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鑫缓慢地把房卡和书放到木质茶几上,让自己深深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深深吸了口气。
哪怕麻木如他,也实在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陆鑫陷在沙发里闭着眼,想,现在开始又该干什么去呢。
没有工作、没有娱乐、没有爱情,这座城市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需要自己。
说来也好笑,就算被需要了,现在的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麻木的大脑,颤抖的双手,孱弱的身体,又能做些什么呢?
陆鑫这才发现,即便是回来了,又该到哪里去呢?
……算了,睡觉吧,好在还可以睡过去。
可惜的是,没法一直睡过去。
杜闲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一周,自己就与离自己而去的曾患者陆鑫重逢了。
这天是周日,杜闲整理完这一周的患者症状记录已经将近七点,他将衣服换好正准备下班,不料还没来得及迈出办公室就被俩护士姑娘一左一右地缠住了。
先是小护士甲在医生办公室门外鬼头鬼脑地探出个头:“小杜医生你还没走啊,太巧了。”瞧见杜闲的身影,立刻拉上小护士乙一起,笑嘻嘻地道:“你晚上没什么事儿吧,好不容易休个连假,跟我们一起去喝杯茶怎么样?”
小护士乙:“就是就是,而且有人请客,对呀就是那个出院一周的陆鑫。咱们只管吃喝玩乐就好啦——而且地点也不远,刚好在杜医生回家路上哟~”
“……”杜闲扶了扶眼镜,心想她俩大概是想着搭自己的顺风车,于是叹了口气,“好吧,我送你们去,可是我明天真有事儿,不能——”
话音未落,杜闲就被小姑娘拖着胳膊往前拽了,俩女生叽叽喳喳的起哄:“去了再说去了再说!我们俩女生,就陆鑫一个男的跟那儿杵着,多尴尬呀!”
所以等在酒吧牌子下的陆鑫迎来的,是一辆小代步车上下来的三个人。
体贴地为后座的女士打开车门,杜闲还在做于事无补的最后挣扎:“小乙,我明天是真有事我明天跟人有约——”
“放心啦小杜医生,就随便吃点喝点,放心啊,误不了事儿的!”
说是这么说,可当杜闲抬起头仔细看那块招牌——“夜生活”仨大字儿直把他吓得心惊胆战。
说好的“喝杯茶”呢?!这明明就是个明目张胆告诉所有人这里有酒没茶灯红酒绿的糜烂场所好吗!
——请原谅兢兢业业的刻板好医生杜闲对于酒吧的封建错误观念。
握紧车钥匙的杜闲还打算趁机溜号,那边等人等的百无聊赖的陆鑫已经迎过来了。
虽说是开了年迈入了初春,可北方的夜晚毕竟还是冷风凛冽寒意冻人。
陆鑫因为要坚守自己不能让女士等候的绅士风度,提前了二十分钟驱车到了酒吧门口候着,眼下给他冻的直缩脖子蹦腿儿。
他在看到杜闲时眼里闪过一秒钟的惊讶,随即恢复如常地吸着鼻子道:“哟,杜医生也来了,挺好挺好。还站外边儿干嘛,挨冻啊?走咱进去呗。”
杜闲跟陆鑫的目光对上,心里也是动了一下,正犹豫着想说点什么,小姑娘甲抢先道:“陆鑫你等好久了吧,晚上这么冷,真不好意思。”
陆鑫抽抽发红的鼻子,笑:“没事儿,这里边光线有点暗,我怕你们来了找不着地儿。”
他眼光瞟见杜闲明显的局促,想了想又特意补充道:“杜医生以前是不是没来过酒吧?你放心,这儿挺正规的,保证安全。”
“不,其实我——”
杜闲反抗的小火苗还没燎原,就被俩女孩撺掇着强行压灭了:“对呀对呀,这儿我们以前也来过。小杜医生你放心,就喝两杯,肯定不会耽误事的!再说了,陆鑫以前不是在你手底下么,他现在出院了,怎么着也该庆祝庆祝嘛!”
“……”
既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杜闲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抱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跟着三人走了进去。
不同于招牌的简单粗暴,这家酒吧内部的环境与装潢意外的低调。没有过多耀眼的灯光和惊世骇俗的装饰品,由旧厂房改造的场地中间是一圈圆形吧台,不少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的白领坐在高脚凳上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吧台北面是相对嘈杂的舞池,戴着厚重耳机的DJ站在混音台后打着碟放出慢摇的舞曲,沉默地看着舞池中摇摆的人群。
东边比较昏暗的角落是一张张独立小圆桌和配套沙发,几乎所有的圆桌都围坐有各色客人。
杜闲跟在陆鑫他们后边安静地穿过取酒碰杯的人群,他并非未涉足过酒吧,相反,正因为大学期间为数不多的几次酒吧聚会经历让他对这类场所敬而远之。
摇晃的肢体,迷醉的神情,在这里杜闲只看到一颗颗溃烂沉沦的内心,麻木的喧嚣的人们戴着一张张狂舞的面具穿梭于绿酒红灯。
杜闲下意识地憎恶这类麻醉情感的环境。
人类的情感有多么珍贵,只有那些失去情感的人才能了解。
陆鑫一边提醒后边三人小心脚下台阶,一边回头征求他们意见:“咱是去吧台坐还是圆桌那儿?”
酒吧里的光线本来就比较暗,陆鑫顾着回过头去提醒别人,一时没注意,不慎脚底一滑,自己倒往前一栽摔了个趔趄。
——哎哟卧槽。
“……”
满头黑线的杜闲看着陆鑫僵着脸拒绝了身后两位女孩子的帮助,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坐地上一甩头发抹一把脸,克制住龇牙咧嘴地重新站起来。
杜闲站在后面看着他。
陆鑫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依然是风度不减的笑容,仿佛刚才的窘态全没发生过一般,耳根却不可抑止的泛起红来。
他走到和她们并排的位置,掩盖性的和小护士们讲起笑话,手却偷偷背到身后拍打摔倒时沾染的灰尘,并在保持面色如常的同时不时从牙缝中挤出一丝轻微的嘶声。
杜闲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明明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怎么会有着如此荒芜的内心。
俩女孩子提议去吧台坐,说是有气氛又方便就近跳舞。
四人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女孩们脑袋凑在一起看菜单点烧烤,把点酒的任务抛给了陆鑫。
陆鑫随意扫了眼吧台的酒柜,侧过脸瞥见杜闲搁在吧台上的紧扣的袖扣,问:“杜医生想喝什么?”
杜闲正有些无趣地环顾吧台,闻言转过头对上陆鑫的双眼,连连摆手:“叫我小杜或者杜闲就成。”镜片后清亮的眼里莫名透着认真。
“噢……”陆鑫一愣,“不过,你还没说想喝什么酒呢?”
杜闲有些为难:“其实我真的不太能喝酒。”
吧台的灯光昏黄,杜闲白皙的皮肤在灯光映照下多了层模糊的暖意,看上去不再那么冷清。
陆鑫轻笑,伸手叫酒保:“两杯威士忌,两杯鸡尾酒。”转过脸看杜闲,“第一杯酒先谢谢杜医生——小杜医生的照顾。我干杯,你随意。”
四个人举杯闹腾了一阵,姑娘们就互相搂着进舞池跳舞了。杜闲完全不会跳舞,陆鑫借口扭了脚也推脱不去,两男人就留在吧台边闲坐。
杜闲毕竟不会喝酒。两旬酒下肚,他就已经被灌的晕晕乎乎,话匣子多少也打开了些许。
他把衣领扣子解开一个,眯着眼望着陆鑫含含糊糊地道:“陆鑫,你现在还在吃药,按理来说是不该喝酒的……尤其你现在吃的度洛西丁……喝酒容易造成严重的肝损害……”
“少喝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晃了晃手里的酒杯,陆鑫没在意地笑笑,眼望别处。
旧黄的灯光懒洋洋地打下来,他的眸光在光影交错间沉浮。
“……”杜闲心里一时又莫名窝火,又特不明白,忍不住问,“陆鑫,喝酒真能解愁么?”
陆鑫偏头看他一眼,杜闲醉得半边眼镜都歪了,原本服服帖帖的头发也凌乱蓬松起来,更别提此刻正侧着头红着脸还用那种特天真无邪的眼神看着自己,这让陆鑫不由得有点儿乐。
也许是酒精作用,一时间,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儿痒。
他冲杜闲眨眨眼,凑近他耳边,用暧昧的语气轻声道:“怎么着,关心我啊,杜医生。”
陆鑫的声音十分好听,低淳中带有丝丝沙哑,这把嗓子无论是谈公事还是谈恋爱都能给他加分不少。尤其在这暗黄的灯光、微醺的氛围下,唇边含笑的陆鑫轻声的话语,更是别有一番摄人心魄的魅力。
——只可惜,无论是公事还是恋爱,都不属于现在的情况。
不管是玩笑还是调戏,杜闲压根儿不接招,他平平淡淡看陆鑫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
倒成陆鑫自讨没趣了。
碰上个软钉子的陆鑫叹了口气,把手里酒杯搁在吧台上,老实交代:“喝酒解愁那都是扯淡。”
周遭的嘈杂似乎一瞬间消失了,杜闲不得不承认,他身边的这个男人的声音,平淡却有着莫名的蛊惑力,让人忍不住陷入他的情绪里。
杜闲按了按鼻梁上由于长期戴眼镜留下的深痕,安静地听。
“李太白不都说了么,‘借酒浇愁愁更愁’,千年的真理了。”陆鑫用手指弹弹玻璃杯壁,发出“锃”的一响,眼神迷离,“不过啊,酒这个东西……喝了它起码能睡个闷觉,让我醒着麻木的时间少那么一点。”
陆鑫自顾自地笑开:“就那么一丢丢都好。”
杜闲趴在吧台上,双臂交叠,侧着脑袋看着陆鑫的黑眼圈没言语。
陆鑫又说:“可惜睡着的时间还是太少了。大部分时间,都在作乱七八糟的噩梦。”
他简单回忆了一下。
“不吃不喝从早睡到晚,醒了就吃点零食开始打游戏,游戏打吐了就接着闷头睡。”陆鑫想要把杯中的酒看没一样死死盯着酒杯,“就这么过了一周。哦对,今儿还是我这周第一次正常吃饭。”
……哪里正常了,你这是吃饭还是喝酒?杜闲刚准备反驳,就见陆鑫又伸手喊了个服务生:“Waiter,再来盘烤肉!”
“……”
……好吧。
杜闲默默移开眼神。
陆鑫心满意足地等来新鲜出炉的烤肉,难得有胃口的他开始大嚼特嚼。
杜闲歪着脑袋,透过两人中间的酒杯看他,杯壁上映出的陆鑫形状滑稽,却与陆鑫本人如出一辙的缥缈,忍不住问:“那……你以后不去上班了吗?或者有没有玩得来的好友,不如出去聚聚散散心也好。”
“小杜医生你查户口呢这是,”陆鑫挑眉,嘴巴仍然没闲着,不过嚼完了嘴里的肉之后还是老实答道,“来住院之前请了一个月假,不过去不去上班都差不多,反正我现在是个闲职,没多少事儿做。上着班也无非发呆摸鱼罢了,何况还有那么多人际关系要应付……头疼。”
“至于朋友——,”陆鑫仰头又尽一杯酒,“有。酒肉朋友不少,交心的,没几个。何况旁人能陪你一时,能陪你一世么。自己的路,终究还是要自己走。”
这个答案简单、利落、通透,却冷清得过分。
杜闲听完陆鑫哑着声音的自白,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本就被酒精感染的他大脑昏昏沉沉,暂时匀不出多少理智来思考陆鑫的话语,只是凭感觉有些替他难过。而陆鑫一反其作风的没有再招他,烤肉上的孜然和辣椒粉撒的有点多,陆鑫像小狗似的张着嘴,把酒杯推到一边,要了杯温开水就烤肉。
在这样暧昧沉醉的夜晚,在男男女女都彼此热舞拥抱取暖的时候,又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俨然两座孤零零的岛屿,在浩瀚无垠的海洋中遥遥相望,却仿佛永远也得不到救赎。
6、
杜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醒来。
他撑起胳膊,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摸索着找到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简单环顾了一下环境。
白色和银灰色为主色调的装饰风格,绝对价格高昂却又款式简洁的家具,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品和陈设,就连他躺着的这张床都是素色的床单和被面。
杜闲在心里默默猜测,这房间的主人要么是清心寡欲,要么是内心极度压抑。
……不过,这张大床倒是挺舒服的。
宿醉头痛,忍不住赖了会儿床,杜闲勉强直起身来,试图寻找任何可以显示这间卧室主人身份的东西。
大多数人通常都会选择把卧室装饰得具有温馨的生活气息,他们为此会挑选喜爱的床头灯和闹钟,在墙上悬挂自己或与家人、朋友合影的照片,在床头柜上摆放睡前读物……等等等等。
可是这间屋子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相片,没有睡前读物,没有闹钟,除了搭在床上的杜闲自己的衣裤以外,冰凉的木制地上甚至没有散落一件衣袜。
看遍整个房间,只有一块款式老旧的手表,似乎并不是什么奢侈品,但看上去戴了好些年头了,静静地躺在床头柜半开的抽屉里,表针掩在阴影中无声无息地走着。
遗憾的是,即使是这唯一一件能昭示主人身份的物品,杜闲也从未见过。
他揉了揉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强忍着宿醉后的头痛,开始回忆前一晚的经历。
下班前整理完本周档案……临走被同事逮到拉去酒吧……跟陆鑫一起喝酒……好像意外地聊了不少话……然后……然后……
杜闲正皱着眉搜索自己一团浆糊的大脑,这时卧室虚掩的棕木门外突然响起两声试探的敲门声,伴随着男人沉稳而富有磁性的询问:“杜医生,起来了没?”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
还没等杜闲想起来,门口直接探进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陆鑫咧着小虎牙,微眯的眼眸旁是几道细微的褶,问:“我能进来吧?”
眼睛亮晶晶的,叫人莫名喜欢。
杜闲愣愣地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但宿醉,还在自己的病人家睡了一整晚,睡的还是人家的床!
太失态了,太失态了。
所以当陆鑫拎着早餐走进卧室,看到的就是一个满头蓬草、衬衣领口大开,还莫名其妙脸红成一片的颇为奇异的杜医生。
“杜医生,你是不发烧了?脸怎么这么红?”陆鑫有点儿惊。
陆鑫承认,虽然他对于出院前做的那个和杜闲有关的噩梦有些耿耿于怀,因此昨晚上存了点故意想灌杜闲的意思;不过陆鑫拢共也就灌了他两杯威士忌,不禁心说不至于吧,这要是把人害生病了自己罪过可大了。
“嗯?”杜闲下意识用手掌碰碰自己发热的脸颊,赶紧掩饰性地双手捂上,“咳,没事……大概被子有点儿厚。”
话刚一出口自己又脑袋一嗡——叫你呆!这是人家的床,你还敢嫌人家的被子!
陆鑫倒没太在意:“哦,我这被子还是冬天盖的,一直没换,估计盖身上是有点儿热。”弯腰把早餐袋子搁在床头柜上。
“给你买了早餐,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儿,趁热吃吧。”
袋子里装的是油条、煎饼和绿豆稀饭,陆鑫八百年没见过“早餐”这东西了,不知道楼下哪家早餐铺子比较好,草草转了一圈随意买了些。食物热腾腾的烟雾伴随着香味在卧室缭绕,意外地给这间装潢冷清的卧室增添了几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