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王掀开沾着土的毯子,看着弥央紧闭的双眼。
“我第一次见弥央时,它像只猫一样大。”江陵王说,“娘说,它会和我一起长大,等我们俩都长大了,就可以一起去打猎。我一直想着,以后可以骑着马,带它去骊山打猎,那样多威风。”
“弥央一点儿也不听话,让它往东,它就偏偏往西。让它不要吃什么,一定吃给你看。还总是气我。”江陵王顿了顿,“可是娘走后,我就只有他了……”
“弥央比我长得快,可是……”江陵王说着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可是弥央,你为什么没有等我长大就丢下我……”
江陵王抓起一把黄土撒了上去,哭着说道:“弥央,再转世要去找个好主人吧,都怪我,没办法好好保护你。”
五岁的孩子手很小,一次抓的土不多,可是却固执的不让李承勋帮忙,一把又一把的把土撒上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江陵王才将弥央的小坟墓建好。李承勋帮他在弥央的小墓旁中上一颗小柳树,安慰他这棵柳树可以为弥央引魂。
江陵王点点头,却还是在那哭。李承勋带他回到殿里,给他净手,用皂角一点一点洗干净指甲中的泥土。换了第二盆水时,又顺手给他洗了洗脸,可是江陵王的眼泪好像止不住似的,一边擦一边流着。
“五郎,无论是我们还是弥央他们,都会有离开这个世上的时候。”李承勋继续给江陵王擦着脸,耐心的劝他。“我知道说这些有些残忍,但是越长大越要习惯这些,因为之后离开你的会越来越多,不让自己坚强起来没有人能帮到你。”
“二哥……”江陵王声音发颤的说着,“大道理我都懂,我知道弥央回不来了,可我就是心里难过,我就想哭一会儿不行吗?”
李承勋愣了一下,随即摸了摸江陵王的头,“行,心里难过,能哭出来很好,想哭就好好哭吧!”
江陵王听了,忽然扑到李承勋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弥央是娘留给我的,娘不要我了,父皇不理我了,弥央也走了……为什么都不要我……为什么……为什么……”
李承勋不说话,只是轻轻的拍着他的背。
江陵王死死搂着李承勋,越哭声音越大,泪水把李承勋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了,却仍然没有停。
江陵王的少阳殿很大,李承勋抬头环视四周,到是想起了幼时的自己,一个人住在承庆殿时的日子。记得那时候只是每日跟着林学士识些字,林学士教的糊弄,常常上课上到一半就去教宫女下棋,自己就在殿中一个人看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段日子连说话的人也没有,渐渐也变得沉默寡言,不爱跟人说话,被东宫的侍卫当成刚入宫的小哑巴。想着想着,不禁又想到了云阳和昭文太子。
难过能哭出来真好,李承勋搂着江陵王心里想,像自己这样,什么感情也表达不出来,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章七
帝王的宠爱从来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在云贵妃失宠的一年后,宫中又迎来了一位郑贵妃。
这位郑贵妃虽然年纪轻,却能歌善舞,深通音律,揣摩皇帝的心意总是能猜中。皇帝似乎从这位美娇娘身上寻到了年轻的感觉,对这株解语花愈发的喜爱。两人在宫中常常以娘子三郎互称,渐渐皇帝便只让她一人侍寝,待她的礼仪规格和皇后没有什么差错。
皇帝毕竟上了年纪,对于一些忠言逆耳是越来越不喜欢听了。有人上书皇帝言如此待郑贵妃于礼不合,皇帝不但不予理睬,还降罪于上书的人。凡有求情的,一律获罪。连续贬谪十几人之后,到没有人敢再提这事。
郑贵妃出身低微,父母早逝,自幼在叔父家长大。郑氏又非什么大族,这些一直为朝中人诟病。永宁五年,皇帝追封郑贵妃的父亲为代国公。提拔她叔父郑玄感任光禄卿,族兄郑瑱任鸿胪卿,郑元忠任侍御史。
郑贵妃还有两个姐妹,睿宗皇帝又分别封她们为魏国夫人,韩国夫人。
郑家蒙受恩宠,声威气焰震动天下,每次宫外有封号的女子入宫晋见,按规定的位次排列,睿宗皇帝的胞妹持盈公主都谦让郑氏诸姨,不敢就位。如此气势,就是当年的裴家也比不上。
郑氏获宠的永宁五年,李承勋十四岁。因为有了新宠,皇帝对齐王与相王也渐渐疏远,那么对李承勋更是顾不上了。宫中宴请都俨然成了郑氏的家宴,有时连齐王与相王也不能参加。这让杨惠妃大为不满,在宫中埋怨了几句,不知谁告诉了皇帝,皇帝大怒,将近些日子赏给杨惠妃的珠宝追回,还命她闭门思过,连齐王也受到连累。
李承勋的延英殿与江陵王的少阳殿相邻,江陵王闲时便来找李承勋下棋。江陵王的棋艺是李承勋教的,他虽然只有六岁,却很有天赋。李承勋常常教着教着就感叹这个徒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赢了师父,江陵王也不客气,每次听了都甚是骄傲。
日本国的王子高岳亲王在这一年春天来长安朝贡。仁明天皇以乐治东瀛,故而经常以乐器进贡给大唐。高岳亲王今年二十七岁,这是他第一次来长安,三月的长安路两旁的柳枝刚刚抽出新芽,曲江杏园内杏花正开得繁盛,艳态娇姿,占尽春风;御内桃花灼灼,繁花丽色,胭脂万点;远处终南山的余雪还未化尽,积雪浮于云端;这是当时来自日本的留学生最向往的美景。
皇帝在梨园中设宴款待,陪行的有郑贵妃还有荣宠一时的郑氏诸人,不过高岳亲王无心欣赏眼前的景色,酒宴行至一半,忽然提道:“我想与上国棋手对弈,请陛下恩准。”
睿宗皇帝面露尴尬之色,如今大唐排名第一的国手正是裴后曾经的师傅顾怀卿,顾怀卿今年七十二岁,脾性固执耿直,皇帝几番与他对弈,每次都被他吃的片甲不留,偏偏这老头从来不肯让,前几日下棋,眼看着皇帝又要一子不留的被杀尽,一旁观棋的郑贵妃急中生智,故意放开自己养的拂林犬,搅乱了棋盘。顾怀卿对于睿宗皇帝一次又一次耍赖是忍了很久了,便破口大骂,连带着把郑贵妃也骂了。
皇帝不悦,将顾怀卿外放出京。而大唐排名第二的国手又是顾怀卿的徒弟,经此事竟然也自己辞官了。排名第三的杨季鹰前些日子被任命为副使派去参加新罗国王的葬礼,实则是去参加新罗的围棋比赛,战胜了新罗国内所有的高手后,又被新罗国王多留着几个月讲学。
若是让其余的棋手参赛,皇帝又不放心,担心输了有损国威。
郑贵妃揣测出皇帝的心意,在皇帝耳边轻声说道:“臣妾听说相王善弈,不如让相王前来,两国皇子对弈,岂不是刚好合适?更何况无论输赢都不算失了大唐的颜面。”
皇帝听了便让人传诏相王到梨园来。
自郑氏得势后,相王与萧丽妃在宫中甚是低调,不像齐王与杨惠妃,被人轻易捉了短处,失去了皇帝的宠信。
相王今年十三岁,身形俊朗,只是眉目间与丽妃极为相像,一颦一笑都带着几番媚态,幼时被人说的多了,渐渐就不爱笑了,总是板着一张脸,越长大越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
待相王行完礼,韩国夫人忍不住开口称赞道:“多日不见相王,到是愈发的俊秀了。”
相王看了她一眼,眼神依旧是阴沉沉的,一语不发。这到是让韩国夫人挺尴尬,讪笑一下,喝了口酒。
高岳亲王听了相王的来历,似乎是有些不满,但顾忌皇帝,还是与相王应战了。十三岁的孩子毕竟比不了二十七岁的大人,最后输了三子。
高岳亲王赢了棋局,却不见高兴,道:“陛下,我在日本国是国内第一的高手,陛下不肯让上国的第一高手来与我对阵,岂不是瞧不起我?”
皇帝怎么好意思说第一高手刚被自己赶出京城。忽然想到裴后曾经师从顾怀卿,又想起曾经看裴后下过的棋局,便有意让裴后来出战,皇帝将想法告诉郑贵妃,郑贵妃听了有些不悦,道:“皇后毕竟是女子,让她来出战恐怕有损大唐的国体,高岳亲王怕是也不乐意。”
皇帝听了觉得有理,想了想,对身边的人说道:“那让太子来吧!”
李承勋那时正在延英殿听陆九龄讲学,听了宫人讲述来龙去脉,便问陆九龄:“太傅,你说是赢还是输?”
“殿下以为如何?”陆九龄到打起了太极。
李承勋揉了揉额头,道:“有些头疼啊!”
到了梨园依旧是先向皇帝行礼问安,之后便入座。
皇帝并没有让人告诉高岳亲王李承勋的身份,高岳亲王看又来了一个小孩,更加不悦,问道:“你是上国的第一高手吗?”
李承勋想了想,笑着答道:“第一高手是我师祖。”
高岳亲王听了鸿胪寺少卿的传话,说道:“那就让你师祖来,我不予小孩比。”
李承勋故意扯了个谎,道:“我们师门有规矩,赢了徒弟才有资格见师父。王子今日只有赢了我,才能得见我师父;赢了我师父,才能得见我师祖。”
高岳亲王便信以为真,道:“那便开始吧!”
高岳亲王先握住自己这边的若干棋子在手中,李承勋抬手拿起一颗自己这边的棋子。却看这棋子不是往日的犀角象牙,也非白瑶玄玉棋子,看手艺不像宫中之物,正疑惑的端详棋子,却听身边的鸿胪寺少卿低声道:“这是高岳亲王从日本国带来的棋子和棋盘。”
李承勋又看了看那苍青色的玉石棋盘,随口道:“日本国匠人的工艺到还不错。”虽然粗糙了些但对于一个刚开化百年的岛国来说确实不易。
高岳亲王听了,却道:“这棋子叫做冷暖玉。在我们国家东边三万里有一座集真岛,岛上有凝霞台,台上有手谈池,池中出玉棋子,不用染色雕琢,天然生成,黑白分明。这棋子冬温夏冷,故称作冷暖玉。”
李承勋知道高岳亲王在胡扯,便也跟他胡诌起来:“我师祖向来喜爱这些仙物,王子若愿意以此为赌注,此局赢了我之后,我与他说一说,到可能直接与我师祖对阵。”
高岳亲王听了,倒也单纯的答应了。
要说这高岳亲王的棋艺确实不容小觑,对方布局巧妙,暗藏杀机,李承勋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至第三十三手,胜负仍未决。李承勋是打定主意想要那副棋,不想再拖延下去,便用了裴后平日教自己的那些阵法,反守为攻,解了两征之势。
李承勋没有将人赶尽杀绝的习惯,高岳亲王看己方棋子大势已去,用衣袖掩住棋盘,叹道:“小国的第一竟然比不了大国第一的徒孙,我认输了。”
皇帝听了,又落井下石,让鸿胪寺少卿告诉高岳亲王李承勋的身份。
自己的儿子赢了棋局,皇帝自然是高兴,更何况太子又是比对方小了十几岁。
皇帝让李承勋入座赐酒,李承勋坐在高岳亲王对面,举止落落大方,温和有礼,尽显大国太子的风范,皇帝见了更加满意。
等酒宴散后,李承勋从梨园回大明宫,行至半路,却忽然不见了腰上的玉坠,因为那玉坠是前些日子生辰,江陵王送给自己的,李承勋便差人回梨园去找,等了一会儿不太放心,又自己也回去了。
顺着走过的路一路往回,走到一半忽然听到林间有人说话,走近了看,竟然是韩国夫人与相王。
韩国夫人将相王堵在树下,笑的分外艳丽。相王依旧阴沉着脸,手却被韩国夫人握住。
韩国夫人一边将相王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放,一边道:“不知相王殿下可有意随我到芳歇亭中一坐。”
相王眼神朝下,一副死人脸,不说话。
李承勋早就听说韩国夫人那些荒唐事,蓄养面首,又与自己的胞兄在外同车氵壬乱,如今竟然又到宫里引诱皇子。
只听李承勋忽然大声说道:“马怀仁,你寻到本宫的玉佩没有!”
却是这句话把韩国夫人吓了一跳,她以为此时梨园中已经没有人了,才敢如此大胆,这会儿忙放开相王的手,匆匆的要离开,可不巧刚走出林子就与李承勋撞上,李承勋装作一副诧异的样子,一如往常的谦和有礼:“韩国夫人。”
“太子殿下,”韩国夫人行了礼,又反客为主的问道“太子殿下怎么还在这里。”
“我的玉佩丢了,差马怀仁来寻。结果竟然找不到他的人了。”李承勋说的是实话。
待韩国夫人走后,相王从林子中出来,黑着脸,冷冷的看了眼李承勋。
李承勋早已习惯他这个样子,当初昭文太子在时,李承勋每次去东宫,只要相王在,都会被相王用这种眼神看,或者趁昭文太子不在时,堵着李承勋说“你别想跟我抢大哥”这一类的话。
昭文太子是李承勋心中的结,却是相王的死穴。相王这副阴沉沉的样子,大抵也是从昭文太子离开后开始的。
等回到延英殿,马怀仁已经寻到了那块玉佩。高岳亲王也命人将那副棋连带着棋盘送来。
李承勋拿出几本棋谱托人转交给高岳亲王,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一战也算与高岳亲王交了朋友。那日本国的使者见状,甚是感激。
待使者走后,李承勋拿上棋,去了宣徽殿。裴后早已听说李承勋赢了棋局的事,看了那副棋,叹道:“阿勋啊,你一向谨慎,今日怎么能犯这种错。”
李承勋道:“刚开始却是没想赢,只是后来实在想,实在想看倭国王子交出‘国宝’的样子。我知道母后担心郑氏会因此对我不利,不过是赢了一盘棋,想必也兴不起什么风浪。这副棋,算是儿臣送于母后的第一件礼物吧!”
裴后无耐,知道他的脾性,便不再说什么,留他在宣徽殿用了晚膳。
章八
每逢季节交替之时,人最容易染病。永宁五年的八月,刚入秋李承勋就病倒,开始只是以为偶感风寒,但过了半个月仍不见好,却是更加严重。
如今烧是退了,可是却开始常常昏迷不醒,整日在床上躺着,偶尔起来迷迷糊糊的吃了些东西,还未吃完就吐了,到了后来连药也吃不下。太医署的医正告罪言自己医术不精,实在查不出是什么病症。
无论多健壮的人,这样折腾一个多月都受不住,更何况李承勋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如今已经瘦得皮包骨,每日昏昏沉沉,身体每况愈下。宫里渐渐开始传言,说太子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一日夜里,已经病的没有丝毫力气的李承勋被吵醒,感觉自己躺着的床似乎正在被人移动,挣扎着想坐起来,手却被握住。因为太累了,连眼睛也睁不开,可是却感觉握着自己的手非常熟悉,想了想,就知道是谁,便又安静的睡下。
等再次醒来却是被人唤醒,裴后的声音在耳边,比往日要温柔许多:“阿勋,弘济上人要为你药浴,将你体内的毒蛊逼出来,会很痛,你忍一忍。”
李承勋迷迷糊糊的点点头,只觉得自己被人脱干净衣服,放到了盛满水的浴桶中,坐在里面,不一会儿便热起来,药味在身边弥漫,身体里越来越热,正热的难忍时却后颈一痛,忍不住喊了出来。这一针却只是开始,从后颈开始往下,身体的每一处穴位都被扎上了银针,药水从银针浸入身体,从未有过的痛楚弥漫全身,李承勋痛的全身发颤,却不叫出来,只是死死的咬着嘴唇,嘴角被咬出血也不松口。
“阿勋,你要痛,哭出来也行。”裴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承勋却是摇摇头,声音虚弱了开口问道:“还要,还要多……多久?”
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殿下还需再等一个时辰,待一个时辰后,老衲才能为殿下逼出毒蛊。这一个时辰殿下一定撑住,若是睡过去了,就再也醒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