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定了定神,上前问道:“这位兄台,请问此地是何处?”
那樵夫上下打量一番,见他面目和善不似坏人,欣然应道:“此处已是渝州地界,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若要投亲访友,不妨先去州城落脚。”
吴邪闻言一惊,心念电转之间已然明了,那名蒙面人有意将他引至此处,竟是要助他逃离那黑衣人的追捕。事已至此,再回转官道已是来不及,倒不如先行前往渝州府城,寻得救兵再去驰援。思及此,便又问道:“多谢兄台指点,只是不知这渝州府城要怎么走?”
那樵夫随手一指:“从这里走出竹林,至多再十几里路便可看到城门了。”
吴邪道了声谢,也不敢停留,顺着那樵夫指点的方向匆匆忙忙向渝州城赶去。
此去路程虽然不远,但吴邪生怕那黑衣人还有后着,小心翼翼在城门外徘徊了许久,确信并无高手暗伏,这才整理仪容走向城中。索幸此时天色尚早,更兼此处地处西陲,城内兵丁盘查并不严格,甚至并未向他索要路引便放他入城。吴邪心中不喜反忧,暗道若是那升龙府当真转进此地,蜀中之地真是半点防卫也无。便是堪称门户的渝州也这等不设防范,其他州县是怎样一副光景更是可想而知。只是现下官凭已给了潘子,他又未着官服,要想见得渝州知府恐怕还要费上一番功夫。
谁成想才刚入城门,还不曾走远,便看到潘子带领一哨人马向城门疾驰而来。
见此情形,吴邪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提心吊胆这许多时日,总算有了第一个好消息。于是他止住脚步,向着城门方向大喊了一声:“潘子。”
潘子本就心急如焚欲赶回官道救援,乍一见了吴邪又惊又喜,赶忙喝停随行军士,跳下马来几步抢到他身边:“小三爷,你无恙否?”
吴邪颔首道:“我无事,有人助我脱困,只其余众人现下如何尚未可知。事不宜迟,我与你同去。”
潘子也不再多问,只令一名军士让出马来给吴邪骑了,马不停蹄返回官道。
行至遇袭的那处天色业已擦黑,众军士点起火把,却不见张秃等人。
吴邪与潘子前后找了许久,莫说活人,竟连具尸体也没有。正自寻思难道被那黑衣人捉了去,却看到路旁竹影晃动,不多时钻出一个油光锃亮的脑袋,正是九州剑盟的张秃。
一看到他们,张秃脸上立刻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小三爷,你可回来了。”
吴邪见他平安无事,心中稍定,忙温言安抚道:“渝州援兵已至,如今安全无虞,张大侠辛苦了,不知其余几人现在何处?”
张秃叹了口气,回身一指:“我将几个伤者藏入林中,另外四人醒过来之后已自顾逃命去了。”
这些江湖中人虽是随军行动,但毕竟不是军人,又是当日广发武林贴请来的,也不好追究讨责,如今这般也只好权做不见。吴邪指挥渝州军士将伤者抬出,连同张秃一起送回渝州府城。
既入得渝州府,安全便是无虞。吴邪连夜将西南局势秘辛书册送至两府,又以私人名义书写私信数封将此行所见告知蜀中当地有所交情的官员,希望他们在枢府下令之前就已有所防范,万一有涉兵事不至一触而溃。同时他以官凭印信遣发潘子先行赶回荆州,以安定西南人心,自己也将在第二日便转道由渝州赶回荆州。
将所有公文料理完毕已是深夜,吴邪虽身心俱疲,却是半点睡意也无,那名疑似张起灵的蒙面人的身影总是在脑海中盘桓不去。十年了……那双奇长的手指,那种淡然的目光,那一身匪夷所思的轻功,处处都与十年前别无二致。如果那人当真是张起灵,他是什么时候从云顶天宫出来的,为什么会来到这西南之地,又为什么要蒙面出手暗中相助?想着想着,脑中灵光一闪,吴邪忽然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一丝线索:无论那人是不是张起灵,他必定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官道的竹林之中。若非是苍天护佑机缘巧合,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此人对于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甚至对于升龙府叛军的动向也十分清楚,因此才能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金校尉曾怀疑此行军中暗伏敌方女干细,莫非……
“噼啪”一声,桌上烛火爆出一簇灯花,眼看着又一支蜡烛将要燃尽。吴邪从沉思中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已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再细思下去,长叹一声,吹灭了灯烛和衣而卧。
第二日一早,吴邪带领张秃等人动身返回荆州。这一路虽是行程不短,且喜未曾沾染兵锋,尽管走得辛苦却也平安,不过十几日光景便已回到荆州城中。
吴邪已先遣潘子报得平安,此时与胡将军相见,不过是走个官场样式。待到回转官邸,挥退了随身仆役,二人私下里交谈,这才问起心中最关心的事情。
“胡大哥,胖子那边可有消息?”
胡将军眉心微蹙,沉吟道:“没有,自你们离开之后,也就前两日潘大侠来报,我才知道你们分兵之事。你是此地主政,能够平安归来,对于众人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我那兄弟看似莽撞,心中却自有计较,此时未曾有噩耗传来,又不见他派人回来求援,想来情况定还在他能处理的范围内。你且在府中休息,明日大开筵席,一来是给回来的众人压惊庆功,同时也让这城中百姓得知你安全返回,好安定民心。”
见他言语之中皆在为自己宽心,吴邪虽担忧胖子,却也不好再表现在脸上,只得点头应了。
此去西南探查损兵折将,回程人数尚不足十分之一,要安抚人心,除了大摆筵席为生者夸功之外,还须善抚亡者。接连十几日,吴邪忙得脚不沾地,既要应酬筵席,又要安抚亡者遗孤。相比军中死伤将士,那些武林侠士更难处理,须得他亲力亲为,一个个门派休书报丧。尤其是那枉死的乌老四,吴邪对他更存一份愧疚,单派一名亲信前往昆仑山,向昆仑派长辈报信。
连轴转地忙了大半个月,吴邪的抚恤工作尚未完结,倒是先传来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好消息。
深入敌境的王胖子派人回来报信,说是拿下邕州只在一两日间。
见得使者报讯,吴邪与胡将军都有些难以置信。胖子手头可用兵力不足两千,就算对方欲走蜀中,不曾留下多少守军,但要破这邕州坚城也绝非易事。
胡将军苦笑道:“他的心性你还不知道么?此人胆大包天,莫说两千兵马攻打邕州,你给他两万精兵,他敢直捣升龙府。”
二人算算时日,若真如胖子所说,此时他恐怕已端坐邕州府中。如此一来,之前定下的方略便已无用,又须大肆发动民夫军力,打通此地到邕州一线的通路。此事干系重大,如今荆州城内无论身份能力,能够担当此任的也只有吴邪和胡将军二人而已。然而吴邪方才归来,又是荆州主政,众人也万不敢让他再度涉险,更兼调动民夫等事务也只有身为文官的吴邪方能做的得心应手畅通无阻,于是便由胡将军亲自率队,前往邕州增援。
临行前一天,胡将军带着一名布衣青年前往吴邪官邸拜会,只说是他的旧识。
吴邪一见此人不禁大惊失色,但见他一身黑衣,脸上带着个黑乎乎的面具,却不是“颜记”的黑瞎子又是何人?
胡将军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兀自笑道:“说起来这位齐先生算得上是荆州城的贵人,日前城内痢疾横行,便是军中士兵也多有感染,多少郎中都束手无策,这位先生一来便药到病除。我听说他是吴大使的故人,便自作主张将他留在营中做客。明日我便要赶赴邕州,不得已今天冒昧叨扰,好让你们故友相见。”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吴邪心中暗忖,这黑瞎子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现下既然身处荆州,局面尽在己方掌握之中,倒也不怕他耍什么花招。打定了主意,便开门见山地问道:“齐兄不是一向随‘颜记’商号在西北高就么?如今到这西南之地来所为何事?”
黑瞎子也不说话,笑眯眯地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递给吴邪。
信封上没有字,然而信中的内容却让吴邪再次大感困惑。那是吴三省亲笔写下的一封书信,只有寥寥数语,大意只说这位姓齐的先生是他在高丽国游历时结交的世外高人,不仅医术精湛,在文武两道都颇为可观,听闻他要主政荆州,特引荐来此,余下部分则是表明自己一切安好,让他切勿挂怀,以军政要务为重。
胡将军见他们果然是认识的,也不好打扰了友人叙旧,只推说还要准备明日启程事宜,起身便要告辞。
送走了胡将军,吴邪又再三看过那份书信,确定内中并无其他隐藏信息,心中不得要领,只能转头再问黑瞎子:“你认得我三叔?”
“正是。”黑瞎子脸上带笑,坦言道,“是我屈意结交令叔父,所为者正是能够与吴大使今日一见。”
吴邪见说,心知此番竟是他有求于己,便也不再追问,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阁下所为何事?”
黑瞎子不慌不忙,面上笑容不改,悠然道:“吴大使不必紧张,好歹我们十年前也曾有过些交情。今日来此,自会将一切因果皆尽告知,至于我的来意,你听完便会明白了。”
吴邪略一颔首:“你且道来。”
黑瞎子敛去笑容,正色道:“吴大使是否知晓,万奴王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是从何处修习得来?”
听他提起万奴王,吴邪微微一怔,答道:“江湖传闻,是从一份叫做战国帛书的古卷中修得。”
“不错,只是事情远没有那样简单。完颜勋当年不知从何处得来战国帛书,却一直无法完全参透,而在黑水靺鞨一带,还有两人无论天资成就都与他相近,便是张启山与家师。张启山与完颜勋素有交情,应他所邀共同研究战国帛书,而家师本是高丽人士,高丽女真之间素多争斗,自不便参与其中。不过家师与张启山交情甚笃,二人决裂之时也由家师从旁相助,这才算计得了万奴王。后来张启山联合九门伏击万奴王时,家师身在高丽境内并未参与,不过事后受张启山所托,追寻万奴王遗蜕。不曾想这边还没找到,那边万奴王却已将张家灭门。家师自觉世道如此已独力难支,便退隐江湖不问世事。直到二十余年后,才派我暗中潜伏进东夏国,打探张启山夫人与遗孤的下落。”
说到此处,黑瞎子有意停了下来,见吴邪仍是不动声色,便假意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本是女真部族贵人之子,那完颜勋残暴无道害我全族,若非家师机缘巧合救我一命,我也早就成了阿什河畔一具枯骨。也亏得如此身份,我才能轻易潜入东夏国中不被察觉。十年前首阳山一战,我本以为万奴王身死,小王爷深入长白山不出,东夏国便将入我之手。不曾想几年前万奴王竟返回国中,幸好我诸番布置还未曾发动,只能弃了基业暗自雌伏。本以为今生今世再无机会,天幸那万奴王倒行逆施攻打中原,才有吴大使与我今日一会。”
他顿了一顿,嘴角上扬,又露出一脸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一字一句说道:“我要助吴兄诛杀此獠,克荡四夷,也请吴兄助我入主东夏国,从此女真人便是天朝上国的臣子,辽人的心腹之患。”
闻听此言,吴邪心头一跳,口中却道:“焉知你不是万奴王派来的女干细?”
黑瞎子笑了一笑,却是避而不答:“今日我助中原,所求者不过女真之主。若是助万奴王一统中原,以他脾性,功成之日向他求取东夏国一地也万无不允的道理。于我而言,襄助何方不过是一念之间,只是我更看好中原,且那万奴王与我有血海深仇。吴大使信不信得过我,便只看你胸中的胆略了。”
听他说得坦白,吴邪反倒放下心来,又问道:“你要如何助我?”
“行军打仗不过是粮秣、情报、勇士,除了不会亲上战场之外,其余两事我自信都能有所补益。”
吴邪又道:“国家之事非我一人所能做主,我也断不敢公器私用,要助你入主东夏国,恐怕非我力所能及。”
黑瞎子摇头道:“我在东夏国中也有些势力,必要之时只需借调吴家势力即可。此事我亦和吴三爷言明,他已首肯了。”
吴邪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此事且容我再思量几日。我这里倒是另有一事相问,还望阁下赐教。”
“何事?”
“日前我率军深入西南腹地侦查,曾见到一名武功高绝的黑衣人,应是万奴王麾下,不知你对此人是否有所了解?”
“黑衣人?”
吴邪将那人形貌大略描述一番,又道:“十年前我也曾见过此人,当时是在扬州新月楼,他夺走了一份关于龙山宝库的文书。”
黑瞎子面上笑容一僵:“如此说来,那人竟还活着?”
“他是谁?”
黑瞎子咋了下舌,答道:“万奴王王驾白骨马车之上,有左判、右参二人,乃万奴王帐下武功最高两者,其中犹以左判称尊。那右参虽然身法奇绝,毕竟功体有限,还身带残疾,十年前已葬身敌手,唯留左判一人。此人武功绝高,天下知名豪杰中,除去万奴王还不曾有人是他的对手,更难得的是对万奴王一片忠心。其心智、眼光也在一流,还是小王爷的授业恩师。此人之难对付比之万奴王不遑多让,他既出现在此,恐怕西南局势之坏,当比之前预计更添三分。”
吴邪虽早已料到此人绝不简单,但听他这么一说,只觉得战局更是堪忧,不禁又头疼起来。
黑瞎子此人虽然看似散漫,认真办起事来倒也还算可靠。胡将军这一走,荆州城军政诸事全数落在吴邪身上,有他在身边担当幕僚,竟比先前带来的那些还要强上几分。
相处时日一长,吴邪见他确实诚意可嘉,便将心中猜疑减去不少,也与他商议些军政要事。
这一日二人正在军帐中议事,忽闻军士来报,说遣往昆仑山的信使回转荆州,并带来一人,求见吴邪。命人请入帐中一看,却见那人是个年逾六旬的老者,高鼻深目,一头白发,竟是昆仑掌门亲临。
吴邪心中诧异,忙以江湖之礼尊称一声“前辈”。
那昆仑剑神神情倨傲,便是面对吴邪这等朝廷要员也不曾有一点不自在,只如同见了一个平常晚辈。
吴邪敬他一把年纪,也不与他计较,只说:“乌大侠之事前辈当已尽知,在下已为他向朝廷请功,可是还有什么未竟之事?”
昆仑剑神摇了摇头:“学艺不精,死而无怨。只是杀我门人便是削我颜面,自十年前为人所败,我闭关苦练十数载,如今剑法有成,正好一会天下英雄。”
多年来不曾听闻如此具有江湖气息的豪言壮语,吴邪一时头大如斗,也不知该怎样应对。忽又想起十年前新月楼中败他之人正是左判,顿时欣喜莫名:“前辈武功本就罕有敌手,如今又添神功,真是可喜可贺。”然后话锋一转,“十年前新月楼一战的对手,前辈可还曾记得?”
昆仑剑神面色一凝,冷哼道:“我正要找寻此人印证所学。”
吴邪微微一笑:“那便巧了,此人如今正身处敌营,说来也算得上是杀害令徒的凶手。如若前辈有心,在下可让您一尝所愿。”
漫漫烽火路,重重迷津渡。春雷一声起,高下定殊途。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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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过了半个多月,已经平安到达邕州的胡将军差人送回书信一封,说是虽一时无法返回,但邕州情况已稳,交趾叛军被牵制在邕州以南一带活动,也不曾听闻深入蜀中。对于吴邪等众官将来说,局势稳定,荆州以北不染兵锋便是大功一件,此时又收复邕州,更不怕朝中有人催促,正可徐徐图之,以求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