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哲学或者历史杜闲没有任何偏见。然而他十分清楚,在自己所学过的案例中,有不少年轻病例就是在过早的阶段过于热衷于研究哲学宗教和历史,从而导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这并不是对史哲宗教文化的偏见,事实上,在过于年轻、三观还未成型时接触这类涉及人类存在意义的研究学科,有不小的几率会导致个体对自身甚至人类社会存在的质疑。
虽然陆鑫自己并没有发觉,不过这似乎是陆鑫第一次无意中展现出他接近于抑郁倾向的一面。
相较于轻松愉悦的内容,陆鑫更倾向于思考深刻复杂的事物。
尽管陆鑫的言论并未显示出与正常人的思维有何等严重的不同,然而他看待世界的冷静,早已远超同龄甚至年长他数十年的普通人。或者说得更仔细彻底些,透过陆鑫言论中的只鳞半爪,杜闲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男人已经对于这个世界和人类的存在形成了他自己的一套逻辑理论,偏激也好理性也好,都远远超出普通人正常生活所需的见解。正如那时在综院四楼杜闲意识到的那样,陆鑫的思维轨迹正沿着他自己独有的莫比乌斯环行进。
陆鑫这些话,说得未免太过洒脱。仿佛脱离于这个世界,他只是一名看客,玲珑剔透,洞察一切,却不冷不热。
——可是人活一世,如果什么都看透了,还如何有活着的必要?
杜闲回过神来,正想开言劝导,陆鑫却又径自说道:“可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想看透,人生短短一辈子,看透了,也就不好玩儿了。”
他抬起脸迎上杜闲,眸光闪烁,像有火焰雀跃,“我就是一俗人,没那么高尚的志向,读史绝不是因为想参禅悟道羽化登仙。说来也好笑,父亲让我读历史的初衷本是培养理性客观,可我大概骨子里就是个感性的家伙,喜欢历史,只是觉着那些历史人物活得精彩,光看历史书能看得热血澎湃。那些创造历史的人——那样抛头颅洒热血笑看天下的人生,啧,太快意了。”
“……”
杜闲愣下神来,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半分钟之前自己老气沉沉的沉重担忧,似乎都被担忧的对象四两拨千斤般轻轻吹拂到云里,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噢对了,”陆鑫说着,余光像一把毛毛的小刷子,有意无意扫向杜闲,极具跳跃性地说道,“读了这么多故事,我还学会一件事儿:人生短短数十年,只要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其他的,都是浮云。*”
他说完,仿佛自己讲了一个笑话般略显得意地咧了咧嘴,看起来突然转移的话题似乎是为了调节房间中逐渐凝固的气氛。
然而杜闲看着他眼里跳跃的光,一时没有说话。
他终于问:“锦文说你学过两年的历史专业。既然这么喜欢,怎么不继续读下去?”
很快,陆鑫眼里的火焰和热情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浇灭了。他移开眼神。
杜闲看着他。
陆鑫缓缓地说:“因为这不是我该走的路。”
空气中的氛围终究还是凝重起来。
“……”
陆鑫的话缓慢却干脆,甚至听不出一丝情绪,杜闲不知如何回应。
坐在沙发上的陆鑫,明明那么近,杜闲却觉得他突然之间疏远得仿佛不属于这个时空。
陆鑫抬眼看他,依然不带情绪,却冰凉的咧嘴轻笑了一下。
“我们好像又回到今天上午的话题了。”他敏锐地指出,用眼神示意了杜闲一下。
即使落魄到如今状况,陆鑫显然还是反应灵敏。
杜闲无奈地点点头:“如果你不想谈——”
“其实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陆鑫潦草地打断了他的试探,“这很简单,历史?历史没法产生现实利益。”
“我是长子,注定要继承家业。我也不想辜负家人的期望。——虽然现在事实已经证明我没办法做到。”
陆鑫笑的凉薄,全然不似平日的温暖和煦。
“但是走过的路,作出的选择,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不是吗?”
面对陆鑫投来的目光,杜闲第一次感觉如芒在背。
他轻轻地道:“我不知道你的家庭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样的要求。但是陆鑫,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
陆鑫的浅笑变为大笑。
他甚至笑得弓起身子,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我做不到。”他笑得微微咳嗽起来,不过还是坚持说道,“我从历史转到金融,用两年时间去追别人四年的学业。”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做不到。”
他纠正了一下:“或者与其说做不到,不如说无法做到。”
他并没解释,不过杜闲明白这中间的差别。
能做,甚至能做好,可是太煎熬。
“小杜你能想象吗?”陆鑫笑出虎牙,“每天面对一大堆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报表和数字,在那人生地不熟的乡村听着讲着叽里呱啦的鸟语,掰着指头捱日子——你能想象这样的生活吗?”
“勉强自己去面对一件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事物,对我来说太可怕了。”陆鑫看着前方,眼神空空荡荡,有那么一刹那,他分明笑着的脸上闪过一丝心有余悸的惊恐,“在那之前的人生里,我从来没试过强迫自己忍受一件自己没兴趣也完全做不来的事情……我曾经也以为我真是万能的,噢,在人际交往方面之外。(他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忍了多大恶心才撑到毕业——开个玩笑。忍受了那么久,我早已磨光了所有的耐性、能力和勇气。”
“我丧失了全部的才华和思维。他们说的没错,可以继续把历史当做爱好,闲来读书谁也没有异议。可我办不到,我看不进任何东西。我早已经崩溃了。”
陆鑫平静地陈述着:“你现在看到的我,是已经崩溃过的我。我逃离了我的家族事业,逃离了Oasis,现在我已经无路可逃。”
“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感性的人,感性到……无可救药。”
杜闲笑了。
陆鑫停了下来,等着他的长篇大论的安慰,正如以往的心理医生做过的那样。
然而杜闲没有。
他转身,走进厨房开始清点食材。
“这很好,”他没回头地说,“因为在这里,你已经不用再逃。”
对话就这样意外的暂时告一段落。
杜闲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客厅安静下来。
难得如此严肃认真进行对话的陆鑫猛然觉出几分尴尬。他象征性地站起来踱了几步,右手无意识地搭在左手手腕上来回摩挲。
杜闲正在把青菜浸到盆里清洗,回头看到他的举动,皱了皱眉。
“哎——”连手上的水都来不及甩干,就三两步跑到陆鑫面前,杜闲湿漉漉的手指轻轻拨开了陆鑫的右手,丝毫没注意到陆鑫意外的表情和瞬间泛红的耳根。
“不要老是去碰伤口,”看着面前嘴唇微张神情震惊的男人,年轻医生的镜片后写满了专业与认真,“虽然可能会有点又痛又痒,不过还是别去挠它。第一是可能影响伤口恢复,第二总是接触纱布可能会传播细菌,虽然包扎得很严实,不过还是小心点好。”
——不愧是职业医生,碰到专业相关的事情,他似乎将刚才对话的艰涩气氛全然抛到了脑后。
杜闲边说着,边重新走回厨房,留下呆若木鸡的陆鑫半晌才回过神来,讷讷地应了一句好,也不知道杜闲听没听到。
刚才……好近。
近的陆鑫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个家伙后脑的发旋,和瘦削修长的后脖颈,大片的白皙,光滑,柔软,有着致命的诱惑力。杜闲是医生,就算是精神科的医生估计也挺注意卫生,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新的味道,凑近了的时候就很a容易地溜进了陆鑫的鼻腔里。
这是个……和药草一样,清而可闻,苦也诱人的家伙。
虽然陆鑫一辈子没怎么喝过草药,不过想想大概也差不了太多。
陆鑫眯起了眼。他前方不远,已经系好蓝白格围裙的杜闲传来哄小孩儿似的话语:“快七点半了,一定饿坏了吧,稍等,饭菜马上就好~”
趁着菜下锅的时间,杜闲跑到阳台翻箱倒柜捣腾了一阵,然后拎着一双棉拖鞋回来客厅,颇有些不好意思:“家里基本没别人来过,就没有备多余的拖鞋。这双是我不久前收起来的,用袋子裹好了,没什么灰尘,你先将就穿着,总比皮鞋舒服,我回头再去买一双夏天穿的。”
陆鑫望着眼前那双毛茸茸、印着小熊头像还附带俩大耳朵的拖鞋,干笑两声,眼睛瞥着别处,小声说:“咳,这拖鞋风格……挺别致的。”
杜闲眨巴两下眼睛:“什么?”
“没什么。”陆鑫赶紧说,边用右脚脚背抵住左脚鞋跟,然后重复一遍,就这么懒得动手就把鞋换上了,丝毫不在乎昂贵的定制皮鞋被如此无情蹂躏。
穿上毛茸茸棉拖鞋的陆鑫用完好的右手拎着自己的皮鞋,随手塞进了门口的鞋柜里,和杜闲几双干净的球鞋帆布鞋摆在一起,他还顺便动了动脚趾头,于是就看到两只小熊的耳朵晃了晃。
陆鑫低头看了看:“……还挺可爱的。”
杜闲笑吟吟地点头,又不放心地问:“会不会有点太热了?”
“没事儿,”陆鑫抬头,也朝他笑,“这不还没升温呢,正好。”虎牙亮闪闪的。
杜闲也低头观察了一会儿,正面露满意之色,忽然就跟兔子似的蹦得老高,“糟了,锅快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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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neta引用。
23、
天幕在泼墨的夜色中拉开了一条缝,漏出了裹着红霞的光线。
杜闲在窗外清明的天色映照下睁开了双眼,他在硬板床上翻了个身,摸索出不知被卷入被子哪个角落的手机,摁了一下电源键:6:48。他和往常一样勾了勾嘴角,调出手机的时间功能,关闭了每日六点五十响铃的闹钟,掀开被子。
杜闲从那间狭小的储物室里走了出来。昨天跟陆鑫说好让他来借住之后,杜闲就提前回家把这个小房间收拾了出来,铺好搬到这儿之前带来的硬板床,为了把卧室的大床腾给陆鑫。
杜闲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没什么动静,他走进卫生间,顺手掩上门,拧开水龙头开始洗漱。
洗漱台前的镜子里,是青年睡眼惺忪的面容,眼神湿润懵懂,蒙上氤氲的雾气。尽管生物钟强大且规律,每日都能在闹钟响铃前将自己唤醒,但这副瘦削苍白的躯体很诚实地表达了杜闲的真实状态:尚未睡醒,仍需睡眠。
无论意识有多清醒,刷着牙的杜闲仍然耷拉着眼皮,他很快结束了漱口,用清晨冰凉的水流拍击脸庞,眼神在刺骨的寒意刺激下终于变得清明。
杜闲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有点后悔忘记事先把自己的衣物转移到储物间。
好在床上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一动不动,似乎丝毫没有被他拉开的衣柜的动静干扰。
杜闲取出衬衫、外套长裤和袜子,正要转身走出去,突然停了下来,悄悄走近了大床,想要看一眼陆鑫睡得好不好。
然而陆鑫蜷缩着身体背对着他的方向,大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杜闲踮着脚,伸长脖子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好作罢,边往外走,边有些悻悻地回想这个跟枕头你侬我侬的家伙昨天还在为了睡哪儿而万分纠结——
昨天两人正吃着饭呢,陆鑫突然心事重重地开口,道:“小杜……我睡沙发吧。”
杜闲正在夹芹菜,一愣:“啊?你睡床啊。”
陆鑫把刚塞进嘴里的小炒肉嚼了嚼巴咽下去,然后大义凛然地重复:“不,我睡沙发。”
“有床不睡干嘛睡沙发?”
陆鑫有点儿急,放下碗筷反身一个熊抱抱住沙发不撒手,“我住过来就已经够打搅你了,怎么还能占你床呢?我坚决要求睡沙发!我离了沙发睡不着!”
“……”杜闲又是一愣,随即笑道,“好啊,既然你这么喜欢沙发,看来我多余搬出来一张床了。床单被褥我都整理好了,实在是——可惜。”
“啊?”
这回轮到陆鑫愣住了。
杜闲说:“对啊,我昨天就把那个小房间整理出来了,之前在其他地方住的木板床我搬家之后也带过来了,一直放在储物间呢,昨儿也都铺好了。”
陆鑫挑起半边眉毛,磨牙:“那……那我睡小房间?”
杜闲奇怪:“咦?你不是要睡沙发吗,不是离了沙发就睡不着么?”
“……”
杜闲笑眯眯:“我开玩笑的。我的床单被套都已经换过去了,卧室给你摆了一套新的。毕竟你来了就是客,客随主便,就这么说定啦。”
……啧啧。
杜闲想想那时候陆鑫脸上过意不去的神情,再想想他刚刚看到的某人恨不得跟床和枕头融化在一起的睡姿,心情顿时有点儿复杂。
不过复杂归复杂,杜闲还是很乐意见到那家伙能安心在自己这里睡个好觉,他穿戴整齐后拿上钥匙和零钱,出门前轻轻带上了公寓的防盗门。
门锁“喀嚓”一声的同时,本应躺在卧室床上睡得人事不省的陆鑫,睁开了假寐的眼睛。
陆鑫早就醒了,甚至比杜闲醒的都要早得多。
他醒来的第一个想法,除了疼痛,就是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的住所。陌生的枕头陌生的床单陌生的房间,这是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他瞬间从睡眠状态中脱离出来,神经紧绷,目光锐利而警惕,异常清醒,就如同一只被丢入陌生环境的刺猬,时刻准备支起满身的棘刺,以防可能到来的伤害。
刺猬陆鑫并没有急着动弹,他在大脑中迅速搜索发生的事情,并且成功定位到“杜闲邀我来住一阵子,这是杜闲的房子”这一事实上,接着,全身绷紧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一些。
但他依然保持着清醒的神智。
陆鑫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屋内的动静。
很静,窗帘掩住的窗户也没有透过一丝光亮,时间应该还很早,杜闲大概还没起来。想到这里,他才完全放松了神经,重新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把头深深陷入枕头里。
再睡一下好了,杜闲大概不久就要起来上班去,只要等到他离开就好……
陆鑫并非不敢面对杜闲,或者说他不敢面对的对象并不限于杜闲。
事实上,每当新的一天开始时,他都需要时间和精力来重新说服自己,成功迫使自己进行与任何对象的人际互动。
并且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不多时杜闲那边便有了动静,古旧的公寓并不怎么隔音,陆鑫闭着眼睛,他在听,房间门开合声,拖鞋刻意放轻的哒哒声,因为隔着门而有些含混的水声,然后是,蹑手蹑脚靠近的脚步声。
陆鑫眼皮闭的更紧了。
杜闲在翻找衣物,虽然他刻意放缓放轻了动作,不过上了年头的木质家具依然毫不配合地发出“嘎吱”的声响。
那人的动作于是停顿了片刻,陆鑫猜他大概又扶了扶眼镜,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再然后——
杜闲居然走过来了。
陆鑫面上毫无反应,心跳却是飞快加速,还好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不然陆鑫害怕自己崩不出漏了馅儿。
——啊呸!有什么崩不住的,老子脸皮这么厚,怕过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