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寿佛,善人莫慌。青天白日,鬼怪是不敢现身的。”
何支定下神来,抱紧了兔姐,再看那道人,只见面色枯槁,脸颊瘦削,眼窝深陷比日前所见更为深陷。几日前尚会对何支笑一笑,现下看来,光是作声便扯得他面皮拧动、褶皱四起。若是谈笑,恐怕一张嘴便要掉下枯老的牙根来。用邪门儿些的话来说,便似被吸食了精气,看着不如一般凡人精神有力,反倒更类鬼魅。
何支心下嘟囔着,你岂不就是那鬼,青天白日的跟着我作甚?他便想起那日这道人提起食人心的鬼怪的事情,顿时头皮发麻,心生厌恶之意,不等那道人发话,便先入为主,低下头只顾自己道,
“道长,我性子冲动,上回砸了你的铺子实属无心,只是道长说的话确实叫人心生害怕,还望道长海涵,切莫再放在心上。”
说罢便抬眼去看那道人,见他是如何反应。只见他沉寂半晌,眼珠微微地动了动,其他便似僵死了一般动也不动。何支心生惧意,正打算就此走开,却听他用一种无比阴寒的语气道,
“你的时间,不多了。那食人心的,便要来吃你。”
何支顿时背后发毛,壮着胆子佯怒道,
“你这道士,又说什么胡话!成天叨叨什么鬼怪,我看你自己就不对劲!让开让开!”
说着便推开那道人,快步跑进林子里,更似是落荒而逃。
那道士见何支跑了,幽幽地半侧过头来,看了眼何支离去的方向,抬步跟了过去。
何支跑了几步,心下又道自己心虚什么,明明都是些胡话,便放慢步子,不料这时忽觉肩上一沉,似是有人伸手搭肩。何支登时跳转起身,回头来看,竟又是那道士。只是他这下阴阴地站在那处,低头僵僵地盯着自己的手心。
何支便伸头去看,见他手心一片红黑,不由心下一跳,心道花花给自己设了符咒,以免妖物近身,这人难不成……
他光是想着便头皮一阵发麻,趁着道人不曾回神,飞也似的跑开了。他又怕道士找到家里,七拐八拐地绕了许多圈,直至午时才趁机跑进山谷小路中,歇了一会儿,又跑回家里去。才到了门口,又听里头一阵响动,何支心中一紧,只怕是出了何事,便急忙跑进屋去,叫着小家花花。
不料他进了屋去,便见小家伏在桌上,一手紧捂着胸口,脸色白得吓人。花花在桌上大叫着主人娘子,他见何支来了,便叫道,
“主人主人不好了!”
何支急忙上来,放下兔儿,扶起小家,见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面上尽是薄汗。他一时红了眼睛,对着花花大声道,
“小家怎么了!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他吗!”
花花跺了跺小蹄子,急道,
“花花也不知道!刚刚主人娘子都好好的!就在刚才,他和花花说不舒服,就趴到桌上了!”
小家只紧闭起眼来,急急地喘着气,一手紧紧纠在胸口,一手托住自己的肚子,他见何支这样生气,低低地叫着,
“大支……”
何支忙抚着他的背,蹲下身来,抓住他的手,急道,
“小家怎么了?小家哪里不舒服?”
小家喘了喘,眯开眼来,只勉力道,
“这里……痛……”
何支见他又捂着胸口又捂着肚子,顿时急眼了,又道,
“哪里痛?是不是肚子痛?小家,你不要吓我啊……”
小家听了,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
“不、不是……是心、心很痛……”
何支闻言,刚要做声,可脑子一阵激灵。他便忽地松开手来,坐倒在地,仓皇间,又退了几步。花花见状,一时也是惊呆,便跳下桌去,走近何支身边,只听他口中含糊地说着,
“人身鱼尾……每隔两年……心口疼痛难当……”
花花自是听不懂他所言所语,正要开口叫他,忽闻见他身上有一股别样的气息。花花即刻警觉,绕着何支走了一圈,便见他肩上有几道黑痕。他心下咯噔一跳,正要发话,忽见何支爬起身来,跪在小家面前,一把抱住小家。
何支将脸贴在小家隆起的肚腹上,似是心中没底,极大声道,
“小家虽然和我不同,却从没想过害我、吃我的心肝是不是!”
小家心口剧痛难当,眼角隐隐泛出泪花来,他听何支这样问,伸出发颤的手轻轻贴在他发上,却也是很认真地道,
“小家、小家没有这样想过……”
何支听了这话,强压住心中的恐惧,抬起头来望着他,握住小家双手。两人双手皆是冰冷,可紧紧相握之时,却似坚冰不可摧。何支伸出手去,捧住他半边脸颊,拇指轻轻揩去小家眼边的泪水,微微颤声道,
“你是我妻,无论何时我都会保护你。即使你要自保,迫不得已来杀我,我也不会有躲避害怕。”
他说这话时,心中颤颤直抖,喉间也似被人掐住,几乎要说不出这话来。小家却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只道,
“小家不会、小家不会的……”
可何支却想,依着那道长的话,小家确也人身鱼尾,平日里与常人无异。自己遇见小家也快近两年,如今又有心痛之征……只是小家自己不知,或者他也是隐瞒自己、不敢使自己知道食心一事。
何支如此一想,便怀有必死之心,只是希望小家能在产下孩子后再来取心,若是自己早死,留下小家一人,也只恐他父子双亡。
小家听不懂这话,花花却是有些听懂的,他便觉好奇,又见何支身上有妖物进犯的迹象,一时也理不清头绪。他走近何支身侧,细细嗅了嗅,觉着这气息带着一分香甜之感,似与那日何支见小家化妖之时相近。他抬起头来,见这两人抱着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不禁要低头叹气,正要低头时,却见小家肩头有一片小小的红纸。花花凝神细看,那红纸却忽地一下钻入小家的脖颈间,掉入里衣去了。
可花花却看得分明,这纸绝不是偶然掉落,似是有了灵性,自己钻进去的。他便大叫起来,
“主人主人!你们不要伤心了!快把主人娘子的衣服脱了!”
何支正难过着,忽听花花大叫,抱住小家,回过头来道,
“你要做什么!”
花花便急道,
“我看见有东西附在主人娘子身上,你快把他的衣服脱了!”
何支将信将疑,道,
“在哪里?附在哪里?”
花花急得跺脚,又叫着,
“在衣服里面!主人你快些!”
何支心中还是信花花较多,抿了抿唇,当即解了小家的衣物,起身挡住他的身子,脱下他的衣裳来。花花绕到小家身后,果不其然,便见一片破碎的红纸片贴在小家背上。花花本想去抓,眼珠一转,叫道,
“主人你来看,这东西会动。”
何支抱住小家,凑到他身后,见一片薄纸贴在他背上,正要说话,却忽然睁大了眼睛正见那红纸边沿发出阵阵红光来,怀中的小家便即刻呜咽起来,脊背起伏得十分厉害。何支便要伸手去抓那纸片,不想那纸似着了妖魔,忽地扭动起一个小角来,随即四角皆动,似小兽的四肢般快速爬动起来,直冲何支而去。
何支正是大惊失色,眼见那纸片着了魔般朝着自己扭动着爬来,顿时心中一阵恶心。好险这时花花蹄子灵快,腾地一团跳起咬住那纸片。何支惊了一惊,见花花叼着纸片落在地上,怀中小家也随即一松,渐渐呼吸畅快起来。
何支忙去抱着小家,见他脸色煞白,双唇紧抿着,唤着,
“小家?小家?”
又急忙将衣服给他穿上。小家抓着何支的肩膀,手上渐渐回暖,气息也慢慢平稳下来。他见何支满眼着急,急忙抬手擦擦自己的汗水,道,
“小家没事了,小家没事了。”
何支心中一酸,将他抱在怀里,贴在他的脸侧,心下不知悲喜。
柒八章:势将共患难
何支和花花瞅着那张在地上趴趴走动的纸片,不禁大眼瞪起小眼来。何支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心里十分地好奇,见花花在桌上画了个小圈,将纸片丢在圈里,它便只能在圈内行走,走不出圈去。何支便道,
“花花,这是什么?”
花花搓了搓小蹄子,神情很是凝重地盯着纸片,道,
“这是咒。这纸片上写满了符文,每道咒符都是命令,为制符之人所控制。”
何支干瞪了半晌,愣是没看出字来,道,
“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出来?”
花花也不理他,伸出脑袋去深深嗅了口,自顾自点了点头,继续道,
“果然如此,都是这咒的缘故,果然不出我……哎哟!”
花花头上狠吃了一记,他即刻抬头去看何支,愤愤道,
“主人你干吗打花花!”
何支道,
“你就知道故弄玄虚!还不快点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花花委屈地摸了摸头,小屁股坐定了,道,
“之前主人看见主人娘子变成妖的时候花花就觉得很不对劲,不对不对,是主人那次出去买东西的时候花花就觉得不对了。”
何支坐下来,丢给他一颗葡萄,道,
“有什么不对劲?”
花花接过葡萄来,用小蹄子滚着,继续道,
“我总是闻见主人身上有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墨汁的香味。这纸片的主人在纸上下了符咒,教主人你看见幻象,以为主人娘子成妖,今日还教主人娘子心口剧痛。这一切,都是这纸片搞的鬼!主人可知这纸片是怎么跟上你的吗?”
何支听了,心中一惊一乍,细细想了想,一拍大腿道,
“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去买对联时遇见的那个道士,我与你说过的,那个道士说了些颠三倒四的话,其中就有暗指小家是妖,要吃我的心。我很是生气,撕了他的对联,踹了他的摊子,又……”
花花打断他道,
“那对联可是用这红纸写的?”
何支看了看,道,
“可能是吧,也都差不多的样子。”
花花想了想,颔首道,
“故而我那日再见你,觉着你身上便有一股别样的气息,原是那时便附在主人身上,跟回家来了。”
何支道,
“竟是如此!那道士果然非善类!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又遇见他,他和我说什么时间不多,就是说小家要害我之类的话。后来我跑走了,他又追上来,好像碰了我的肩。我看他掌心发黑,想不定是什么妖邪之症!”
花花听到这儿不由道,
“他触碰你之后掌心发黑?”
何支点点头,道,
“对,跟个鬼似的,来去都没有声音,吓得我差点把兔姐给丢了。”
花花低下头来,眼神凝重,道,
“他恐怕已进谷来了。”
何支心中一凛,抬眼去看花花,又听他道,
“不想他终是入了歧途,心魔难除,害人害己!”
何支伸出手来,戳了戳花花,道,
“你在说谁呢?别神神叨叨的。莫非你知道那道士是什么来历?”
花花闻声抬起头来,对着何支郑重道,
“他进得谷来,此行必给主人带来祸乱。我承受天命,通晓未来之事,但无法泄露天机,只能言尽于此。”
何支听了,心下渐冷,不知如何回应。花花见状,又道,
“但主人不必担心,福祸相依,花花会一直陪着主人和主人娘子共渡难关的~”
说罢眨巴了几下眼睛,动了几下耳朵尖,卖了会儿萌。何支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道,
“若真当如此,我定不能坐以待毙!”
他站起身来,道,
“立刻收拾行李,我要带小家出谷!”
花花道,
“主人不可!若在路上遇见他,你带着主人娘子岂不是自投罗网?”
何支皱眉道,
“那该如何是好!我不能等他闯进家里来啊!小家还有孩子,我怎么照顾得了他?那道士口口声声说小家是妖,恐怕就是要进来抓小家的!我武功再高,也敌不过你们小小的一个法术啊!”
花花道,
“主人莫慌。他既已成妖,便破不了我所设结界,只要我院中屋内设开结界,他便不能进来。若是到时他来了,我大可助你一臂之力,杀了他!”
何支闻言惊道,
“杀了他?不必吧……送他去官府便是了,为何要杀他?”
花花却道,
“他这样的人,早该死绝!”
何支听他语气中竟有恨意,不禁奇怪,道,
“你竟这样恨他?”
花花一愣,转了转眸子,道,
“我也不知为何我这样恨他,只是他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何支见状,摸了摸他的头,道,
“想必是个坏人,不然从前也从未见你这样。”
花花便扯开话题,跳坐起来,
“好啦,花花去布设结界啦,主人不用担心的!”
何支笑着点点头,道,
“好,我最信花花,花花最棒!”
花花便摇起小尾巴来,一边又用小蹄子捂住眼睛,娇羞道,
“不要夸我嘛~啊啦花花会害羞的~~”
何支便哟哟哟地笑他,忽而又道,
“既是如此,我从前见的皆为幻象,以后定也不会再见小家成妖之相了?”
花花郑重地点点头,小蹄子拍了拍小胸脯,道,
“对的对的!”
何支便安心地颔首,又指了指那纸片,道,
“这个该怎么处理?”
花花回头看那蠕动的纸片,小脑袋一扬,口中道,
“这还不简单。”
便一蹄子拍上去叫这纸片化作了一团齑粉。
何支推门进来,便见小家坐在榻上,怀里抱着兔姐,花花则变作孩童模样,手里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给兔姐灌药。何支见他们二人皆是眉头紧皱,周围又是气氛凝重的样子,便悄悄地关了门进来,走到榻边小声问道,
“喝了吗?”
小家与花花很是严肃地点点头,眼睛们都盯在兔姐嘴上没有丝毫挪动的痕迹。
何支插不上手,端着碗坐在一边看着,见花花一手捏开兔姐的三瓣嘴,一手将药水灌进她嘴里。还好也是喝了,没有漏出一滴来。
待两人甚是郑重地喂完了药,花花便抱过兔姐,对小家道,
“主人娘子不要担心,兔兔睡一觉就会好起来的。”
小家点点头,看着他将兔姐抱走了。何支见花花走了,凑上前去道,
“小家有没有哪里难受?”
小家转头来看何支,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摇了摇头。何支道,
“难受就和我讲,不要忍着,知道了吗?”
小家很是听话地点点头,伸出两手来,眼巴巴地盯着何支,道,
“大支抱抱。”
何支腾出一只手来抱住他,小家便蜷到他怀间,倦倦地阖起眼来。何支听他有些失落地道,
“大支?兔兔苦吗?兔兔会醒吗?”
何支摸摸他的小脑袋,温声道,
“兔姐当然苦啦,她吃的药比小家平时吃的要苦上很多。所以小家千万不要生病,不然就要吃那很苦的药了。”
小家因而在他怀中用力地点了点头,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