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楠想到盐税的同时,李熙显然也想到了此处,虽然如今有了水泥瓷砖什么的,国库有了不少盈余,可是眼下正大修河堤,花钱花的跟流水似得——这法子好是好,可是在盐税上……
他有些算不过帐来,目光落在林如海身上:“林爱卿,你管着户部,你看这个……”
林如海闻声上前,淡淡道:“臣略略算了算,若当真能普及此法,百姓只需以三成的价格吃盐,在盐税上便能与之前相当,甚至更胜以往。”
林如海这个帐,算的大家都糊涂了——林楠的法子出来,虽然成本是少了,产盐是多了,可是食盐上原本就是暴利,成本几可忽略不计,买盐的人也没增加,怎的价格降了,盐税不降?
林如海淡淡道:“若此法果真有百倍产量,且耗人力极少,臣建议陛下采用官制商销制——禁止百姓私下煮盐晒盐,但官府盐场的盐尽便可敞开了卖,再无官私之分,盐商再也无法从中获取数倍之利,到百姓手里,自然要便宜的多。”
顿了顿又道:“盐政之弊,在于专商,官视商为利薮,商视官为护符,官商勾结,因循苟且……若用此法,废除专商,所获之利自然尽归国库。”
李熙立刻便懂了——朝廷只需掌握盐场,不许人私自晒盐煮盐,谁要买盐都可以到盐场来,反正有卖不完的盐,你爱花钱屯就屯去——最重要的事,谁说产率是之前百倍,就得降价到百分之一?盐场掌握在朝廷手中,还不是想卖多少钱卖多少?
林楠佩服的看向他爹,强人啊强人!他不过是将晒盐之术拿了出来,他爹立刻就想出了一整套推行的法子,连国有企业都弄出来了,真是了不得……
他拿出东西的时候,并不是那么笃定的一定能治得了盐商,毕竟大昌之所以用民制官收商销的专商制,多是为了大笔大笔的税银,只是降低成本一项,对盐税上的帮助实则有限的很,毕竟食盐的利润全然不在成本上。
李熙既想通了,如此有利百姓又有利于国库的事儿,自然是非做不可,看林楠越发顺眼,觉得这位小财神浑身都在闪金光似得,道:“既然如此,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至于选址建盐场的事儿,林楠……”
林楠闻声,立刻向他爹身后一躲,建厂子这种劳心劳力的活儿,他可不愿意去……
李熙一句话憋在半中央,终于明白林如海为何总想着揍他了,咬牙忍了,道:“你去一趟工部,挑选合适的官员,负责将他们教会了……老三你得闲的时候,也去看一看。”
第 116 章
杏林中,好一阵冷场。
一生只有一次的,可以说是最重要、最风光的一次宴会,被私底下称为龙门宴的琼林宴,才刚刚一开场,万岁爷走了,状元公走了,大臣走了一半,扔下一群人面面相觑……新科进士们虽然很好奇林郎这次又写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好文章,令得陛下都为之失态,以致扔下这么多人一走了之,但更多的还是失落和无措——说不定这是这辈子唯一一次面见陛下的机会呢,亏了先前还各种忐忑各种紧张……
唉,林郎你和陛下那么熟了,有事儿什么时候说不行,非得挑这个时候?好吧,他其实只呈了一篇策论而已,说到底还是自己才学不如人啊……
不过,陛下虽然走了,好歹还有皇子和大臣们在。过几日二甲三甲的进士就要再进行一次朝试,以朝试成绩与殿试成绩相结合来决定日后的去处,在这种时候,给这些手握大权之辈留下个好印象很重要啊!
于是该吟诗吟诗,该作画作画,只可惜依旧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另一个主角,二皇子李旭,人虽在,心却早就随着那一拨人飞到御书房去了,一心想着明明老三在河道上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为什么父皇一有事还是叫他不叫自己……那种酸溜溜的心情和在座的士子们倒是有得一拼。
不过想到李熙只叫走了户部和工部的官员,心里又略略好受了些,约莫这事儿和工部户部有关才叫了老三去的吧,没见吏部和刑部的尚书也都还在这儿呆着吗?
忽然又想起最近被他冷落疏远的冯紫英和卫若兰两个,略略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将林如海的不识抬举迁怒到他们两个头上,盘算着是不是回头请他们吃顿酒,借机再见见林郎——按理说,怎么着也该是他和林郎的关系更近才对啊!当初林郎第一次进宫,他才是态度最好最殷勤的一个!而后在皇后的事儿上,不管是宫里,还是扬州,他也是从头到尾站在林家这一边儿的……老三不就是奉命给他们修了个破园子吗?动动嘴的事儿,怎的就比自个儿还亲近了呢?
在李旭万分纠结的时候,李熙在御书房已经大致安排好了有关事宜,又下了禁口令:在盐场建成之前,若是那些盐商知道了消息闹将起来,不管是谁透露出去的,在座的都一并问罪。
末了将李资林楠和几位朝臣一并赶去工部筹备修建盐场之事,连两位户部侍郎也被遣去帮忙选址及核算资金等等,只留下林如海一个,说是商议盐政改革之事……
不知道为什么,林楠总觉得咱们万岁爷打发他们的模样很有几分迫不及待,真不知道哪儿又惹到他了。 不过不管怎么着,能让他和他爹不一道回府,就已经值得林楠高兴了,至于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吧!他如今大小也是个官儿,总不能还动不动就打板子吧?大不了,以后拿着朝廷的工资,天天在翰林院给他爹抄书……他还就不信了,以他堂堂状元之才,还讨好不了一个爹?
来宫里赴宴的时候,大臣们多是坐轿,李资是骑着马的,仅林楠是坐的马车,是以出了宫,李资毫不客气的登上林楠的马车,几位大臣也觉得理所当然——这一大波人上路,坐轿的坐轿,乘车的乘车,总不能让堂堂皇子骑着马在一边护卫着吧?
是以送李资上车后,几位大人招呼一声便各归各位,浩浩荡荡的上了路。
林楠撩着帘子望向窗外,数着从车窗中掠过的房舍,余光扫到李资正挺直了腰身坐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却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再左手握右手……觉得很是有趣,于是放下车帘,坐了回去。
李资认真盯着林楠看了好一阵,发现他似乎真的没生气,顿时松了口气,笑道:“今儿才知道,原来阿楠这么怕林大人。”
林楠叹道:“那是我爹啊,难道你不怕你爹?”
李资道:“怕倒真说不上,父皇做事,自有其章法,不触及他的底线即可。”他向来规矩,除了上次因为吃醋找借口和老六打了一架外,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是以被李熙罚的次数屈指可数。至于皇后,当李资绝了那一丝对她的亲情的妄想之后,由着她再怎么责罚打骂,也只能伤身不能入心,更谈不上一个怕字。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无欲则刚,若换了一心上位的皇子,面对李熙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着要讨他的欢心,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这般情景,却是比怕之一字更甚。
如此想来,也许六皇子李昊,并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一心皇位,至少他很少去费心讨好李熙——或者只是因为他与原太子同为嫡子,待遇却天差地别,心中有些不甘罢了。
林楠正胡思乱想,却听李资顿了顿,有些迟疑的道:“说起怕来……我倒是更怕你爹……”
这是李资第一次称呼林如海不是林大人,而是你爹,再加上一个怕字……
可惜林楠没去深想李资这句近乎表白的话,而是深有同感的叹了口气,道:“我平日也是不怕的,只是今儿……”
今儿刚坑了他爹一把,不怕不行啊……
而且他爹又不像万岁爷那样有原则,他爹做事向来只凭喜怒,管你什么苦衷不苦衷,底线不底线的,惹了老子不高兴,老子就让你不高兴!
这世上敢惹咱们林大人不高兴的人还真不多,是以所有让他不高兴的事儿里面,他家小兔崽子一个人就占了一大半儿……
见林楠垂头丧气的模样,李资却心情大好……他也就在林楠晕船的时候,才见过他这般蔫搭搭的样子,见他难得在自己面前露出真性情,心中的颓唐忐忑一扫而空,连方才不知道怎么出口的话也顺畅了起来:“今儿是我不对,实不该小看于你。”
林楠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错了,殿下不是小看了臣,而是高看了臣太对。”
李资微楞。
却见林楠伸了个懒腰,淡笑一声道:“肯为国舍身的,从来都只是三殿下您罢了……林某么,若有一天真的肯豁出性命去做什么,只能是为了臣自己,为了亲人,为了嗯……身边的人,绝不会是为了什么民生民计的大事业。”
斜睨了李资一眼,笑道:“看透学生自私自利的小人本色,三殿下是不是很失望?”
林楠神色看着轻松,心中却有些不安,他的话里,多多少少带了几分试探。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一心想要为大昌、为百姓做点什么的,从江南案到河工事,从他的一言一行,林楠都能感觉的到。
但是林楠自己,他很清楚,自己或许不是什么坏人,不会去作恶,也不会对发生在身边的恶行麻木的视而不见,但是若要他舍己为人、伸张正义,要他一生一世只为国为民而活,他做不到。
即使是这次献策以图变革盐政,虽有对此间百姓的怜悯,可更多却是因为李资,他记得李资曾说过,将瓷砖之法交给工部,就是为了能为朝廷多挣些银子,等国库丰盈了,不再过分依赖于盐税,或许就有机会改了盐政,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
他和李资虽是志趣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但他尊重李资,不反对也不反感他去做这些事,甚至也愿意帮他达成心愿,但是,李资是不是也同样能尊重他容忍他?会不会在了解他的本质之后,将他这么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当成了眼睛里容不下的那颗沙子,疏远甚至反感?
林楠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目光散漫的落在窗外,耳中却听见李资长长的吁了口气。
林楠诧异的回头,便见李资放松了身体靠在车厢上,语气颇为懊恼:“早知如此,我就不必日夜兼程的跑回来了!马都跑死了两匹……青鹰都陪了我半年了,被活活累死扔在了半道儿上……昨儿晚上到了也不敢直接去找你,林大人他上次……”
李资到底没敢把林如海的坏话说完,慢慢歪过来,靠在林楠肩头,闭上眼,“让我眯一会,困死了。”
林楠皱眉:这算是什么鬼反应?
却又听见黯哑低沉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不管为了什么,都别豁出性命去……”
末了又低声模糊的嘟囔了一句:“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肩头传来的份量渐渐沉重,那人的鼻息落在身上,有点痒,有点烫,有点醉人,于是林楠也闭上眼,靠在车壁上,静静的倾听身侧悠长的呼吸声。
当林楠到达工部,辛苦为几人讲解图纸的时候,号称要商议盐政的李熙,正在杏林的一个凉亭中为林如海斟酒:“杏林的景致,也就这时候还能看,等杏花谢了,叶子长出来,四下的虫子也都钻出来了,别说赏景了,连打这儿路过都难受的很。”
又叹道:“朕记得你爱吃白杏,特意令人种了几棵,早几年也挂果了,只可惜这玩意儿太不经放,几天就坏了,半生的摘下来又酸的很,竟一直没能让你吃上……”
虽然知道江南什么都有,虽然知道这个人总不会委屈自己,日子定然过得比自己还舒坦,可就是觉得像亏待了他似得。
林如海端起酒杯嗅了一口,心不在焉道:“难为陛下还记得……嗯,真是好酒,陛下几颗不值钱的杏子倒惦记着,却忘了臣最好美酒,宫里什么好酒都有,也没见陛下给臣送几坛去……”
李熙冷哼道:“送去给你招待那些个狐朋狗友吗?江南好酒不少,怎的没见你给朕送一坛两坛?”
林如海正细细品酒,闻言瞥了他一眼,道:“江南地方上每年不知道上供多少佳酿,还不够陛下喝的吗?臣在江南是管盐的,总不能贡上几筐上好海盐给陛下品尝吧?”
李熙又好气又好笑,咬牙道:“多少年不见,还是这副臭脾气,哪里都不肯让人,真真是……”
李熙话没有说全,林如海笑笑不语。
这虽是他的真性情,但十多年的官场沉浮,他岂能还学不会压抑自己的性情,以面具示人?只是眼前这个人,你若对他恭敬了,他当你还在与他赌气,摆出一副苦情幽怨的模样来令人厌烦;你若对他顺服些,他又得寸进尺的今儿看戏明儿听曲的烦人,倒不如就将少年时的任性拿出来,还能得个清净。
却听李熙忽然叹了口气,起身慎重的给他作了个揖,道:“楠儿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林如海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道:“陛下是想让臣给您跪下磕头吗?”他虽能让李熙给他倒酒,但又怎能让李熙给他行礼?到底是一国之君……
李熙苦笑着直起身子,给林如海重又斟满,才缓缓坐下,道:“我知道你不想提及此事,但我更不愿让它成为永远横在我们之间的一根刺。”
顿了顿,见林如海低头不语,只得自己说下去,道:“蔡氏是我的妻妾,蔡航是我的妻族,他们对楠儿和玉儿下手,仗的是我的势……我知道你的脾气,若不是因为是我,你早已将我当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岂能还在这里陪我喝酒。”
林如海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陛下有没有想过,臣还坐在这里陪陛下喝酒,并非是因为当年那个同臣相交莫逆的人,而是因为——您是陛下?”
李熙苦笑,道:“如海,朕不是傻子,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或许有,但是人人争抢的天大的馅饼,绝不会无缘无故的砸在一个毫无准备的人头上……当年的事,朕虽不是全然清楚,但七八分总是知道的。当年我是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份,可你也并非坦荡无私,这些旧事,我们无需再计较。但你的本事,我却是知道的,当年你既然敢布天大的棋局来影响皇位更替,想必也不会在乎与一个皇帝为敌……”
林如海苦笑道:“陛下实在太高看臣了。”
李熙长叹一声,道:“无论如何,这件事,我想跟你说清楚。”
豁然站起来,道:“我可以指天立誓,当初我全然不知蔡氏与楠儿及黛玉的事有关,若是知道,我绝不会允许他们多活一刻!”
顿了顿又道:“后来我得知此事的时候,你正在来京的路上,是我一时糊涂,想拿处置蔡氏来讨你欢心,却全然忘了,这件事原就是因我而起——你若不是替我把着盐税,也不至于让他们记恨,他们若不是仗着我的势,又如何害的了楠儿他们?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林如海低着头,暗暗叹气,当年的事儿,到底还是被他知道了,好在已经过了十几年,一笔抹过,可是这次栽赃陷害皇后的事儿,他仗着李熙对皇后没什么感情,对蔡航也早有不满,是以做的也不算隐蔽,想着反正以李熙的性格,既是不在乎的人,且又罪有应得,便不会怎么在意,就算被揭穿了,他抵死不认就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