默立良久,身陷虚空眼前一片漆黑。
他慢慢说道:“鞠成安,你救我出錾陵,大恩大德本王铭记于心。本王定当回奏天子,裂土封疆令你名垂青史。”
鞠成安大喇喇坐在台阶上,漫不在意笑道:“谢殿下提拔。此乃末将分内之职,为殿下死而后已不足为贵。殿下他日登基,必将千秋万代……”
李元雍道:“你住嘴!”
鞠成安浑身杀气暴射,双眸阴骛如鹰舛,喝道:“莫惹起我性子!此处只有你我,我杀你易如反掌!”
李元雍道:“你若伤我半根毫毛,鱼之乐一定会替我报仇。”
鞠成安气息滞住牙根紧咬,随手抄起一把弓箭。
李元雍轻轻道:“鱼之乐。你醒了。”
鱼之乐无声无息。
李元雍道:“方才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何说洛阳事了,你们可以回北疆去?”
满庭月华如水。李元雍身影孤独浸在这一庭冰水中。
李元雍道:“为何——是你们?”
鱼之乐背靠殿门呼吸微弱。仍旧没有半分醒转迹象。
李元雍道:“鱼之乐。你是在耻笑我,还是在侮辱我?你看着我付出真心,然后就这样抛弃我,是要跟他回到北疆,从此——再也不会到长安是不是?”
李元雍字字诛心:“在我父亲的陵墓前,你就是这样践踏我的,是不是?你早有打算要跟他远走高飞,独独瞒着我一个人。你知道不能报我以真心,所以你命也不要拼死救我,是为了补偿我是不是?”
鱼之乐屏住呼吸一直装晕。抑不住的颤抖直奔心尖,寒凉爆裂般的痛楚遍布脊背,比浑身伤痛还要让他生不如死。
李元雍泪流满面,血泪混合缓缓流过脸颊。他说道:“鱼之乐。你瞒得我很好。你以为你的补偿,就能让我心安,就能让你心安么。他日你跟他自在逍遥,就不会受那苦难煎熬,辗转反侧之苦是不是?”
鱼之乐睁眸看他。泪水太过灼热烧穿了他心肺。戎马倥偬边疆路远,世事浮沉,无常太过无情;漫长一生,他用他的绝望和悲凉铸成高墙将自己圈禁在内,生生世世不得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