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藻下意识察觉到她话中有深意,但此刻更重要的不是这个。他抽出了白山亭的剑,白山亭此时连话也说不出了,用眼神制止他。
谭藻顿了顿,仍是坚持拔剑,剑锋却不是朝着靳微,而是自己,“那就让我和他们一起,永远留在迷阵之中吧。”
靳微:“你敢威胁我?”
“我不是威胁你,”谭藻说,“我是在威胁贺灵则,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靳微大笑起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吗?想试探我?没错,教主还活着,你恐怕理解不了这样的事情吧……你杀不死他的。”
谭藻冷冷道:“还好吧,比起还魂来。”他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靳微哽住了,“你就尽情的耍嘴皮子吧,谭藻,你这个小人。”
谭藻:“比起这个,你该担心一下自己只带回我的尸体,会有什么后果,你好像还没有资格替贺灵则报仇吧?”
靳微恶狠狠地道:“你想怎样!”
谭藻:“少废话,你过来,背着我师兄,带他们一起离开。”
靳微愤恨地看着他,却仍是走了过来,嘴里还念叨着:“你不要以为自己回去了还有什么好日子,留你一命只是教主要亲自折磨你,还有这些人,全都……”
就在靳微走近的一刹那,阮凤章倏然一掌劈过去!
靳微瞳孔收缩,想要侧身回避,但她内力全无,根本无法躲开,本要催动本命蛊护体,却全然得不到回应,只能任阮凤章这一掌砍在自己脖颈上,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就在之前,谭藻给阮凤章使了个眼色,阮凤章也真的领会了。
靳微与阮凤章武功孰高孰低暂且不提,她倒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认为他们无心反抗,也无力反抗。
若只有谭藻一人,也就罢了,可白山亭伤势严重,他就是死,也要先把师兄救回来。那时,再有什么刑罚,受了也不迟。
谭藻脑海中漫无边际地想着,难道鹿华仙子所说的五年折磨,指的其实是在这里……
他们仍是像之前那样,阮凤章背着谭藻,祝红霞和殷汝霖扶着白山亭,由谭藻指点,寻觅出处。
谭藻只觉体力在渐渐恢复,自他醒来之后,就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没过多久,他便拍了拍阮凤章的肩膀,“行了,我觉得我可以自己走了。”
阮凤章将他放下来,果然,高烧已完全退去,手足也不复无力。
再走一会儿,真的出了迷阵。
谭藻撕下一块衣摆,咬破手指写了一道药方,塞进已然再次陷入昏迷的白山亭怀中,对阮凤章道:“若是能成功下山,按照那个方子,可抑制毒性,百毒掌基本无解,唯一的解法……却没法用,只能长期以此缓解毒性了。”
祝红霞急道:“你又要留在这儿?跟我们一起走!别说什么鬼埋骨之地,你都能复活了,证明老天根本不要你的命!”
“不是我不想,”谭藻苦笑道,“而是我根本走不了,如果我和你们一起走,会连累你们的。”
祝红霞道:“为什么?”
谭藻看向阮凤章,他知道他必然也猜到了。
阮凤章握紧了拳,“因为他身上,有蛊。”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种下的,但一定有……却不是为了害他的。这就是为什么在小鸾山山顶时,没有蛊虫袭击我们,也是为什么方才靳微无法反抗。”阮凤章痛苦地道,“但是这蛊,也能帮助他们找到他。”
祝红霞睁大了眼。
谭藻的目光从祝红霞和殷汝霖身上滑过,最终落在了阮凤章身上,他知道,只有阮凤章最有可能听他的。
“我希望师兄活着。”谭藻说。
阮凤章眼神幽暗,他取下自己的剑,放在谭藻手中,又拔出了谭藻的剑,自己倒提着,说了两个字,“等着。”
送走了阮凤章四人,谭藻开始扛着靳微往回走。
穿过那片墓地,就到了圣湖旁。
贺灵则出现的时候,浑身都在滴水,而且就是从那个方向出现的,就像是从圣湖中爬出来一般。
魔教余孽销声匿迹五年,难道是躲在水底不成?这圣湖究竟有什么机关?
谭藻把靳微一扔,自己跳下了水,湖不算太深,他潜到了湖底,寻摸了一会儿,的确只有王八,连鱼也没有,更别提机关。
他浮上水面时,靳微已经醒了,坐在那儿发愣。忽而听到水声,抬眼一看,竟是谭藻从水里冒了出来。
谭藻:“……”
靳微:“……”
谭藻若无其事地爬上岸,把衣服脱下来拧干。
靳微自觉撇开目光,凉凉道:“摸鱼吃呢?”
“你们不住下面?”谭藻问。
靳微莫名其妙,“我们为什么要住下面?你疯啦?”
谭藻:“……”
靳微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为何要这样说,脸顿时沉了下来,“找我们住在哪,你想回去见教主吗?我真没有见过你这样狠心的人,教主的身体尚未恢复,就来救你,岂料你是和人串通好了引他出来杀他!”
谭藻神情一滞,淡淡道:“倒是没串通过,看他出来,顺手杀了。”
“呵呵……”靳微眯眼盯着他,“我早料到你会对教主不利,该来的迟早要来,你和你那师父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谭藻蓦然偏头恶狠狠地看着她!
水珠从他发梢甩落,落地的一刹那,靳微蜷缩成一团,痛叫出声,“啊!!”
回忆起师父临死时狰狞的面孔……
谭藻缓缓走近了靳微,卡住她细白的脖颈。
靳微咬紧牙关,忍住那熟悉的痛楚,冷汗涔涔流下,她发狠地看着谭藻,口中急切地说着:“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事实!你师父就是个欺世盗名,又软弱无能的卑鄙小人!他若是如你一般,投靠魔教真是为了做女干细也就罢了,我倒佩服了他,可他不是!可笑的是,我们还以为他是假意叛投,被祝老狗一挑拨就杀了他……说到底,你师父是死有余辜吧!!”
谭藻逼近了她的脸。
靳微只觉一阵痛快,连骨肉中的痛楚也好似减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世人都说你是你师父的弟子中最没出息的一个,我看,你比你师父可厉害多了,你真能忍,我服了你。谭藻,你真能忍!有一瞬间,我几乎都要相信你是真心的了!你在面对我们,面对教主的时候,是怎么做到那样轻松自如的?果然得了你师父的真传吗?真是青出于蓝呢,你才是你师父最出色的弟子,你做到了从未有人能做到的事,你只用一剑,就杀了贺灵则!”
“不过最厉害的,还是祝老狗吧!我都佩服他的眼光了!他能借教主的手除去叛徒,发觉情形有异后,能大胆用了你这个内鬼的徒弟。并且他的确成功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你是那一战最重要的一步棋,没有你,魔教怎么会覆灭,没有你,教主怎么会死!!他死在你手中的不是一次,是两次!!”
说到最后,她已然力竭,五官扭曲,软弱地躺在谭藻手中。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靳微可以看清楚谭藻眼中的自己,非常狰狞可怕。
“嫉恨吗?”谭藻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嘶哑。
靳微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她可以察觉到,体内的痛楚已然潮水般退去……
谭藻突然间消气了。
谭藻卡在她脖颈上的手慢慢松了,捏着她的下巴道:“你好像也只能嫉恨了,贺灵则心中除了我,没有你分毫位置。无论爱还是恨,都没有你的份。”
靳微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你!”
谭藻:“说啊,把你真正想说的说出来。”
靳微呼吸急促,眼泪慢慢滑落,她满含恨意地看着谭藻,“同生共死,他为什么会愿意与你同生共死,你一直在骗他!我不信,我不信他看不出来!”
第三十一章
同生共死。
你没有死,他怎么会死。
靳微的话在耳边回响。
他真的做到了……
谭藻神情有些恍惚。
当年贺灵则专注于复原魔教蛊术,刚开始,他常常嘲笑贺灵则异想天开,但是渐渐地,他发现魔教中人虽然不一定每个都赞成贺灵则花费大量精力在蛊术上,但他们几乎都深信不疑。
因为贺灵则的研究从未瞒着谭藻,所以他逐渐发现,蛊术很有可能真实存在过,而且贺灵则并没有夸大其实。
他要炼出前所未有的本命蛊王,要将蛊王一分为雌雄二者——就像情人蛊一样,雌雄二蛊的宿主,会因为这一对蛊王而牵系在一起,同生共死。
谭藻确认这需要很长时间,所以当时并未将此放在心上,毕竟正邪大战不可能持续那么久。
可是天纵奇才,贺灵则真的复原了蛊术,甚至将蛊王也练了出来!
当年贺灵则做过大量的推测,关于这种新的蛊王成功后的功效。
谭藻几乎可以根据以前听过的推测,猜出来真相了……
而他猜测的,与真相的确八九不离十,差的只有一些细节。
在小鸾山之战时,贺灵则的蛊王就处于成功的边缘,他活下来,也证明他的确成功了,是蛊王护住了他的心脉,缓慢的修复他的身体,直到深山的那些长老们出关。
雌雄蛊王可以使两名宿主的生命共通,贺灵则将蛊王一分为二,是要与谭藻同生共死。
当年赴战之时,他匆匆将并不确定是否成功了的雌蛊放在谭藻身上,遗憾的是,谭藻在蛊王苏醒前,就死的彻彻底底。
这就等于唯有贺灵则一人身上有蛊王,所以,那时他花费了漫长的岁月来恢复,魔教那些长老,也守着他,蛰伏了五年。
雌蛊遵从贺灵则的盼望,沉眠在主人身上,但世上除了神灵,又有谁能真的令死人复活呢?
直到五年之后,谭藻来到了小鸾山,还将自己尸身上防腐的毒虫驱散了。
雌蛊感应到了两个主人的存在,然后其中一个化为枯骨,雌蛊只犹豫了一瞬,就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谭藻的新身体,并且向雄蛊、向另一个主人传讯:他醒了。
原本还在缓慢恢复中的贺灵则,收到了这个讯息。
谭藻再上小鸾山,他跌跌撞撞的赶来,被谭藻一剑穿胸——再之后,谭藻就陷入了昏迷,那是因为他的生命力在被雌蛊大量传递给贺灵则。而且只用了三天,就完成之前几乎五年都没做好的事——别忘了,他现在是半仙之体。
同生共死,正是如此。
贺灵则原本想用来保护谭藻的东西,如今却在修复他被谭藻所伤的身体。
谭藻已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昏迷了。
太讽刺了,他错就错在,给了贺灵则之后,没有再补一刀,然后自裁,那样,即便是蛊王,恐怕也无法救活他们。
他无意中,把贺灵则又救活了。
他们现在是真的同生共死,死一个,是没有用的。
可是,谭藻没有机会再试一次了。
“因我而死,因我而生。”谭藻惨然一笑。
谭藻只觉无比心累,他的性命,和一个他最不想面对的人牵系在一起了。
生生死死,欺骗与被欺骗,他们之间的账要如何理清。
谭藻衣裳半干时,一个老头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这个老头容易让人联想干瘪,枯萎一类的词语,他穿着灰色的长袍,眼袋快要垂到脸颊,鸡皮鹤发,走路的姿势也不怎么稳的样子。
这样的一个老头出现在小鸾山,是极为不正常的。
更何况靳微在看到他时,露出了一丝笑容。
老头的步伐似慢实快,眨眼间就到了他们跟前,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看着谭藻。
靳微带着一丝兴奋道:“大长老。”
老头颤颤巍巍地冲谭藻行礼,“夫人。”
谭藻:“……”
靳微:“……”
靳微勃然大怒:“死老头!他杀了教主!”
“那不是……”大长老一笑,“没杀成么?”
靳微几乎昏了过去,“你、你……”
这个大长老,和谭藻以前弄死过的那个大长老实在不同,不止是对待的谭藻的态度上。他看起来,苍老到谭藻无法猜测他的年龄了,不知道是第几任的魔教大长老了。
大长老道:“靳坛主,殷汝霖四人的性命,你可取了?”
靳微顿时窘迫起来,“没有。”
大长老呵呵笑了两声,“也就是让他们跑了?”
靳微恨恨看了谭藻一眼,“是的。”
大长老:“所以你现在也回不去正气阁?”
靳微:“……没错。”
大长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但他的态度足以令靳微发狂。
大长老伸出一只手,“夫人,请吧。”
谭藻呆愣。
大长老不容推拒的把手往他那个方向送了送,“夫人,我扶你,走吧。”
谭藻吓得连忙道:“还是我扶你吧。”
即便这是魔教长老,他还是觉得让这么老一老头扶着自己不大好……
大长老还要道:“靳微大多数时间都在正气阁,教内现在的事情,她也不大懂,望夫人见谅。要我说,杀教主也不算什么大事。”
谭藻神情恍惚,“不算什么大事?”
“一点事也没有……啊,算是有那么一点点事吧,但是不碍事的。这是老朽的一点愚见。”大长老笑眯眯地说。
谭藻:“……”大长老这个“事”那个“事”的,都快把他绕晕了。
靳微阴测测地道:“大长老,教主明明震怒。”
大长老不咸不淡地道:“教主震怒,是责怪我等办事不力,没能及早将夫人带回去,”
靳微:“要怎么及早!教主那样境况,长老们不能离开,我们又受蛊虫腐心之痛……再说了,教主明明说……”
大长老打断她的话,“就算有什么惩罚,那也只能是教主施加于夫人之身,与你我并无干系,我们对待夫人,仍要恭敬如初。若是教主不承认夫人的身份了,他自然会有选择,但是现在显然没有。你的罪,我们之后再治。”
谭藻听着,这才知道为何他们在迷阵中困了三日,看来魔教现在人手不多。
至于大长老最后那句话……说的恐怕是他身上的雌蛊吧,雌蛊一日在他身上,这个大长老恐怕就会认他一日。
说到雌蛊,可惜他并未学过如何驭蛊,唯有之前那次发怒时雌蛊有自动压制靳微,他却不知如何利用此为师兄解毒……
谭藻随着大长老,来到了距离小鸾山不算太远的一处空地。
大长老按动机关,地上便露出一个出口。
谭藻迟疑地道:“……这里有个地宫?”魔教在这里经营了那么久,可说到处都有意想不到的机关,这个地宫他以前也没来过,但是看样子算不上隐蔽,为何没有被正道的人发现呢?
大长老点头,“夫人下去吧。”
谭藻踏着台阶,进入了这个地宫。
经过弯弯曲曲地窄长通道,两边石壁上都有灯,谭藻走在前,大长老和靳微走在后,这个位置,可以说是他们以谭藻为尊,也可以说是谭藻被他们防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