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查时,所涉十多个州县府衙,皆账目明晰,皆坦然无惧,皆……”
只说明事实,不做半句评价,不提半点意见。
皆账目明晰,皆坦然无惧……
他只查了一笔银子,只涉及了十多个州县,这十多个州县便账目明晰,坦然无惧。若他查的河道所有的银子,涉及更多地方,想必那些地方依旧是账目明晰、坦然无惧……
坦然无惧!
谁给了他们对着钦差、对着皇子依旧坦然无惧的胆子?
李熙冷笑,却又沉思。
老三他想做什么,怎么就敢这样下刀子?便是往日再如何同皇后不睦,难道他忘了,若是皇后倒了,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吗?难道他对那个位子,就真的半点想法也没有?
……
半个时辰之后,李旭李资并肩出宫,眼见周身无人,李旭终忍不住从今天天气哈哈哈的话题中跳了出来,道:“三弟,你我在江南时,林大人对我们可不错,更别说你我的差事若不是阿楠出手,只怕现在还……你这么做可不地道啊!”
李资淡淡打断道:“小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林家在江南的确是威望太过,确有一呼百应之势。”
李旭气道:“你!你怎么就……算了,不同你说了!三弟舟车劳顿,回去好生休息吧。”
加快脚步离去。
他倒不是当真替林如海不平,而是在李资进去之前,他已经说足了林家的好话,本以为李资与林家关系不坏,理应和他是同一口风,谁想这小子就是个死脑筋!
如今两厢话一对比,谁真谁假一目了然,虽李熙看起来神色如常,但是谁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法?
不过父皇向来颇重情义,希望能看在他是因林楠助他破案的份上,对林家存了感激之心才为林家遮掩,不要因此对他失望才好。
回去先写请罪折子,再自罚抄几遍孝经……
李资看着李旭的背影远去,淡淡一笑,这个二哥,往日看着还不错,如今却越来越没了分寸。林如海是什么人?能让他们看见的东西,自然就是想让他们看见的。更何况,林楠曾有意无意说过“无论父亲是否还在此地为官”的话,可见林家早就没准备在江南再待下去了。
最重要的是,李熙一向英明,林如海一年前在江南杀了那么多人,江南势力被他彻底清洗,若林家依旧还默默无闻,半点影响力也无,那才是真正值得深究的事儿……
目送李旭的身影快速拐过一个月洞门,李资才再次举步,却见王公公带着人匆匆而来,见到李资道:“三殿下可知二殿下现在何处?”
李资伸手指了路,王公公告了罪,匆匆去了。
李资想了想,步幅不变上前,到了月洞门外,却见王公公不知去了何处,只李旭呆立,上前问道:“可是父皇有旨意?”
李旭苦笑道:“反正便是我不说,最晚明儿你也会知道……父皇让我去劝户部尚书上折子告老还乡。”
李资沉吟道:“户部尚书向来站在皇后一边,力挺六弟,此次被牵累也是情理中事。”
李旭道:“三弟可知接任的是谁?”
李资:“是谁?”
这个时候,不管是谁接任,也不该让李旭如此吃惊才是。
只听李旭沉声道:“姑苏、林如海。”
顿时呆住。
……
差不多同一时间,林楠终于应酬完毕回去庄子。
到庄子不久就被林如海叫到书房,林楠进门的时候,林如海正在写大字,林楠过去看了眼:“这是什么?”
林如海将写了字的纸丢给他,道:“你的字。”
又道:“再过一段日子,你便是举人身份了,也该有个表字了。”既中了草头,便是不为解元,也无落榜之虞,一个举人身份是十拿九稳的了。
“忘机……父亲是觉得我用心太过?”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道:“若论机心,我远在你之上,又岂会因了这个责怪于你?只是做父母的,总不希望儿女活的太累——你便当这是我的一点奢望罢了,无需放在心上。”
林楠低头将这两个大字收起来,又谢过了林如海,笑道:“父亲,听说举人都要称老爷的,等我成了举人老爷,父亲您可就成太爷了。”
林如海顿时愕然,这种心理准备,他还真没有……只是,举人也就罢了,等那小子开年考上进士,补了缺,那可就非得称老爷不可了。
林老太爷?
林如海顿时黑了脸。
一回神,见那小子扔完炸弹就要走人,忙将人唤回来,道:“你在京城呆了不少日子了,过来看看,这里面可有认识的,品性如何?”
林楠接过厚厚的一叠纸,翻看了几页,道:“父亲,您不会是想给妹妹挑夫婿吧,她还小呢。”
“都快十四了,还小什么?”林如海道:“成亲是早了些,但总要先把婚事定下来。原本也不必这么急,只是你让玉儿在京城弄的玉芙园,明春便要开门迎客了吧?在那之前,最好先让玉儿定亲。”
林楠一转念便明白了林如海的顾虑,明春之后,玉芙园必然声名大振,成为京城所有贵妇、贵女的聚会之所。不管黛玉有没有出头露面,她身为园主,名字必然会广为人知,这种名声,对于待字闺中的少女来说,全无半点好处,但若换了是已然成亲、或定亲的女子,却是有益无害。
歉然道:“是我思虑不周。”
林如海摇头道:“不必如此,你这件事做得极好。女人这一辈子,都在后院中打转,只有自身的腰杆儿挺直了,那些三姑六婆才不敢欺负到你头上来。否则便是给她找的夫婿再好,也休想能过得畅意。有了玉芙园,只要玉儿稍稍争气些,这辈子都不必受旁人的闲气,只一心过自己的日子便好。”
林楠低头看单子,也不知道林如海用什么标准来挑的,上面他认得的人没有几个,一时间看的头昏脑涨,道:“父亲,这也不是我们大男人干的活啊……”
林如海也颇为头疼,道:“你先粗粗的滤一遍,将不合适的去了,然后我再派人一一去查……”
林楠道:“没有画像吗?”
“等查的时候,我自然派人去悄悄的画了,你先看看再说……”
林楠低头翻的飞快:“这个去掉,他家的媳妇要做宗妇的,一天不知道多少烦心事;这个去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仗,武官太不靠谱;这个去掉……”
林如海将他扔掉的纸又捡回来,斥道:“谁让你看这个?不做族长不就成不了宗妇?武官你不会设法让他不上战场?”
林楠无奈道:“那看什么?”
“罢了。”林如海将那一叠纸重新收了回去,道:“我还是直接让人去查吧,大不了多耗些时日。”
又叹道:“玉儿的事还好说,你说不定明年就要授官,所谓先成家后立业……”
找女婿还能派人去查,可是挑媳妇就只能由家里的女性长辈出去相看,可怜他们家大小两个光棍……
“爹啊,您看女人的眼光如何?”
“额……”林如海噎住。
林楠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不怎么样,嫌弃道:“那您还是省省吧?”
林如海恼羞成怒,拍案道:“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
发火归发火,发完还得想法子:“不然,我先给你们两个找个后娘?”
林楠道:“我是不介意您再去娶个二八佳人,但是要将我和妹妹的终身大事放在她头上……您还是让我自个挑行了。”
林如海也没有更好的法子,道:“反正是同你过一辈子,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有两点绝对不许。”
“您说。”
“不许沾惹皇室宗室,不许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林楠道:“不做上门女婿也就罢了,皇室宗室又怎么了?”
林如海道:“皇室宗室不得圣旨不得出京,你若娶了公主郡主什么的,可就一辈子被关在京城了。”
林楠点头,忍不住将那个人朝林如海的条件上套,发现他爹挑媳妇的条件虽然不苛刻,但那个人想要及格的话……
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甩开,道:“反正媳妇儿我自己找,爹您就别操心了。”
“若是不然,等你妹子成了亲,让她去帮你相看……”
林楠也不是第一次发现他向来靠谱的爹在有些方面很不靠谱了,无奈道:“爹啊,妹妹今年才十四岁!”更何况他妹婿还不知道在哪个尕瘩里呆着呢。
想到挑女婿才是当务之急,林如海更是心烦,不耐烦道:“罢了,你下去歇着吧,让林福进来。”
林楠应声出门,林福正守在外面,林楠招呼了一声便自去了。
林福进门,唤了一声:“老爷。”
林如海已然恢复常态,道:“自太子去后,这扬州便成了香饽饽,再不是久留之地,此次之后,我应该会挪一挪。我曾在北边住过两年,那地方冬天虽冷,却有地龙取暖,室内温暖如春,夏天太阳虽烈,但在阴凉处却不觉酷热,就是气候有些干燥,若是适应了,倒比南方还要好过些。”
林福道:“老爷可是有了目标?”
林如海点头道:“陕西巡抚任期将满,履历也不错,这一次朝中大动,要令他升迁也不难。末了我便去陕西做两任巡抚,若是楠儿走的顺畅,我便可告老还乡,享享清福了。”
林福应了一声是,道:“小的这便亲自上京一趟。”
林如海嗯了一声,道:“多带些银两,这时节,那些皇子一个个穷的叮当响,银子比什么都好使。”
林福应了,林如海又道:“这上面的人,派人去查一查。”
林福接过单子,讶道:“全部?”
“……全部。”
第 95 章
户部尚书告老的折子上去,让汹涌的朝堂为之一静,有其余主张“立嫡”的大臣恨铁不成钢的找上门,却都吃了闭门羹。
第二日,李熙的批复下来,顿时这部分人也安静下来,开始人人自危。
按惯例,这样的折子,便是李熙有意应允,也要先驳回两次,待“再三乞骸骨”之后,才会恩赐荣归,然而户部尚书的折子,李熙却一遍即允,这其中的缘故,让人不得不深思。
自太子去后,皇上剩下五子就有三子在皇后名下,且皇后嫡子六皇子向来聪颖,颇得李熙赞赏,加上后宫中皇后圣宠无双,是以朝堂中,看好蔡家、党府蔡家的人不在少数,党府蔡家以求一步登天的人自然也不会少。
如今蔡航在江南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在众人想来,被牵累的必然是这些人,但是谁也想不到,第一个倒下的,竟是对蔡党不屑一顾,只是一心拥“嫡”的户部尚书。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原就是祖宗家法,拥戴陛下的嫡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连拥“嫡”的人都入罪,那这件事,到底会牵累多少人?
原本还站在岸上大义凛然上书李熙,恳请不要废后的朝臣开始惶惶不安,生怕李熙的无名火会烧到自己头上,另一波人则兴奋之极:替皇后说话的人中,户部尚书官位最高,如今陛下拿他开刀,难道是准备废后了?
也有人嗅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悄悄的挪了折子里弹劾的方向。
扬州,林府,晚饭后父子二人喝茶闲话,说的也是此事。
“可看出什么来?”
林楠将邸报放下,重又捧起茶杯,道:“陛下似有保皇后之意。”
林如海眼中显出笑意:“何出此言?”
林楠道:“若不是要保皇后,陛下何以摆出这釜底抽薪的架势来?”
蔡航的什么样的人,李熙心知肚明,他的事,真正能令李熙在意的,不是贪腐,不是欺君,甚至不是大逆不道劫官船杀官差,而是蔡家超乎他意料的影响力——在他眼中,皇后愚蠢,蔡航无能,可就是这愚蠢又无能的兄妹两个,却能让十多个府县联合起来耍弄欺骗于他,连在皇子面前都有恃无恐!
这才是李熙绝对不能容忍的,所以清除蔡家,或者说清除皇后的势力势在必行。
清除皇后的势力难吗?
不难!
蔡家声势虽大,却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蔡航又犯了这般大罪,李熙要借机清除不用费吹灰之力——杀蔡航,废皇后,哪怕蔡家的党羽一个不动,也会树倒猢狲散。
但是反之,若是不废皇后,即使将蔡家党羽杀的一个不剩,凭皇后名下的一个嫡子,两个养子,用不了多久,她身边依旧会聚起一股庞大的势力。
这股势力的核心并不是皇后,而是李熙唯一的嫡子六皇子李昊,李昊最大的优势便是一个“嫡”字。
若李熙当真有意废后,废后之后,李昊的“嫡子”身份自然不复存在,那他何必杀鸡儆猴,震慑这些拥嫡党?
可说这件事闹得越大,牵累的人越多,越说明李熙不愿动皇后。
林如海对林楠的话不置可否,换了话题,道:“等再过两日,你便上京去吧。这次是坐车还是坐船?记得提前吩咐管家准备。”
上京……
林楠伸手按揉额角,道:“乡试还未放榜,也不知道儿子考的怎么样……”
林如海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凭你考的怎么样,若是中了,上京准备会试,若是不中,便去同你家先生再学十年!”
林楠干笑,知道林如海瞪他那一眼,是嫌他最后那句话实在太假。
林楠原就资质出众,又是林如海亲自启蒙,根基打的极稳,且自李熙下令以来,时元洲因怕他出去丢了父亲和自个儿的名头,这数月来,每日不知要逼他写多少文章,写完之后更是要逐字逐句的改评。这般一字一句锤炼出来的工夫,加上他两世累积的见识,写出来的文章便是没有解元的水准,也相差无几——若他当真写的太差,时博文和时元洲只怕便是抗旨,也不会让他匆忙下场。
再加上这个时候的科举原就更重诗词,以他抄的那几首诗表现出来的水准,中一个解元也不难。
是以林楠中解元最大的阻碍,不是他水平不够,而是怕考官担心学子借故闹事,故意压他的名次,毕竟林如海官位不低,且林楠年纪又太小。
林如海既然想到此节,自然不会让它变为现实。
先是一句“不得解元,三十岁之前不入科场”将了主考官一军。
既然能任江南乡试的主考官,他不可能不知道李熙对林楠的期望,若是林楠实在考的太差也就罢了,但若林楠果真有解元之才,却被他因避嫌降等,以致林楠科考半途而废,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幸好耿直也有许多种,不畏权贵是耿直,在人家都避嫌的时候他不避嫌,也是耿直,是他在中秋宴上侃侃而谈,力排众议要点林楠的草头,也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私心,反倒暗叹他“耿直太过”。
他虽在赏月宴上说的是大义凛然,但是心里还是上上下下的打着鼓,幸好林如海做事向来稳妥,在对他施压的同时,也派人替林楠扬名,将江南士子以此为由闹事的可能降到最低,而最后李资将林楠那首“明月几时有”及时传入他耳中,打消了主考官心中最后一丝顾虑——在这首绝世之作下,有哪个士子有脸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