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京云看了两人一眼,点头进了学校。
少了第三个人,两人周遭的空气似乎都静默了下来,封厉没有说话,向南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就这样沉默的对面而立,一个从容,一个僵直。
最后还是向南打破了沉默,因为与封厉比起来,他似乎是那个沉不住气的人,两人的海拔差注定了向南得仰着头才能看到封厉的脸,“你不进去?”
封厉微微弯下、身子,挺直的鼻梁在向南的视线里不断放大,直到鼻梁的主人在一个很暧昧的距离中停下,“我在这里陪你。”
向南吞了吞口水,他虽然性格敦厚,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迟钝到了哪里去,若之前还不太确定封厉的态度,那么这声陪你已道尽了太多的意味,不由自主的堪堪往后退了一步,向南努力的想要远离封厉的狩猎范围,第一次慎重其事的叫他的名字,“封厉。”
“我在。”封厉的声线似乎比平时更温和,略带着一些俏皮的纵容,就像打算用所有的温柔和缱绻来宠一个人时那样的语气,让人忍不住想要跟他谈恋爱。
向南的声音在喉结处打了个转,过了几秒才说道,“我听说过你的事。”
封厉漫不经心的挑了挑眉,“哪一件?”
向南抬头望着这个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优雅与野性的男人,“你和秋冬的姐姐订婚,你应该喜欢的是女人。”
你喜欢的是女人。
这七个字让封厉略薄的唇微微扬起,像云层,每一层一种颜色,每一种颜色都不同,却又赏心悦目般的好看,向南深信自己不是同性恋,这一刻却被这个男人这样的笑容触动了心神,然后,封厉的声音就在向南这样复杂得难以描墨的心绪中慢慢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刻意的在唇齿间润色了片刻,然后才以一种缓慢而磨人的姿态从主人的嘴里滑出,“谁告诉你我喜欢女人。”
向南竟无言以对。
封厉朝他靠近几分,低头时的嗓音划过向南的耳畔,“还有一件事秋冬大概没告诉你。”
“什……什么?”
“我现在喜欢男人。”
远处如墨的夜色,近处昏黄温暖的灯光,以及面前这个男人嘴角边优雅且漫不经心的笑,让向南脑子里那根崩着的弦突然铮的一下——断了。
“我……”向南的声音还未连串成句,嘴唇已被另一个人封住了。
男人的唇是硬朗的,极富线条感,此刻却并未做出任何侵略的意图,只是轻轻的贴在向南的唇上,像是怕吓着他似的,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便潇洒的撤走,修长的手指轻松的扶在那个刚刚被自己轻薄了的人的肩上,封厉的嗓音里生出许多柔软和慢条斯理,笼罩在昏暗阴影里的双眼亮得如同荒野的狼,即使笑得再温柔和善,也掩不住血液里流淌着的野性和放肆,“现在确定了吗?”
向南从巨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抬手使劲擦了擦嘴巴,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身上特有的薄荷香气,向南的心里有点乱,好吧,他承认被一个男人亲并不觉得恶心,重点是,这个出手如此迅速的男人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想包、养他?
向南被自己恶心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以至于忘了先给这个登徒子一拳以泄初吻被夺之恨,但是头脑清晰的向南大概也做不出这种事吧,所以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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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向南坐上回家的班车,从发车开始一直到那个离家还有好几公里的镇上下车时,他自始至终都处于纠结游离的状态。
向北和向西面面相觑,不明白大哥是怎么了?从早上起来就不对劲了,一副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
向西悄悄扯了扯向北的袖子,“哥怎么了?”
向北耸耸肩,“从昨晚我见到他,他就是这个样子了。”
闻言,向西像个大人似的长出一口气,好不容易三个人能同时回一趟家,没想到哥哥却像是有很重的心事的样子,懂事的向西不知道自己是该去劝劝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能让一向优秀果断的哥哥这么紧锁眉头的一定是很要紧的心事了,难道是恋爱了吗?她们学校一直提倡的是严禁早恋,因为早恋不仅影响学习还不利于身心健康,向西觉得自己的大哥是特别优秀的人,即使有女孩子喜欢上他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希望大哥千万不要为了恋爱而影响了学习。
向西不时拿眼偷偷瞅走在后面的大哥,觉得这种可能性十分高,现在高中生谈恋爱的太多了,在向西的心里,自己的哥哥可是最帅的,比学校里那些杂草们可好看多了。
在镇上下了车后,还要搭近一个小时的黑摩托才能到家,但是向家的几个孩子从小节约惯了,宁愿背着几包东西徒步走十几公里,也不想白白浪费了那十几块的打车钱,这个季节,路边的风景大多没什么可看的了,但是满地荒凉萧瑟,却别有一分悲壮恢宏的感觉,若是换了平时,向南大概还能兴致勃勃的欣赏一番,但他现在却完全没那个心情。
想起昨晚封厉那个占有性十足的眼神,向南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颤。
若不是下课铃声即时而准确的响起,再加上向北很快赶到了校门口,向南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对方拆吃入腹。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个同性亲了,向南当时并没有多大的感觉,准确的说,他早就过了被人轻薄后暴跳如雷的年纪,也不是那种随便一点就会炸毛的性格,所以让他握拳去打封厉真的不太可能,事情发生后,向南想得最多的反而是封厉为什么会挑上自己。
向南很有自知之明,深知封厉突然来这么一招肯定不是因为看上自己了,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促成封厉在那样的一种状况下亲了他呢?他一向不太擅长去猜测别人的心思,更何况那个别人是封厉,难度系数便噌噌的往上刷了好几倍。向南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背上的背包随着走路的姿势不断的上下摆动,荡得他的心都焦燥起来,他干脆把背包卸下来反背在胸前,然后继续低头走路。
“诶,哥,你走错了!”
向西的声音从右上方传来,向南茫然的抬头望去,只见向北和向西站在一条与自己完全不同的道上。
向南窘迫的笑笑,然后折回去上了旁边的那条小路,大步跟上了向北和向西的脚步。
第10章:挣扎的人
“哥,昨晚跟你在校门口的那个人是谁啊?”向北嘴里叼着根野草,瘦弱的肩上背着大大的书包,头发随意的散在额前,像这个年纪所有的男孩子一样,随性得自然。
向南呼吸一滞,过了一会儿才说,“不太清楚,只是见过几次。”
向北毕竟跟着人混了几天,再加上脑子转得快,见大哥这个表情,就知道完全不是说的那么回事。若是换了一个平常人,向北大概不会多此一问,但是昨晚那个男人看向南的表情,向北一时形容不来,总之就是觉得很别扭,直觉地,向北不喜欢那个男人看大哥的眼神,赤、裸的侵略里还夹杂着许多复杂难辨的东西,但他毕竟只有十四岁,即使再聪明也料不到那个男人是看上自己的哥哥了。
向家的三个孩子在那个偏僻的深山深处的小村子里很有人气。
小小年纪就能做饭洗衣打猪草外加下地帮父亲干农活了,再加上三个人从小聪明,成绩好,随后又相继考到了县城和市里读书,村里的人闲来无事坐在一起,总不忘拿这三个孩子出来说唠说唠,转眼看见自家那几个出去一趟回来衣服颜色都瞧不清的败家子,叹口气心想要有向家那几个孩子的一半优秀也就不愁了。
向南跟着向北和向西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的山路才终于到达了向家所在的村落。
几个小时的步行下来,向南已经累得不行,连背包被向北拿过去背着后这种疲惫还是没有减缓,好不容易看见村庄了,向南两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好在向北眼疾手快的把他扶住,才没摔得屁、股开花。
向北皱着眉看着他,“这条路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走了,你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向南有气无力的冲他摆摆手,扯了个谎,“昨晚……没休息好。”
“哥,要不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下再走吧。”向西心疼大哥,便走回来把向南拉到路边的树下坐着休息。
向南背靠在树杆上,好半天才均匀了呼吸,他实在是累坏了,从小到大没走过这样崎岖的山路,他想象中的向南的家可能是在某个离镇不远的小村子里,想起从抽屉里翻出来的原主的私人物品,向南想向家大概就是一个一层的小平房,家用电器大概只有电风扇和一台老旧的电视,屋后的棚里喂养着几头牲口,平常时候还能吃上一口肉。
但是这接近三个小时的山路走得向南身心俱疲,在看见不远处若隐若现的错落分布着的低矮石屋时,向南只觉得身体最后一丝力气都给抽干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事实上,向家的贫穷远比向南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向南站在向家那两间简陋得遮不住风挡不住雨的石屋前面,一时有点发愣,屋子的外墙上挂着玉米和辣椒,正中间的木门敞开着,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快五十岁了,背脊微微的驼着,一双眼睛没有多少光彩,像是早已被生活榨干了似的,向南注意到他拿着镰刀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手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像老树的根。
“爸。”向西从后面走上去,拉住了中年男人的衣角,与向南擦肩而过时带动的风打得向南一个激灵。
向运河看见三个孩子都回来了,原本灰暗的眼睛才稍稍亮敞了一些,笑起来的时候牵出脸上松驰的肌肉,“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学校放假了?”他的目光在向北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定格在向南的脸上。
向南的脚不受控制的走上前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爸。”
向运河抬手拍了拍向南的肩膀,他大概是想拍大儿子的头,结果一抬手才发现这个小时候最喜欢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孩子已经长得跟自己一般高了,将来大概还会比自己更高一些,向运河的声音充满了父亲的慈爱,“路上累了吧?去休息休息,你妈去捡柴了,等下回来我让她中午多炒几个菜。”
向南忙说,“让妈别炒菜,我从县城买了点熟食回来,热一热就能吃。”
闻言,向运河点点头,脸上依旧是那种憨厚淳朴的笑容,“那你们快去躺一会儿,饭好了我叫你们。”
“我不累。”向西拉着父亲的袖子,笑容像银铃一般,清脆可人。
向北把三个人的包提进屋里,一会儿又走出来坐在石屋前的小板凳上,借着云层中微弱的阳光晒晒。
向南在向运河的目光中笑了起来,“我也不累,爸,你要去干活吗?”
“是啊,我去割点猪草给猪吃。”
向西忙拿过父亲手里的镰刀,转身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回头笑,“爸,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就行了,顺便把妈叫回来。”
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让向南嘴边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他见过太多青春叛逆的少女,她们有穿都穿不完的漂亮衣服,一掷千金,钱包里的银行卡没有三张也有四张,画妩媚成熟的妆,恨不得只披三片叶子就能出门,坐在各式高级轿车或某个豪华ktv里挥霍青春,她们都是美丽的,然而与向西比起来,却全都成了苍白无力的黑白照片,那样的空虚而颓然。
“小西,我跟你一起去。”向南三步并作两步,很快追上了向西。
两人绕过七弯八拐的田梗,一路向上,走了大概十几分钟才走到屋旁的山脊上,向西把背篓放在路边上,然后走到一片野草地里开始割草,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刚上初中的小孩子会有的熟稔,向南看了她一会儿,才延着山脊往上走,这个村子坐落在深山里,像一座被世界隔绝开来的孤岛,孤独的驻立在山林深处,村子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是一条绵延且险峻的盘山公路,公路的下面是万丈深渊,站在山脊的顶上,那个下车的小镇几乎看不到踪影,向南深吸一口气,一时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很复杂。
这是向南从前从未接触过的一个世界,荒凉、贫瘠、与世隔绝。山风从山脊的腹地刮过来,钻进向南并不严实的毛衣领口,冷得他一个激灵。在这样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地方,似乎连风都是冷酷的。
这个小山村就像被万丈红尘远远隔离了开来,安静的存在在这样的一处角落里。这里住着一群务农为生的人,地域的偏僻导致他们一生都只能在这个山沟里辛勤且辛苦的劳作,即使如此,还是得不到多少关于美好生活的回报,于是,这里的人就一直这样贫穷着。
在这里面也有着一直在挣扎的人。
比如原来的向南。
不愿像祖辈一样无知而孤僻的活着,不愿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愿,就此了却一生。
从这个小山村里走出去,大概是原主最大的梦想,然而,现在这个梦想却被向南的出现打断了,向南不是不自责的,却也知道这样于事无补,除了让这个家生活得更好以外,向南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弥补这一切。
下面的向西已经割好了草,正挥舞着镰刀冲他笑,放大的声音在半空中回响,“哥,上面的风景好看吗?”
向南大声回她,“好看!”
向西便格格的笑起来,笑容甜美,声音清脆,如山林间的黄鹂鸟,即使身体小小,却有着最坚韧顽强的灵魂。
两个人回家的时候,向母早已经回来了,正在狭小黑暗的厨房里忙着做午饭。向南走进去,她立刻迎过来,枯黄的脸上堆起褶子般的笑容,这明明是个刚四十出头的女人,脸上的皱纹却跟自己过世的奶奶差不了多少。
见向南把大包小包的熟食拿出来,向母笑着责备了两句,“有钱不知道自己多买点饭吃,买这些东西回来干啥?”
向南摸着鼻子,笑了笑,“刚好路过,就买了。”
向母爱怜的拍了拍儿子的手臂,然后转过身去继续忙活了。
午饭意外的丰富,向母杀了一只鸡,炖了鸡汤给三个孩子喝,再配上向南买的卤菜和烧腊,占了满满一桌子,这个家大概太久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饭菜了,几个人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向母先给几个孩子各盛了一碗鸡汤,鸡肉在土碗里快堆出了一座小山,向南端起碗喝了一口,比饭店里那些天价的汤好喝太多了。大概倾注了母爱的食物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
饭间,向母一直在给几个人夹菜,自己却一簇簇的吃着炒青菜,向南见了,把烧腊里最大的一块肉夹到了她碗里,“妈,别光顾着我们,你也吃。”
向母点头应了几声,低头时额前的头发遮住了眼底晶莹的水光。
在向南整段人生的记忆里,从未这样淡然温和的对待过一个自己称作母亲的女人,亲生母亲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没想到在这个偏远贫穷的小山村里,竟有这样一个朴实的女人等待着他来孝顺,人生的确是充满意外的,最大的意外就在于原来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事,突然有一天就这样突然而又顺理成章的来到了你的跟前。
向南在向家呆了一天半,这一天半的时间里,他也认识了几个向家的亲戚,是向父的大哥和弟弟,向南叫他们大伯和三叔,这个村庄里的人都是很朴实淳厚的庄稼人,听说向南三兄妹回来了,晚上大伯母就拿来了自家母鸡生的鸡蛋,说给几个孩子补补身子,向母自然不肯接的,大伯母却是个爽快人,说话噼哩啪啦的像是在放鞭炮,“三个孩子好容易回来一趟,我这大伯母拿点吃的给他们你还不接,快快收了,晚上蒸来给他们吃,营养!”
向母没法,只好道谢收下了。
等大伯母走了,向南才从向母的口中得知,大伯母也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当兵去了,小儿子则去北京打工了,只收到儿子从外面寄回来的钱和信,一年到头却是连面都见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