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自己打车回去,你开门。”
“像我们。”
“啊?”
“有个人和我说,人的感情很值钱,有时候甚至比人命值钱。值钱的东西存在,只要有条件,就会有交易。”
“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我讲。”闻晟不满地说,“这就是我要的报酬。”
肖蛰有点懵,觉得对方越来越不可理喻,可是闻晟越说下去,他就越觉得脊背发凉。
“她和我说,感情也有贵贱之分,最贵的那一种,被剥离的人会承受巨大的痛苦。你见过人剥皮吗?剥的过程里是会把肉带下来的,那层皮越难撕,带下来的肉就越多。感情也一样,越难剥离的感情,一旦剥下来,带走的东西也就越多,比如说,和这份感情相关的记忆。”
肖蛰觉得喉咙有点发干,闻晟的说法让他觉得阴风阵阵的,“这么没有科学依据的东西……”
“科学与我何干?”闻晟探过身,伸手摸着肖蛰脸上短短的胡茬,“这里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已亲眼看到,不需知道其中有什么科学还是迷信的原理。”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我就像是那个主角?”肖蛰怪里怪气地笑了声,不自然地往后仰,“然后看你现在的表现,你就该是我的对象?”
“是。”
“你开哪门子玩笑,骗小孩呢?”
“证据在你左手上。”
肖蛰举起手,里里外外地看了遍,那就是只普通的人类手掌,最多长几个茧子,有什么特别的。
闻晟抓住他的手腕,按着某个角度把手放到他眼前,“看清楚。”
“你想让我研究一下细纹走向吗?”
“你手上还留着什么痕迹?”
戒痕。
肖蛰想起早先自己才在疑惑的地方了。
所以说那上面,是真的戴过一个戒指的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喃喃。
“十天。”
“能别再打哑谜了吗?”肖蛰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我和那个剥离你感情的人打了个赌,如果十天内你能恢复,一切如常。”
“如果不能呢?”
“我会离开。”
第六十四章
肖蛰怎么看,都没法从闻晟身上看到什么东西,对他来说,对方充其量是一个合作过的同事,简直难以想象短短两三天前,他们会是闻晟口中所说的“恋人”,还是感情好到能为对方放弃一切的那种。
闻晟会不会是骗他的?
肖蛰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觉得可能性就是0.000001——一个影帝、集团大老板,哪里用得着编那么荒谬的故事来哄他?更何况他手上的戒痕,也真切地提醒他:有一段过往被遗忘了。
一时间难以接受这可信度不低的天方夜谭,肖蛰落荒而逃。
闻晟没有再阻止,只是在他逃离之前告诉他两件事:
他会加入Julie的这部戏,演那个出场并不多的爱人,这也算是他退出娱乐圈的最后作品了。
还有一件就是,恐怕他除了割舍掉爱情外,还割舍掉了亲情。
所以这才是他不介意琴阮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原因吗?没有在乎过,就不会恨了。
他或是呆酒店,或是拍通告,就是不敢回家。
回了家,面对着可能自己曾经很爱的亲人,却半点关切的感觉都没有,只有逻辑思维在告诉他该做这样,该做那样,而琴阮云对此毫无所觉,依然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他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情景。
对琴阮云太不公平。
这样熬了三天,一贯高效率的Julie通知开机,他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了剧组。
第一场就是科学家让主角做出选择的戏。
闻晟演的角色躺在病床上,化着苍白的妆,戴着呼吸机,安静地沉睡着。医生说如果过了今晚他还不醒来,就要永远这么睡下去了。
科学家站在主角临察身边,“你还有五个小时做出选择。”
“我答应你。”临察说,“不过再给我四个小时的时间,一个小时给你们,够了吧?”
“够了。”
“Cut!”Julie对这个效果不是很满意,指出主角神情表达不够沉重,“Again。”
科学家说完话,再次轮到主角。
肖蛰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结果又被叫停,理由是沉重有余,哀伤不足。
再来一次,换了副哀伤的面具,又被说是太夸张。
光是这么简单的一幕,来来回回重复了十几遍,导演就是不满意,到最后谁都可以看出,她已经是在强压怒气了。
不知不觉到了休息时间,可那简简单单的一句台词就是没有配上该有的情绪。
“拿出你的代入感,你当时说服我的时候,不是很入戏吗?”Julie不满地离开摄像机去用餐,临走时语气不善地让肖蛰好好琢磨,快点进入状态,不要浪费大家时间。
肖蛰很无奈,他是真的很投入很认真地在演戏,为什么导演总说演得假呢。
“还记得我和蔓蔓拍的戏吗?”闻晟坐到他身边,把鸡肝放到肖蛰的饭盒里头。
他不喜欢吃这玩意,不过肖蛰一向是很喜欢的。
对方把这夹菜的动作做得那么行云流水,肖蛰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办了,说谢谢吧,据说两人关系应该很亲密,那说了不是伤人心?不说谢谢吧,他自己又觉得礼节上过不去。不想在鸡肝上多烧脑细胞,他只能专注地回想闻晟地问题,“那不是你拿影帝的片子吗?”
“嗯,还有?”
“还有什么?”
“一开始并不顺利。”
“然后呢?”
“你告诉我,该怎么演,然后就顺利了。”
“我有做过这样的事吗?”如果他完全不记得,那是不是意味着,那个过程不仅仅是教闻晟演戏那么简单?
不是说只有涉及到太过深刻的感情的,记忆就会丢失吗?
当初究竟是涉及得有多深刻哟。
“你说,要放大自己的感觉。”
“我知道。”演戏经验这方面并没有丢失,“我只是……”
“找不到感觉放大?”闻晟一语道破肖蛰不怎么敢承认的事实,“这回你信我了?”
“信了。”一个人再怎么地,活了二十来年快三十,不可能一点相关心动的感觉都没有,哪怕看个言情小说,都能或多或少有个代入感不是。完全找不到,那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哪里出了错。肖蛰不由得苦笑,“那这么说来,没了感情我居然连事业都要砸了?”
“请假吧。”
“这才刚开机,我请什么假?”
“如果你找不回感觉,不请假也只是在浪费时间。”
“你能帮我找吗?”
“只要你愿意。”
和Julie请假是闻晟去的,一请请两人,天知道本来就已经不爽的Julie会生气,不过闻晟回来,就只轻描淡写地宣布:“她准了。”
接下来的流程就跟言情片子一样,闻晟花了四天的时间,带着他去了两人在这座城市里去过的所有地方,又尽可能地去其它城市重游了一次,妄图唤醒他的记忆。
可惜大部分言情主角都能回忆起来,最起码也能朦朦胧胧有点感觉吧?就肖蛰不走这狗血路线,怎么都想不起一丁半点。
所以说言情剧都是骗人的。
第五天的时候,琴阮瑶来了一通电话,说琴阮云不小心摔了一跤,病情危急,所以他们被迫回到起始城市。
“怎么回事?摔哪儿了?怎么那么严重?”
“她去厨房做菜的时候,地上有水,就滑倒了。医生说震到还没完全消失的血块,血块移位,导致抽搐休克,而且位置太复杂,手术就算取出来,也会影响到神经,造成严重后果。”
“她脑里怎么会有血块?”
琴阮瑶很吃惊,“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之前就发作了几次,在上海确诊的。如果不是这一跤,唉,医生都说了,那血块比之前小很多了,要不是不小心摔了……阿蛰,你脸色看起来好糟糕,你……你不要太伤心,虽然我也……”这个时候她哪里安慰得下去,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她哭得很用力,以至于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
肖蛰把她揽过来,麻木地安抚着。
他究竟丢了什么东西?
琴阮云那跟不定时炸弹一样的血块,他忘了,就因为愧疚,一连好久呆在外面,不回家。结果就出现了这种状况。
老天爷是在用一种很残忍的方式,来帮助他逃避吗?他不敢看到琴阮云,不代表就希望她就这样离开啊。
心里的痛钝钝的,就犹如有人拿了个很不尖锐的东西,往人身上戳,一开始力气不大,也没什么感觉,但是后来戳的力度越来越大了,就觉得一大片都疼,可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疼。
这种痛太特么憋屈。
但他怎么感受,医生可不会管。
“她醒了,但恐怕熬不过今晚。”医生冷冰冰地宣布道,“患者说,想和侄子说说话,你们两个,谁是她侄子?”
“我。”肖蛰木木地说。
他该去守着她,他想。
他恨极了这个“该”。
“阿蛰,你脸色好差。”琴阮云躺在病床上,头发蓬松,显得她的脸格外的小。
“最近忙,回去睡两天就没事了。”
“再忙也不要拿自己的身体拼啊,年轻人别老以为身体好,到了老了才知道会多难受。”
“我会注意的。倒是你……”
“我挺好的啊。”琴阮云想笑,可是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脸上的肌肉僵在那里,她不得不喘息了几下,这才回复过来。
“你别说话了,先睡一觉,好好休息。”
她难得固执,“不,我想和你说说话。”
“好。”
“你妈妈常来,我没阻止,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问?我不是说我不介意吗?”
“可那天之后你就不一样了,你躲着我,像是不想看到我。”
“我……没有。”他辩词薄弱。
琴阮云哪里看不出来,但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只当他还在介意,“不要恨了。”
“我真的不恨。”他已经恨不起来了。
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来,沾湿了耳鬓。
肖蛰见状,急忙拿出纸巾,要帮她擦擦,没想到琴阮云一把抓住他,手劲出奇的大,“我……我本来想带进棺材的……可是我怕你,放不下……别恨,真的……她不是你该恨的对象……我不想你一辈子……她……她……”
心电图仪器发出紧促的滴滴声。
“你别急,慢慢说,我都听着,别急。”肖蛰不得不重新坐好,就怕琴阮云抓着他的力气用完了就没了。
“她不是你亲生妈妈,我才……是。”
“你……你说什么?”钝痛开始变得尖锐,眼见琴阮云闭上眼睛,肖蛰感到一阵惶恐,“你说什么!”
“你,我和苍正……那一年,她的小孩死了,险些崩溃,一直以为,宝宝是她的。姐夫,姐夫送她去国外治疗……记忆部分丢失,就记得宝宝……我……我将错就错……”她不断往外淌着眼泪,“我的宝宝,我的宝宝……”
心电图声戛然而止。
第六十五章
痛。
钝钝的痛。
一点点地加剧,像是胸腔上压了一样重物,让肖蛰觉得呼吸困难。
那种压力大到一定程度,或许是量变导致了质变,莫名的钝痛感渐渐向锐痛转化,仿佛是同一时间有成千上万只蜜蜂蛰在心上,没一口呼吸都是火辣的。
琴阮云死了。
医生宣布死亡,用布把她的尸体盖上,推往太平间里去了。
肖蛰坐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微微张着嘴,犹如鼻子已无法帮他攥取足够的氧气。有人坐到他身边,似乎在低低地啜泣。
女人的声音。
即使他不动,也能推断出那是琴阮瑶。
内心有些情绪在迅速地发芽成长,比如说恨。
这就是那个出了轨抛夫弃子的女人。
或许是成长得太快,养分被汲取光了,整一株名为仇恨的庞然大物就轰然倒下来。
她没出轨呢,也没抛夫弃子。
琴阮云死前不就这么说的——琴阮瑶的孩子,早在很多年前就不在了呢。
都说人死的时候会说真话。
那是不是意味着那个零碎的事实是真的,他不是自己恨了十多年的那个女人的儿子,而是自己爱了十多年那个刚死了的女人的儿子。
又或者琴阮云只是为了让他不要再恨下去,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但是她了解他,正常的他很可能会带着仇恨活一辈子,所以她临死前编织了个荒谬而难以驳斥的谎言?
也不是不可能。
但无论如何,不管她临死前说的是真是假。
他不恨了。
真真正正地不恨了,而不是由于感情被抽离,而感受不到恨意。
恨一个人多累啊,至亲的人刚刚离世,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恨了。
“肖蛰。”有一个男人在喊他。
他抬头看,映入眼帘的是个很帅气的男人,眼神里含着悲悯,这不是闻晟嘛,他的恋人。“什么事?”他说了三次,前两次都因为干涩的喉咙而失败。
“我送你回去。”
肖蛰点点头,看了看旁边的琴阮瑶,“你家在哪里?”
“我……不想回家。”
“你想呆在医院?”肖蛰皱眉。
琴阮瑶有点难以启齿,但是半天还是鼓起勇气,“我想去阿云那里。”说完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肖蛰,“好不好?”
“嗯。”
闻晟将车开到公寓楼下,琴阮瑶下了车,肖蛰却纹丝不动,只是通过车窗,把钥匙递给她。
“你不上去吗?”
“不上了。”他从她眼里读到失望,解释说,“和你没关系。”
“去哪?”看着琴阮瑶离开,一直没出声的闻晟终于问了句。
“去宾馆吧。”
闻晟握紧方向盘,重新发动汽车。然而他并没有把肖蛰带去宾馆,而是直接把人拐到自己家去了。
其实开到这附近肖蛰就发现不对了,不过他也无所谓去的是哪里,只要不是回家,不要看到家里琴阮云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就好。
闻晟的家很大,当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更大了。
放在以前肖蛰会想方设法地找话题,恐怕就算放在昨天以前,他还会,不过现在嘛,他是彻底没有说话的欲望。
两个人一个开了白兰地,自饮自酌,一个玩手机,心不在焉。
这年头智能手机最缺的就是电量。
肖蛰盯着显示屏,一直盯到脑袋隐隐作痛,手机不堪折磨自己关机,这才抬头看“外面的”世界:闻晟已经喝了大半瓶酒,就那么一杯杯地倒,也不配个小酒菜还是配个电视,简直就是在喝闷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死了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