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闲第一次对着沈帆不自觉加重了声音,目光却如凝胶般定格在昏迷的男人身上。
虽然面色苍白,身体各处乍看却无大恙,最重要的是,看不出有求死的行为——杜闲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伸手试那人额头,果然已经发烧了。
杜闲绕过桌子,将手轻轻的贴在陆鑫胃部的衣料上,感受到翻腾不止的力量,明显的胃痉挛症状。
“快去倒点温水。”他将衬衣袖子挽高,头也没回地吩咐沈帆。
沈帆在表哥罕见的斥责下嗫嗫嚅嚅,这时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精干,显得有些六神无主。直到听了杜闲的指示,才慌忙答应着跑开。
杜闲俯下腰,把陆鑫垂在桌下的无力的右臂搭到自己左肩上,稍微用力直起腰,把人挂在自个儿身上,架着陆鑫往办公室的长沙发移动。
陆鑫比杜闲高出半个头,看上去可以算是人高马大,可是杜闲刚把人架到自己身上,心就沉了下去。
陆鑫竟然可以这么轻。
杜闲读了半辈子的书,体育竞技一窍不通,恐怕连二两肌肉都没练出来,自己都承认自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然而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架在肩上,居然不会感到沉重。
陆鑫这是,瘦的只剩骨头了吧。
杜闲小心地把陆鑫的头平枕在沙发上,又将他的四肢轻手轻脚地摆好,敞开陆鑫的外套,已经被汗水浸的半湿的浅蓝色牛津布衬衫的扣子解开一半,用双手从上往下舒缓他的胸腔和胃部。
办公室的白炽灯在黑暗的周边环境衬托下格外刺眼,明晃晃地投射到陆鑫平躺着的惨白的脸上。陆鑫的刘海比上次见面长了许多,大概是懒得修剪的缘故,蓬草般的乱发下双眼紧闭,原本就很明显的黑眼圈深的可怕,两颊上剃须时留下的细小伤口血迹鲜红。
不用问杜闲也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和正常饮食了。
“有没有糖?兑点红糖水或者去买些能量棒什么的——”杜闲急促地说,接过沈帆匆忙递来的水杯,小心翼翼地送到陆鑫唇边,一点点缓缓地向下倾斜。
温暖的液体逐渐濡湿陆鑫干裂苍白的嘴唇。
“陆鑫,你醒一醒,陆鑫。放松,别咬牙,张嘴吃点东西。……”
墙上的挂钟分针无声无息转过一刻之后,倒在沙发上的男人醒了过来。
陆鑫恢复神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灯真TM刺眼。
亮如往常的灯光如千万利箭般刺向陆鑫仍处于涣散状态的瞳孔,棕黑色的瞳仁因光线的刺激而痛苦地抽动。
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挡在了陆鑫的眼前。
虽然遮住了光,陆鑫也隐约能分辨出这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却不过分秀气,掌纹细长而不乱。这只好看的手微微曲起,如羽翼般护住自己的眼睛,让陆鑫不自禁地对这手的主人生了些好感。
……是谁的手?
——谢锦文?
不,那家伙早就下班了……陆鑫的意识还不太清醒,晕晕乎乎地搜寻脑海中昏迷前的记忆。
——那个实习生?
这手虽然好看,分明是只男人的手。
等一下——
“陆鑫,还记得我是谁么?”
那声音平和却又清亮,就像那人掩藏在镜片后的明亮的眼睛。
果然……
抱着一种意料之中的心情,陆鑫缓缓地,再度合上双眼。
昏迷前因疼痛而渗出的汗水已经被人拿热毛巾贴心地一一拭去,醒来后既不觉得皮肤黏腻,也不会因汗水蒸发而冷颤寒冷。
相反的,被热毛巾擦拭过的暖意,加上那只手的遮挡,使得陆鑫难得地觉得身心舒适了一会儿。
可是说话的主人显然还在耐心等待着。
那只手稳稳地遮挡在陆鑫眼前,一动也不动。
“……”
陆鑫痛苦地在心里挣扎着,终于慢吞吞的,嘶哑着声音回道:
“小杜医生,好久不见。”
11、
从高楼向外俯瞰,城市中的明灯如星河点亮夜空,街道上车水马龙就像亘古流淌的静谧的水流,闪着银光的河网交织,于密布的静止的轮廓中隐约现出流动的方向。而人呢?他们创造了这一切光影的变幻,却又在这变幻中归为宁静,无踪无影。
寂静的傍晚里,时间过得好慢。
杜闲屈着膝,耐心地等在长沙发旁边。
沈帆无所事事地靠在门边,做完了一切可以做的事情以后,手足无措的小姑娘只能眼巴巴地和杜闲一起等待陆鑫的苏醒。
虽然杜闲再三向她保证,陆鑫只是因为长期没摄入能量加上睡眠不足导致血糖过低、脑部供氧不足而暂时昏迷,但沈帆仍然极不放心地不时发问:“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没醒?”
不知如何作答,杜闲只好挠挠后脑勺,继续安静地等待。
好在那个人总算是醒了。
“陆鑫,还记得我是谁么?”
见到陆鑫皱起眉头,表现出对亮光明显的排斥,杜闲自然而然地伸手替他挡住从上方直射下来的白炽灯光,轻声问道。
话音刚落,杜闲就看到那人闻言一顿,眼睫毛颤了一颤,刚刚睁开的双眼,又悄悄闭上了。
……喂,你是有多不想见到我啊。
面对陆鑫近似于掩耳盗铃的幼稚行为,杜闲面上虽然没有表情,心里却是不由好笑。
好在陆鑫磨蹭了不多会儿,还是认命般勉强地撑起上身,觑着眼,向俯身守在自己旁边的杜闲回以一个虚弱的微笑:
“小杜医生,好久不见。”
尽管沈帆把自己能找到的所有食物,包括饼干、香蕉、加热过的牛奶麦片都给陆鑫拿去填进肚子了,然而耀眼的灯光下,陆鑫乱发下的脸色依旧毫无血色。
大概因为陆鑫煞白煞白的脸色跟他熊猫般的黑眼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连一向乐意亲近陆鑫的沈帆都被他可怖的脸色吓到,小心翼翼地询问:“陆老师,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
有那么一瞬间,陆鑫不可抑止的怒气冲天。
这是陆鑫最憎恨的事情,他不喜欢任何人过问自己的生活、窥视自己的世界。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知道这一秒对你微笑的人下一秒会不会把你两肋插刀。游走于这匆忙复杂的世界,陆鑫情愿以自己的清醒,冷眼旁观所有的一切,决不愿自己置身于关系和漩涡中。
我就算是死了,又与你何干?
但是他的虚弱很快将他突如其来的愤怒挤压得一干二净。
若换做往常,良好的涵养和无可动摇的理智会让陆鑫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憎恶。
而这一回,陆鑫已经没有力气去愤怒和爆发。
如同在野外求生的敏感的兽类,陆鑫十分清楚自己身体的处境,就连抬起一根手指,太阳穴都会突突直跳,仿佛血管神经要裂开一样的疼。他缓慢地抬手,搔了搔自己蓬乱的刘海,淡淡地说:“嗯,这几天部门事情有点多,忙得忘了——没事儿了已经,小沈,谢谢你啊。”
沈帆嘴一撇,声音听起来都快哭了:“陆老师您别谢我了,刚才我慌得都忘了拨救护车,还好你没事,不然我真的罪过大了!”
“哎,我这不是没事了吗?你要是真的叫了救护车,我才是得多丢脸哪。”陆鑫勉强笑了笑,看着手里的盒装牛奶,沙哑着又说,“小沈,你喜欢喝纯牛奶呀。我就不喜欢,唉,我从小就不乐意喝这玩意儿。”
陆鑫轻描淡写地转移了沈帆的注意力,刚迈入社会的实习生笑了笑道:“这样啊,我都还可以啦。牛奶有营养的。”
陆鑫点点头:“那是。我以后尽量多喝点儿。”
他说话都觉困难,语速极缓,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吐出来。
沈帆略微因为陆鑫轻松的对话缓解了紧张和担忧,不过还是稍不放心地追问着:“不过,陆老师你不用再去医院看看吗?你的脸色真的不太好。”
“嗨,”陆鑫摆手,满不在乎的语气,“没事儿。”
他拿起牛奶盒又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喝完缓慢地喘了口气:“……你看我现在不是能吃能喝,好着呢么。”
“是呀,那陆老师您还是要注意饮食,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陆鑫淡淡一笑,没再搭话。
沈帆忙着满心欢喜陆鑫的恢复,压根没注意陆鑫灌完牛奶后垂下的手臂是多么无力。
她还想关切地再问几句,然而她关心的对象陆鑫,压抑转瞬即逝却无可藏匿的愤怒,从牙缝里挤出寥寥数语化解困窘,早已拼尽了全力。此时的他实际上已经十分疲惫,疲惫到没有办法再伪装得像个正常人那样对话。
这时候,一直平静地等在一旁的杜闲直起身来,温和地开口道:“沈帆,现在天色不早了,你坐地铁先回学校吧,我开车送陆鑫回去。”他看着陆鑫,询问他的意见:“可以吗?”
杜闲的适时插入,无论有意无意,都恰到好处地帮了陆鑫一把。
陆鑫没有作声。
听到杜闲这么说,沈帆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快八点了。”陆鑫沙哑着嗓子先报出来。
沈帆这才反应过来办公室墙上有挂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的,”女孩乖巧地说,“那我先离开公司了,陆老师你好好保重!”
她说着,往过道外走,陆鑫半倚在沙发上,对着门口有气无力地追了一句:“哎,谢谢你没打120啊……”
12、
目送女孩离开,剩下的两人不由陷入了诡异的尴尬。
杜闲来之前只顾着焦虑陆鑫的状况,根本没想其他。
陆鑫则是完全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这个自己曾经掏心掏肺过的年轻医生再度相逢。
毕竟他们,说白了只是有过一段短暂的“工作关系”;更何况这段关系也早已终止。
陆鑫倒在沙发上微微喘着气儿,杜闲扶了扶下滑的镜架,率先打破了僵局。
“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若换做平日,陆鑫肯定会在心里吐槽“好没好你自己看不见啊又不是没长眼睛”,可是眼下的他实在没那个瞎腹诽的力气,舔了舔依然干涩的嘴唇,嘶声道:“好多了。”
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让你看笑话了。”
这句倒是心里话。
杜闲平静地说:“哪儿的话。”
他帮着陆鑫把上身直起来靠在沙发上——之前他是保持着半撑的状态和沈帆对话的——又在经理办公室外找来靠垫让陆鑫调整到舒服的状态,这才收回微凉的双手,自己用力握了握拳,像是在驱散寒冷,又像是一种自我鼓劲的暗示。
杜闲问道:“现在小帆也已经走了,你可以告诉我,你多久没吃东西没睡觉了么?”
一缕浸了汗水的碎发随着陆鑫身体的动作摆动扎进了他的眼睛,戳的他既疼又痒,边想答话,边慢慢地抬起手想去揉,手臂却被杜闲拉住了。
因为跑着上楼的缘故,杜闲的头发也有些凌乱,额上耳边甚至还有残留的汗渍,银边眼镜后面的神情却依然透着一丝不苟的认真。
他轻轻地扣着陆鑫的右手手臂,语气平和却不容拒绝:“别揉眼睛了,除非你这一周别想上班了。再揉会更加红肿的。”
陆鑫一双眼球早已遍布血丝,犹如密集的血色蜘网缠绕其中,红得可怕。
陆鑫自嘲地笑笑,不动声色地轻轻抽回被杜闲拉住的手。
“忘了几天没吃了。三四天……四五天吧,没食欲也没往吃上想,实在饿了就啃点饼干喝点水。”
陆鑫回想了一下自家几乎空无一物的冰箱,连住院前买的一箱泡面都解决掉了,接下来他估计只有跟林肯抢猫粮了。
——好在他家猫嘴挑,光拣美加进口最贵的牌子吃,陆鑫估摸着应该那天然猫粮营养也还不错。
“睡眠情况呢?”
“……”
“几乎睡不着是吗?噩梦,想乱七八糟的,即使睡着了就发汗,然后早上睁着黑眼圈晕晕乎乎地来上班?”
陆鑫讨好地一笑:“杜医生你真了解我。”白闪闪的小虎牙倒和他此时惨白的脸色一致。
“……”
杜闲又扶了扶眼睛,轻咳一声:“出院以后,情绪状态有好转一些吗?”
陆鑫思考了一下。
“看怎么说了,工作虽然还是做不进,但毕竟没有进去之后那种恐慌。”
恐慌。杜闲默默地在心中记下了这个字眼。
——那时候的陆鑫,是在害怕的?
——他在怕什么?
“……或者说,挣扎也少了一些。”
“既然少了,怎么还会不停做噩梦,睡不着?”
陆鑫不说话了。
杜闲并没有追问,他换了个问题:“那,药有坚持在吃吗?”
陆鑫表态:“有,就搁我办公桌里呢,每天打开抽屉就能看到。”
听到这个回答,杜闲不由得有点上火,声音也生硬了起来。
“你饭都不吃怎么吃药?医嘱里是有写过不能空腹服药的吧?”
“……”陆鑫自顾不暇了还记得看人脸色,瞧见杜闲有点发恼,马上嬉皮笑脸道,“早上部门人有时候会给带点早餐,还有苹果什么的。我下回一定注意。”
他腆着一张青白的笑脸,潦草的刘海遮挡下的眉眼弯弯,一双漆黑的眸子又是可怜又是真挚地望着杜闲,直把杜闲看的不自在地别开了眼,气也不自觉地消了一半。
在这对望中,两人不约而同的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和对方又回到了在四楼封闭区医生和病人的互动关系。更为奇妙的是,这一刻两个人却并不排斥这样的互动模式,反而默认般的心照不宣,继续进行着对话。
不过问话进行到这里,杜闲反倒迟疑了,虽然按照常规程序对陆鑫的病况进行了问询,但从事实而言陆鑫现在并非他负责的病人,他和他,最多只是朋友。
杜闲想,大概在陆鑫心里,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然而因为各种说得清和说不清的原因,杜闲潜意识里仍然想为陆鑫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从一个朋友的角度。说得清的理由是,不管怎么说,陆鑫也算是收留了他一个晚上,没有叫他醉宿街头,即使单凭这一点交情,杜闲也不忍心——也不愿意就这么袖手旁观。至于说不清的理由,杜闲心里更多的只是一些莫名的感觉。
陆鑫的为人处世,陆鑫的病情,陆鑫的内心世界,仿佛一层又一层的谜团,在无形中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虽然读了那么多专业书籍,从实习到工作后也见过不下百名的各种程度的病人,第一次,杜闲隐约觉得,在理解和同情的背后,对待陆鑫,他竟然还有某种诡异的共鸣——
即使杜闲并不清楚这莫名的共鸣源于何处。
更何况,杜闲毕竟是一个医生。
在杜闲陷入思索的短暂时间里,陆鑫却也没闲着。
因为吃饭服药问题明显惹得杜闲不快的陆鑫,莫名奇妙产生了一种近乎于想要讨好眼前这个青年人的冲动,就如同拼命表现、为了让老师表扬自己的小学生一般,陆鑫突发奇想,想要去找出办公桌里的VC药瓶来,展示给杜闲看。那VC药瓶里装的自然是陆鑫日常服用的度洛西丁。
——你看,我真的有在坚持吃药啊!
怀揣着这种幼稚的心理,陆鑫从沙发上支起身体,迈开了腿。
尚在思考的杜闲很快发现了尚在虚弱的陆鑫不寻常的动作,急忙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