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叔放心,此乃人之常情,我自然不会怪他。”
解连环点点头,忽地敛去笑容正色道:“近日贤侄广邀江湖各派门共诛万奴王,我解家与那魔头不共戴天,特来助贤侄一臂之力。”
吴邪走上前去躬身一揖道:“解叔武功智计小侄深感佩服,若得解叔一力赞助,自比广选天下豪杰稳妥许多。只是丑话说在前头,今日之局是小侄与两位兄弟所设之局,非是十年前您与家叔所设之局,一切安排布计须得听我调度。若是解叔不能答应,此事我便另请高明。”
解连环却也不恼,只说:“解某一诺自是绝无反悔,此间布局便听凭贤侄安排,某只出力当个打手便是。”
听他如此说来,吴邪心中略宽,又道:“此事如今尚在谋划之中,解叔一路辛苦,且先去歇息吧。”说完便唤了驿丁进来,吩咐为解连环准备一间上房。
待驿丁与解连环一同走出门,吴邪回头问张起灵道:“你看此人是否可靠?”
张起灵不置可否,沉默片刻说道:“他身手不差。”
吴邪一愣,心下又复坦然。解连环身后尚有偌大一个解家作保,想必所言“一诺千金”也并非信口雌黄。此人十年前曾与万奴王交过手,论武功不在吴三省之下,也是中原武林中有数的一流高手。况且解家一脉皆擅长小巧功夫,由他与胖子练习合击之术倒也相辅相成。
之后两三日间,又有十数名名门大派的弟子前来自荐,但这些人均是武功平平,竟无一人能在张起灵手下走过十合。吴邪虽感失望,可念在诸人不辞辛苦奔波而来,也不好怠慢,便吩咐驿丁好生招待,只说留做备用。那些侠士眼见得前辈名宿解连环在此,心中自是有数,几个知情识趣的当日便走了,留下的几个皆与万奴王有仇,说是哪怕只做个接应也愿意。
吴邪见状不由得心中感慨,当年首阳山一战,中原武林损兵折将,多少武林名宿或殒命在万奴王手下、或葬身于山崩之中,加之近年来刀兵四起,又有多少仁人志士血染疆场。如今除去那些隐世不出的世外高人与各大门派的镇山宗师之外,中原武林真可谓是人才凋零,没有个一二十年绝难恢复元气。
外出探查埋伏地点的胖子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吴邪心中不免有些焦虑。反观解连环却是老神在在,不急不躁,几日间竟与那名叫桑吉的番僧厮混得极熟。吴邪无意中听到二人交谈,这才明白十年前首阳山大战之后,解家暗度陈仓将他送去了西域,无怪乎自家二叔踏破铁鞋也找他不着。听二人话中之意,那解连环前往西域时也曾路过吐蕃,竟与那番僧有过数面之缘。见他二人交谈之时,那番僧连连拍着胸脯,似乎在向解连环保证什么,看上去对他颇为信任。
就在吴邪扳着手指度日如年之时,外出的胖子终于回来了,并且带回了一个好消息。说是在泾川县东20里处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所在,当地人称之为“佛爷寺”,已经荒废多年了,寺庙之下隐藏着数个石窟,都是北魏年永平间建造的,大的有二十米宽、十数米深,小的不过四五米宽、四五米高,更难得的是入口隐蔽,鲜有人迹,若说其中藏着什么机密未被发现,也容易令人相信。
吴邪一听之下大喜过望,当即拍板道:“就是这里了,只是还需一番布置。这几日我也想过,那万奴王一心一意只为得道成仙,只要从此入手,不怕他不入瓠。”
三人商议一番,当天便带着解连环与那番僧、并几个武林侠士启程前往泾川。
路上吴邪向众人说明布计安排,又道:“现下还差一项,万奴王一心所念即是得道成仙,以此为由引他入瓠并非难事。只是一时难以找到能够引动他离开吐蕃的事物,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一时间众人尽皆无言,半晌之后只听解连环道:“我在西域游历时曾见过一物,当可一用。此物乃是一块星盘,宽约数丈,凭我的眼力竟看不出材质来历,但能看出年代久远,应是上古之物。只可惜那星盘之上布满坑洞,说是原本里面镶着宝石,被那些不识货的拜火教蛮子挖了去,只将这古物丢在一间拜火教的庙宇中,不甚看重。若能寻到得力人手,此去取回也不过是几个月功夫,反正此时战事胶着,一时也未必明了,我们正可趁此从容布置,在那石窟里多多熟练配合,确保万无一失。”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吴邪却有些犯难:“取回此物自是不成问题,但我家十年前便已退出江湖,虽有人手,可身强习武的忠仆却是难寻,恐怕还需仰仗解家。”
解连环闻言也不推辞:“此事简单,但那万奴王当年便武功高绝,今日更不知到达何种地步。我想在那诱饵之上再多布置一重机关,让那魔头猝不及防之下有所损伤,再来应对之间也好从容一些。只是如此,贤侄便要亲自带人跑一趟,好对着此物布置机关。天下若论机关奇术,已无出贤侄之右者。”
吴邪听他言之有理,自然一口应允。
却又听胖子问道:“还有一事,不知小吴你可有安排。咱们大费周章布这个局,要如何引得那万奴王入瓮?”
吴邪笑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在西南营中时,那位野心勃勃的‘东夏侯’?他既出身东夏国,又自称当初于国中颇有势力,便是万奴王回来时断尾逃生,以他狡兔三窟的个性,又是这般消息灵通广大,必有自己的人脉。他既能将消息弄出来,也必有办法将消息送出去。我们此间所为之事对他有益无害,少不得也要让他伤伤脑筋。”
胖子一听自是心领神会,当下也不说破,只是但笑不语。
到得泾川县城之后,解连环便去联络解家。吴邪通过泾川县书办在城中租下一处院落,为众人今后数月在此安身做好打算。以后数日,几人只在那“佛爷寺”的地下石窟中熟悉地形、磨合武功,直到解家之人来到此地,接应吴邪前往西域。
这一路的辛劳风霜自不必说,幸而过程还算顺利,途中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当吴邪带着星盘自西域回到泾川时,其余众人业已准备停当,一场对付万奴王的棋局便要正式开始落子了。
大战在即,众人虽未言明,但看得出人人心中都有些紧张,只除了张起灵。他变得比过去数月更加沉默寡言,就连和吴邪也没有说过几句话,一人独处时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不知名的地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他这样,吴邪不由得有些担忧。此番布局行至今日,几乎都是吴邪与胖子一手操办,张起灵并未与他们一同出谋划策,也不曾对他们的安排布置表示过任何不满。他就像是一个尽忠职守的打手,只将自己看做棋盘上一粒棋子,但凭执子之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全无半点异议。
这绝对不寻常。
吴邪很明白张起灵的为人,知道他始终放不下与万奴王的父子之情,况且当日张家楼里左判以命相谏,让他不要与义父为难。如今他们处心积虑要置万奴王与死地,照理来说,张起灵绝无可能如此顺从。吴邪倒不担心他会临阵倒戈,昔日东夏国兵临太原城下,他尚且顾念着过往情谊未曾出手邀斗,如今所谋若是不成,以万奴王心性,参与之人断无活命之理,张起灵自是不会坐视他们几人为自己义父所杀。这便如驷马之车,其余三马若走,余下一驹便不得不行。
正因为如此,张起灵越是不动声色,吴邪就越是心神不宁。
这一日午间,吴邪只身去“佛爷寺”检查星盘上的机关消息,回转来时已是深夜。院子里一片漆黑,显然众人都已就寝,仅有一间厢房还亮着一点微光,俨然正是吴邪居住的那间。
他虽有些疑惑,却也不以为意,轻轻推门进了屋,便看到张起灵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正对着一盏油灯发呆。
吴邪顿觉心中一暖,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小哥”,又问:“怎地这么晚了还不去歇息?”
张起灵并不答话,只将桌上一个双层的食盒打开,露出两个馒头并几样素菜,抚之尚有余温。
吴邪笑了笑,接过他递来的手巾略擦了擦手和脸,便坐在桌旁开始用饭。张起灵如此周到细致的关怀抚慰了他的内心,让他觉得自己先前的忧虑似乎有些多余。
张起灵沉默地看着他,黯淡的灯火映在他点漆似的眼眸里,没有了素日的淡漠,竟是说不出地柔和动人。
一时间屋子里格外安静,只有吴邪咀嚼食物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他飞快地吃掉了一个馒头,抬头对着张起灵笑道:“你这么个人,生得这么好看,又如此细心,倘若话多一倍,人就会可爱十倍。”
张起灵眨了下眼睛,居然异常配合地问了一句:“你想听我说什么?”
吴邪闻言一愣,想了想便放下筷子,正色道:“你心中所忧之事,我又何尝不明白?当日在张家楼里,你对勋先生说的那些话,我也都还记得。那万奴王既是一代枭雄,想必也是一诺千金之人。你且放宽心,只要他立誓发愿,今后移居云顶天宫,再不过问世事,我便担保过往恩怨一笔勾销,绝不害他性命。”
张起灵长久地凝视着他,过了半晌方才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蜾蠃负螟蛉,生养情不异。杜鹃血染喙,反哺还父恩。禽兽知此义,人世何言殊?未能膝下绕,舍身亦无憾。最终之战迫在眉睫,吴邪殚精竭虑布下这最终之局,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最大的一个变数已经悄悄蛰伏在张起灵心中,终有一日会让他追悔莫及。
44、
泾川县东二十里处,黄河支流泾河自西向东流过,夏秋之交水量颇丰,滚滚浊流拍击两岸,冲刷出一片乱世嶙峋的河滩。
南岸蒋家村是个不足二十户的小村子,村民魏三常到河边放羊,此处地势平坦,青草肥美,正适合驱赶和收拢羊群,只是现下水流湍急,河道又宽,须得看好了羊儿不致掉落溺水。正午时分烈日当头,魏三寻了处树荫坐下,放出牧羊犬盯着羊群,自己把草帽扣在脸上,指望忙里偷闲打个盹儿。谁知才刚刚酝酿出些许睡意,就听得一阵马蹄急响。
河岸的高堤之外便是官道,如今西北正在交战,他唯恐有军队经过,马嘶人吼惊扰了羊群,便站起身想要把羊群收拢起来。人方起身,就见一辆极大的黑色马车在两匹极高的骷髅挽马拉动之下冲上堤岸,紧接着遁坡直下。
魏三见那马车顷刻就要冲入羊群,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正待喊出声来,却见两匹挽马蹄下一顿,长嘶一声临空跃起,连马带车从羊群头上掠过,直跨四五丈宽的河面。
两匹骷髅挽马端得神骏,马车甫一落地便又毫不停留疾奔而去。
那魏三一声惊喝哽在喉中发作不出,揉了揉眼睛却见两岸湿地上车辙犹存,方知非是南柯一梦,两膝一软便跪在地上开始磕起头来。故老相传,每有大灾之前,泾河府君便要巡游辖地,将该死之人一一检籍在簿,待到灾祸一起,便将这些横死之人魂魄拘去。如今两国刀兵,莫不是此地也要横遭兵燹?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继续磕头,急忙挣扎起来,回转村去准备徙居他处。
这般愚民自以为是鬼神显圣,可若是十年前参与过首阳山诛万奴王一役的江湖豪杰,在此看见便能一眼认出,这正是当年万奴王的座驾。虽非鬼神索命,可那万奴王一出,又不知何处要生灵涂炭、英雄喋血。
且说吴邪众人在佛爷寺附近一处窑洞中蹲守了足有月余,最初紧张焦虑的情绪已逐渐趋于平静,加之每日里互相拆招对练,默契颇深,更觉多添几成胜算。
这天午时众人正在窑洞里用饭,本以为又将枯守一日,猛然间却听得洞外马蹄得得。
此处地处偏僻,罕有人烟,众人闻听此声不由得精神一振,纷纷向洞外看去,果然见到万奴王的座驾白骨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
那名叫桑吉的番僧第一个耐不住,抄起一块藤牌就要向外跑,口中嚷道:“还等什么?我们这就去吧。”
吴邪一个箭步冲到洞口将他拦住:“莫急,我们在地宫之中还有一番布置,此时前去图坏了计划,且待万奴王进了地宫再走不迟。”
说完他拉着那番僧又坐回桌旁,端起碗来继续吃饭。看他执筷之手稳如泰山,面上一丝不乱,端得是气定神闲,那番僧也只得静下心来,继续等待。
众人虽是在此用餐,心思却片刻不曾离了那辆马车。
远远看去,只见那马车在佛爷寺前停下,约莫过了盏茶功夫,一条白色身影投入寺中,快若电闪。
此时吴邪方才放下筷子,双手一拍道:“正是此时。”
众人既见时机已到自是轰然响应,也收拾利落直奔佛爷寺而去。虽是心急,却也不得不加倍小心,众人一路运起轻功,不求急速,只怕惊扰到寺中那个魔头。
到得佛爷寺正门,众人先躲在墙根下静静听了片刻,并无任何脚步声响,吴邪便打手势让轻功最好的张起灵进入一探。
张起灵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闪身进入门内,只略看了看便回转身来,向吴邪众人点了点头,意思是那万奴王已然找到入口进了地道。
于是众人继续隐蔽身形屏息以待,只等他触动了地宫里的机关,便要杀将进去给他来个锦上添花。
那万奴王毕竟是绝世魁雄,众人虽早已下定决心与他一战,心中却是忐忑不安,此时决战在即更是紧张,在庙外等待片刻便有了一日三秋之感,耐性不好的已跃跃欲试。此时却听得轰然一声山摇地动,吴邪高喝一声:“成了。”便带头拨开地道入口上的些许废墟闯了进去。
地宫本就不大,几人甫入门径便能一览全貌。只见一人长身玉立,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负手而立,却似刚才那撼天动地的机关陷阱如拂面清风,些许无害。
众人气势一沮,竟没人发难。倒是眼前这魔头悠然转过身来,扫了众人一眼道:“百余载天下人视孤如寇仇,孤却视之为蝼蚁,尔等也不过是蝼蚁中的杰出之辈,小小伎俩直如蚍蜉撼树。”
此言一出,那番僧桑吉见万奴王气完神足,不由面色大变,脚下登时后退了几步。却听身边解连环喝道:“莫怕,此贼此时真力不济,欲以语言惑众。以他嚣狂个性,若真无碍,方才便已杀出地宫。”说完便欺身而上,一掌直攻万奴王气海。
却见万奴王轻轻一带一格,便将解连环撞到墙上,震得整个地宫灰簌簌地往下掉。虽不曾受伤,却是分外狼狈。
解连环形似疯虎,丝毫不停,双足一蹬,又再度合身扑上,口中也不曾停下:“吴贤侄你可记得,十年前首阳山上,他对上军中神臂弓时也曾因气息不济受创。我这些年来苦思冥想,张启山曾言万奴王早已不良于行……”
话不曾说完,又被万奴王一掌拍进墙里。
吴邪闻此一言,心中一动,连忙接上:“这万奴王全凭一口真气行动御敌,却有极大的隐患,我等只要不让他觅得换气的机会便能稳操胜券。”说完便和胖子双双上前,与解连环并肩御敌。
那番僧见如此,便知吴邪众人对此定有把握,有这等胜算自也打起精神,转退为进。
众人既已出手,这月余来又配合无间,一时虽是万奴王真力雄浑,也奈何不得他们。
那番僧手中所持藤牌本是吴邪找来的一件异宝,尤擅隔绝内力,众人遇险之时,他凭着密宗神通总能预先一步挡下杀招。一时间几人虽不曾伤得万奴王,两方却也斗得旗鼓相当。
吴邪这十年来分心于政事,虽也不曾放下武功,比之其他几人根基却差了一筹,故也不杀到内圈,只在远处使用暗器机关策应。他见张起灵迟迟不入战局,心中不免有些担忧,生怕他如十年前一般临阵倒戈。转头看去,只见张起灵负手而立,似乎并无出手的意思,不由高喝一声:“张起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