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之乐目含煞气,右掌扣弦,轻轻拉弓。
车队过三分有二,押后为粮草武器。
鱼之乐嘴边含一丝狞笑,眼中血光闪烁,弓如满月,箭离弦,直射向突厥王庭大旗!
那箭于半空中倏然着火,流星逐月,奔芒飞雷,破空而来!
两方军士发一声大喊!
鱼之乐抽出佩刀,暴吼一声:“儿郎们!与我——杀!!!!”
他口咬匕首,腰中软剑一振而出崩射冷冷灿烂光芒,一马当先破沙而出。
尘沙迷蒙中雄浑声音不断响起:“有敌来袭!众军列队,与我迎敌!”
悲怆号角响彻天地,突厥转前军为后阵,辎重车马潮水般退却,中军挥旗,无数兵士迅速出列,三重布防结阵,训练有素,精锐尽出。
马蹄陷入无边沙海,鱼之乐轻轻一跃,借马背反冲之力,已然跃入无边强悍敌军!
他身后士兵手持钢刀紧随其后,两军短兵交接,厮杀声顿时震天撼地。
有风缓缓起,万里黄沙如海涛波浪滚过。
……
秦无庸声音高昂,一句一句念着立储圣旨。
皇帝额前十二道毓珠清脆争鸣,明黄龙袍朝服厚重沉闷,太阳煌煌他眼前一片晕眩。
身后赵弗高并一干黄门监跪在金砖地面上,两手支撑他的腰部。
皇帝慢慢抬手擦了一把冷汗。他恍然睁眸,模糊之间,似乎能够看见台阶之下的英武少年,九步一叩,山呼舞蹈,正向他跪拜而来,准备从他的手中,接过国之重器。
玉玺在他的手旁。冰凉温润的玉器给了皇帝一种莫名的安慰。
那是他最钟爱的儿子,是心底善良纯洁的肃王李愬恭,如同皇帝在心底描摹过无数遍的那样,身着龙袍面带虔诚,步步叩拜,向他走来。
皇帝慢慢眨了眨眼,似乎视线清明,能够将世间万物看得更加清楚。
那时李珃承欢膝下,紫袍少年脸上笑意如同这炽热太阳。李愬恭眼神沮丧站在夺绿亭,也是一句一句,如这般声音干板背着圣人之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万民为刍狗。
皇帝看见无边花海之中,少女永光手提长裙,梅花钿点在额前,轻罗纱衣长长铺开在地,她含笑走来。
皇帝轻颤颤开口:“令柔……”
宣慈与怀化公主在葡萄藤下占卜七巧,霓裳长裙斑斓闪烁月亮光泽,她们合掌做什,静心祈祷:“愿天佑大唐,兵戈无争。”
李愬恭搬去崇文馆。在麟德殿声泪俱下:“我只有这样一个哥哥!先太子也只有这样一条血脉!”
东宫舍人于惊恐之中打开朱漆大门,李珃面无表情站在中庭。李愬恭罔顾亲王身份,急急跑过去,将他搂在怀里。
他看见李珃微微挣扎。在僵硬之后,他缓缓反手抱住他。
崇文馆大门缓缓阖闭。
……
李元雍行到丹墀之下,步步跪拜。
他跪的是天与地,叩的是社与稷,拜的是人与伦。
人伦。
皇帝豁然睁眼:“愬恭我儿!”
崇文馆大火冲天。李珃死在他怀中。李愬恭紧紧抱住他,衣衫燃起熊熊火焰,目眦俱裂。
他声音极轻,但皇帝却听得一清二楚,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若身亡,我绝不独活!”
皇帝陡然站起,他伸手,向着虚空猛然扑去:“愬恭!父皇错了!李愬恭!你该千刀万剐!”
……
突厥大军三分中原军队,分割成圆,意图消耗有生力量,将唐军全部歼灭。
鱼之乐浑身浴血,战袍早已撕裂,他左手脱力,长刀绑住右手腕,鏖战不休。
敌将两把腰刀呼啸而来,闪耀璀璨的斗芒当头罩下!鱼之乐脚下一滑,手中刀芒大盛,迎头劈上刀刃,腿脚却已跪倒,引得身后的弩箭手准头顿失,无数箭矢将两名敌将射成刺猬!
鱼之乐翻滚到一旁,打挺跃起,吼道:“腌臜蛮子!冷箭想杀你爷爷,尽管放马过来!”
组毒王立于沙堆高处,冷冷观战。
少年将军杀到兴起,仰天长啸:“儿郎们!卫我边疆,杀——!!!”
千军万马中,有无数声音随之呼喊:“卫我边疆!杀!”
他身周死尸成堆,亲兵愈战愈勇,犹如战场修屠。
组毒王身旁左帅耆杜罗牙齿打颤,他自身后抽出长箭,遥遥对准鱼之乐。
组毒王轻蔑看他。耆杜罗手臂都在震颤,他轻轻吁一口气,瞳孔微缩,喊一声:“着——”
组毒王探身一捞,粗悍手掌瞬间握住那支长箭,反手掷于沙海,冷哼道:“不自量力。”
鼻音浓重,带着微妙的异族口音。
锋利箭弦崩到耆杜罗脸颊,一条血迹立刻隐现。他脸上陡现怨毒之色。
第九十八章:战殇(中)
皇帝一声大喊,已从玉阶上重重摔落。
百官齐声惊喊阵势大乱,李元雍揉身扑上抢住了他:“陛下!祖父!祖父!”
皇帝头破血流。天子龙冠咕噜噜滚下台阶。
他睁开眼,迷蒙之中,李愬恭出现眼前。他手如枯槁瘢痕尽显,他声音虚弱,说道:“孩子……”
皇帝瞳孔已散。一代帝王终止于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他想说:“孩子,朕错了。朕——终究是错了。”
紫袍少年站立缤纷花海之中,埋怨李愬恭脑袋刻板,将太傅的文章三句解错两句半。
白衣少年笑嘻嘻握住他衣角低声下气道歉。
他眼中温柔缠绻,低声笑道:“罚我煮醴泉酒,赔你可好?”
紫袍少年甩袖而去。花海烂漫,日光耀眼。
他孤零零走了半路,回头促狭微笑,笑容比日光还要耀眼,说道:“罚你陪伴朕一生一世。”
然而这一生一世,已不可得了。
端禾四年八月十七日,皇帝于太子册封大典驾崩。
……
鱼之乐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他颤巍巍站立,刀柄反转,身上刀伤狰狞,于高耸死人堆之上,长长吸一口气,犹自大喝:“儿郎们!与我来战!”
无人回应。
万里沙海无边月光,冷寂战场之上,唯有余音绵亘天地之间。
突厥士兵刀尖森凛,无人上前搦战。
人人在月光下无声盯着这位少年战士,敬意顿生。
鱼之乐提刀,冷冷喝道:“折冲府凌朝暮麾下中郎将,殿前侯鱼之乐在此,谁来迎战!”
将士人群潮水般向两旁退却,站出首领人物,沉稳回答:“我们不欺负勇士。我们一个人一个人来战。突厥族王子,霍炎霆。”
仿若当日少年偏将阳光英俊,风姿洒脱,手中长弓可射连珠箭,八支齐发,杀人于百丈之外。
仿若当日少年脆弱红唇,吐气喘息:“卑职……甘愿受这棍刑……”
仿若当日少年与他十指紧握,在黑暗殿堂微微祈求:“跟我回北疆……可好?京城处处都是陷阱,我们以前的日子,多么快活。”
仿若当夜少年将军手中长刀快如泼风,在黑暗战场上畅快笑道:“鱼之乐!今夜洛阳事了,我们可以回北疆去了!”
仿若当夜少年泣不成声。哭道:“是我错了。但是从头到尾,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害过你。鱼之乐,你别这样,别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仿若当日少年以身挡箭,竭尽全力给他最后一个拥抱。
今夜月光之下,战场之上,突厥王子霍炎霆长剑在手。目光冷寂。
鱼之乐暴喝一声,手中刀势如长虹,月光下反射冰冷光芒,向他当头劈下!
……
秦无庸颤抖伸手,试探皇帝鼻息,倒吸一口冷气,低声道:“殿下,陛下——陛下驾崩了。”
李元雍瘫坐一侧不言不动,面无表情。
他沉默良久。
亲近官员俱不言不动,垂首等待李元雍示下。
温王握着皇帝渐已冰冷的双手,慢慢说道:“传孤旨意,皇帝——驾崩,太子监国。”
他说:“传孤旨意,太子太傅萧卷除为右相,停知节度事,加光禄大夫,迁尚书左仆射。萧太傅统摄三省六部,国策决断,均由右相秉公而定,与孤商榷。”
他说:“传旨裴嫣,即刻进宫守灵伴驾。”
“传右卫大将军韦三绝,太子詹事,英威忠武将军柴卢手持兵符,号令十二卫骠骑将军镇守京师,有趁乱取势者立杀无赦。诏令各地节度使进京守灵。”
他说:“胡不归即刻迁同知奉国军少府,历国舅都监,一并在含元殿守灵。”
他顿了顿,脸上不知是笑意,还是狰狞:“传折冲府大将军凌朝暮麾下,殿前侯鱼之乐进京。”
众官拱手躬身,肃立一旁无不听从。
秦无庸点头称是,片刻之后老泪纵横,他扬声说道:“陛下驾崩——!!”
噪杂不休的文武官员陡然静默,瞬间有哭声震撼宫殿,大明宫上方哀乐齐鸣,太阳映照,无数乌鸦振翅高飞,声音桀骜凄厉。
中书省、殿中监并宗正寺一干官员即刻将皇帝遗体移到皇帝寝殿。
于哀恸不休的哭喊声中,太极殿大门有身影策马急速奔来,传击金匮重重敲响,声声压过哭泣哀乐,有斥候衣衫褴褛手握长匣,他一路滚身下马,大声喊道:“报——前方军情!”
他一路高喊:“报——十万火急!”
他穿过跪倒在地无数王公贵族,穿过白玉带桥金玉河水,直直跑到玉阶下。
他单膝跪倒在地,甲胄在身铁锈斑斑。他大声禀报道:“太子殿下!朔方折冲府军情!十五日中郎将鱼之乐率军偷袭突厥大军!”
李元雍霍然站起。
斥候声如金匮,禀道:“中郎将率亲兵三千,偷袭敌军五万!斩敌七千!亲兵俱战死!中郎将——鱼之乐战亡!”
斥候说:“鱼之乐罔顾军令,擅自出征,已遭受军法处置,凌大将军挫骨扬灰,将其撒入沙漠以示惩戒!”
李元雍身子摇晃了几晃,他面露疑惑只觉耳根轰鸣。他向前迈了几步,甚至还回头看了看面色僵硬不知所措的胡不归。
胡不归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箍痛了他的手腕。他皱眉道:“你怎的如此失态?”
胡不归面上血色褪尽,眼中有泪水朦胧,他看见李元雍说话倏然睁大了双眼,似乎看到极为恐怖的情景一般。
李元雍又向前走了几步。十二道垂毓珠遮挡了他的视线,使得他眼前发朦阵阵昏暗。
他以为自己是在向前,但其实却在后退。
他冷声问:“你说什么?”
斥候领命,一字一顿回答道:“鱼之乐已被挫骨扬灰,朔方刺史、折冲府大将军有奏章一并在此,请太子殿下过目!”
李元雍想抬抬手。周围人轻声惊呼,恐惧看着他。
他恍然低头,见血液一滴滴淌下,滴在太子冠冕朝服。滴在他的手上。
李元雍甩掉胡不归的搀扶,挺直脊背慢慢抬头,日光下身后一阵阵冷汗。他嘶声问:“你——在说什么?”
斥候大声回答,宫殿四处回荡他的声音:“中郎将鱼之乐战死疆场!他有随身遗物已检查齐备,大将军有令,命军中快马驿寄京城,为太子殿下亲自检收!”
李元雍疑惑的看着自己的手指。胡不归抢到身侧扶住了他。他甚至大胆逾矩揽住了他的腰。
李元雍咳嗽了几声,想要说话斥责胡不归不知轻重,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九十九章:战殇(下)
秦无庸从呆滞中回神终于看出不妥,他痛呼一声:“殿下!殿下!”
萧卷自含元殿偏殿匆匆赶来,同样面色惨白呼吸不稳。他越众而出,急匆匆走上玉阶。他看着口唇出血的太子殿下,轻轻扶住他。
太子推开他,目光锐利,说:“鱼之乐——他说什么?”
萧卷心中惊骇!太子眼光清醒但神识涣散,他口中血液狂涌却未觉出丝毫疼痛。
萧卷将他搂入怀中,摆手令众人轻轻散开。又低声命令秦无庸散朝。
百官潮水般退却。云羽卫身着盔甲随侍在旁,人人目光凝重。
太子殿下勉强稳住身形,却依旧站立不住。
他轻声说道,似在反复求救:“鱼之乐。鱼之乐。”
萧卷回答:“他很好。他在崇文馆。”
太子心中安静,他轻声问:“你说真的?他在崇文馆?他是在——等我?”
萧卷心中震撼,他佯装无事,安抚李元雍说道:“我怎会骗你?他在等你。殿前侯等了好长时间,我们——我们去找他。”
太子半倚在他身侧,言辞乖巧,说道:“对。我要去找他。他说——他说让我先走。”
他压抑不住自己的咳嗽,仿佛要将自己的心从胸腔中咳嗽出来一般。
他一路依靠着萧卷踉跄而行,颤声道:“他说他会来找我,还说喜欢我。他不会这样对我。”
萧卷目光冷冽,看了看震惊到不知如何应对的柴卢,轻轻做了一个手势。又看看北殿军,示意他镇守掖庭以防生变。
他低声安慰道:“殿前侯向来忠心耿耿,只为殿下殚精竭虑,他怎会不顾殿下,以身涉险轻举妄动。”
李元雍慢慢点头,咳嗽了一声,说:“萧卷。我的心好疼。我好像丢了——忘记了什么东西。你帮我找找。”
他衣衫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说道:“他要回边疆,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我不应该打他,我只是气不过,吓吓他。”
萧卷撑住他单薄身躯,他回答道:“他知道,他不会跟你生气。”
李元雍喘了几口气,说道:“他为救鞠成安,宁肯自己去死。我知道——他实际上是怕连累我。陛下……我祖父……一定是跟他说过什么,才让他这样的……不对……一切都乱了……”
李元雍五指扣入掌心,低声道:“崔灵襄呢?叫他来。他肯定是藏在安陆坊他的家里。崔灵襄!崔灵襄!”
秦无庸擦着眼泪,跟随身后,哭泣道:“殿下,已经派人去宣崔尚书了。”
李元雍眼中终于有泪水簌簌而落。他哽咽说:“好。好。跟他说,他喜欢他的事——我不怪他。”
他眼泪迷蒙,嗓音已经嘶哑:“阿乐。阿乐。”
此时一行人搀扶李元雍已到崇文馆寝宫朱红门扇之前,太子看了一会门侧洁白长石,他蹒跚转身,单手颤巍巍扶着滚烫台阶踉跄坐下。
秦无庸衣以袖拭泪,跪在他脚下台阶,颤声道:“殿下,怎的不进宫内?外面日头这般毒辣,若是中了暑气,怎生是好……”
李元雍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听见了他说话,也似乎是根本听不到是否有人在说话。
他说:“你们——你们先进去。我在这等阿乐。他一直睡在这里。他只要一回来,就能看见我。”
太子坐在滚烫台阶上神态温和,他甚至抚摸了一下身后的雕栏玉砌。鱼之乐昔日镇守崇文馆之时,常常半倚阑干,以石作枕,睡得酣畅自如。
萧卷眼睁睁看着太子如痴似傻。他静了一会,俯视李元雍,冷声道:“殿下,鱼之乐死了。”
李元雍背倚栏杆闭目养神,眉峰紧拧,神色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