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摇头失笑道:“现如今都要收官了,你倒才来劝我落子。”
林楠微楞:“收官?父亲何时落得子?我怎的不知?”
他自觉不笨,竟硬是没在这件事里看出他爹半点落子的痕迹。
林如海不答,缓缓道:“自古以来,文官篡权,皇帝一纸诏书便可杀之,武官造反,却要血流成河。是以我朝开国以来,便对武官限制极大,武将在一地任职不得连续超过三年,需在地方、边防还有京畿之间不断轮换。因冬天北边天寒地冻,行不得军,所以每年冬天,便是换防之时。若边防将军需轮换的,要在落雪之后回京,而地方上,往往七八月就回京侯差。”
林楠一点就透:“所以这个时候,正是拉拢武将的最好时机。赏银、赠马、送宅子,最好则是帮他们谋个好差,但是哪一样都要海量的银子。”
林如海道:“若是门路熟了,不仅不会花钱,还能大捞一笔,但是若是第一次,处处都要权势加银子开路,花钱是一定的。太子过世不过两年,前年的时候,各位爷或是没醒过神来,或是不敢擅动,又或者条件匮乏,是以没多大的动静儿,但是去年一到冬天,便都开始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喝了口茶,又道:“六皇子虽是嫡子,奈何皇后娘家委实没什么人才,他自己年纪又轻,银子便只能问漕运总督要。漕运总督便起名目问工部领了笔银子,在总督衙门转了一圈,洗洗干净变成了银票,又回到了京城。”
“这其实是件小事。河道上的钱,原就每年要被各处贪上大半,且支去各处的银子,并非立时就要给,也不是一次便全额发放,这段时间,足够他从漕运上将银子再找回来。”
林楠明白了,笑道:“想必父亲不会容他从从容容将银子找回去吧!”
林如海嗯了一声,淡淡道:“去年你在扬州惹是生非,进了牢里,我不得已将江南官场洗了一遍,江南盐商杀了一遍,后来你出狱,在街上又跑马摔了,我只有将漕运上的人也换了一遍……”
林楠啊了一声,道:“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了,父亲在江南为官多年,那些官儿的把柄捏在手里,洗起来方便,那些盐商原就是父亲管辖范围,杀起来也顺手,可是漕运上那百十个人头,父亲是怎么拿下来的呢?”
林如海淡淡道:“谋逆。”
“谋逆?”
这帽子扣得有点大了吧,虽漕帮人数众多,但是谋逆这种事儿……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道:“你或许不知道,你摔马的那一次,三皇子殿下便在街边的二楼上看着。”
林楠当时的确不知道,但是后面却从李资口中得知过,李资便似乎在那里第一次见了他,可惜他却未曾看见李资。
林如海道:“要走私盐,官府、盐商、漕帮,少了谁也不成,三者原就一体,我既动了前者,漕帮焉能不急?他们原想让三皇子殿下看一出兵荒马乱的好戏,看着你从街头横冲直撞到街尾。为了热闹,里面摆摊的人需多些,逛街的人需多些,中间的巷子需留的窄些,还要有人准备‘受伤’,有人须得‘被掀了摊子’,是以,里面的人,十个里面倒有七个漕帮的,反正漕帮有的是人不是?”
林楠明白了,道:“当时三皇子所在的楼上,只怕十个里面却有九个是他们的人。”
林如海点头,又淡淡道:“三皇子微服至此,漕帮出动上百人潜伏在三皇子所在的茶楼、街道,不是谋逆是什么?我什么都不需做,只在楼上放一人,街上放一人,暗地里记下这些人的身份模样,好证明他们的确是漕帮帮众就够了。待拿人的时候,再将刀啊剑啊的‘搜’上两把,便足够了。”
林楠暗暗咋舌,和他爹比,他的道行实在太浅,又想起一事道:“既然这样,想必我以为被人收买的小厮,也是父亲故意安排的?”
林如海摇头道:“他的确被人收买,不过又被我拿住罢了。”
林楠嘟囔道:“父亲你拿我做诱饵,就不怕我摔出个三长两短来?”
林如海无奈道:“我在巷口安排了足足四个高手,按下颠马十拿九稳,你只要抱住马脖子片刻便能得救,便是掉下来,自然也会有人接住,谁让你没事去把马杀了?”
林楠顿时气结,什么都瞒着他,倒成了他的错了!
林如海不等他气急败坏的出口质问,干咳一声,道:“那之后新上来的漕帮和盐商们都乖巧听话的很,我若是不想让漕运总督在漕运上拿银子,他自然一文钱都收不到。”
林楠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漕运总督他官儿可不止当了三年,便是漕运上一时捞不上钱,也未必就添补不了空缺,更何况父亲不可能一直锁着漕运。”
林如海点头,道:“确实如此,可惜他自个的银子也没了。”
“呃?怎么没的?”
林如海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他自己花掉了,难道是我派人去偷了抢了不成?”
林楠冷哼道:“父亲少唬我,他几个月就把几十年攒的银子都花光了,谁信呢?”
第 80 章
林如海又道:“过来陪我将这一局下完。”
林楠坐到棋盘边,看了眼,伸手扰乱了棋盘,将黑白棋子分别收回棋罐,道:“我偏不爱走旁人留下的残局,更何况还是你们自己都不曾用心走的棋——倒好意思让我的继续。”
一看棋局,便知道一个是技不如人又心不在焉,一个是随意敷衍,高一手低一手的,亏他们是怎么下到中局的。
林如海由着林楠收子,他一杯茶已经见底,闲闲起身给自己续了水,见林楠方才片刻不离手的茶盏放在几上,却是半口没喝,看了他一眼,道:“看来以后喝好茶时需避着你些,也不知在哪儿养成的坏毛病,多好的茶也只贪那一口热气儿。”
话虽这么说,仍旧亲自动手给林楠换了盏热的。
林楠接过放下,继续一颗颗拈着棋子,道:“父亲不是说,再精贵的东西只要是用了便不算浪费么?管我拿它是吃是闻,还是只暖暖手呢?”
林如海自不会当真心疼几片茶叶,摇头失笑,在林楠对面坐下,将两侧的棋罐对换,林楠只得转而收白子,嘟囔道:“父亲原就胜我一筹,若还要执黑,我倒不如直接认输算了。”
快手快脚将白子收完,将棋罐推到林如海面前:“猜子。”
林如海摇头失笑,道:“去了京城,旁的长进没有,倒是知道争先了。”随手在棋罐里抓了一把白子。
林楠则拈了一颗黑子,一,表示猜的是单。
林如海摊开手掌,掌心中四颗白子——双。
林楠松手,指尖的黑子落入掌心,接着摊开手,素白的掌心里豁然竟是两颗莹润黑子,却不知他何时多藏了一颗在手心里,得意笑道:“父亲,承让了。”
林如海笑笑,反手将掌心的棋子撒在棋盘上,落下的却是五颗。
林楠呆了好一阵,才老老实实将白子棋罐收到自己一边,道:“父亲怎的也会这种小伎俩了?”
林如海道:“我原是不会的,不过前不久柳湘莲来陪我下了一盘棋,便会了。”
执起一颗黑子落在天元。
林楠掌心偷藏棋子那招也是同柳湘莲学的,跟着落了一子,悻悻然道:“父亲还未告诉我,您是使了什么法子,让总督大人花光了银子呢!”
林如海一面不假思索的落子,一面道:“此事说来,和你还有些关系。”
林楠愕然,他可不认得漕运总督家的人。
只听林如海淡淡道:“蔡家那两位公子向来自命不凡,有个做皇后的亲姑姑,又有个做漕运总督兼河道总督的老子,便自觉自个儿的身份是一等一的尊贵。偏偏之前太子看他们家的人万般不顺眼,太子在时,他们虽说不上是缩着脑袋做人,可是因顾及太子,无人敢捧他们的大腿,是以半点也嚣张不起来。现如今太子不在了,皇后一人名下就有三位皇子,风头一时无两,那两个自然坐不住了。可谁知别说京城买他们帐的人不多,就连到了江南,也处处被人压了一头,让他们如何能甘心?”
林楠道:“父亲所言的,那个处处压了他们一头的,指的不会就是我吧?我可从未见过那两个。”
林如海淡淡道:“若要让你亲自出面去压制,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们了。”
冷然一笑道:“既他们一心想抢了你的江南第一的名头来做,我便找人去教教他们真正的江南第一纨绔该是什么样子,也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
林楠无语,这是什么好名头呢,居然还有人来抢?
第一纨绔该是什么样子?他自个儿还不知道呢!之前的林楠虽在念书上也算上心,却是爱玩爱闹的性子,林如海拘的也不紧,在外玩的多了,自然便有了纨绔之名。
但是被称为第一,却绝不是因他第一荒唐、第一奢靡,而是因为他有个江南第一凶悍的爹。林如海因了他,将扬州的势力几乎是彻底洗了一遍,他不做第一,谁敢做第一?说到底,纨绔二字,本身便代表了身后有权有势,排第几不在乎你到底有多不务正业,而是看你身后的权势有多大。
不过林如海自不会好心的去教蔡家兄弟如何争权夺势。
林楠这次犹豫了一阵才落子,一面道:“只是父亲不该将柳湘莲牵扯进来才是。”
林楠记得李磐之事后,林家的船上京时管家曾同他提起,说柳湘莲正带着漕运总督家的公子四处游玩,几乎要盖过了他当年的风头,他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妥,只是柳湘莲向来交友满天下,他也就没太放在心上。此刻听了林如海此言,如何不知林如海找来“教”那兄弟二人的是何人。
柳湘莲为人豪爽仗义,外圆内方,只要他愿意,同谁都能成知己,由他去对付蔡家兄弟自然是游刃有余,林楠却不愿让他参与太深。
一则是柳湘莲是义气中人,做这等如同细作的事只怕有违他的本心,二则事后皇后娘娘无论怎么失势,总有六皇子在,柳湘莲虽是世家子出身,但他父母早丧,无权无势,六皇子若是算起旧账来,便是林家能护住他,只怕再也没了之前的潇洒自在。
林如海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摇头道:“你不是他,你又怎知他不愿介入此事?”
林楠微楞,林如海向来不喜欢玄学,他口中说出类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话来,自然不是要同他辩难,而是在说明一个事实。
果然林如海继续道:“此次原是他主动来找我,问能不能帮上忙,我提了后,当即便应了,未曾有半点犹豫。”
顿了顿,又道:“你只以为他自在,不愿将他拖入泥潭。只是若是如他这般便算是自在,我当年又何苦多年苦读,数场煎熬,只为弄个官儿来做做?”
林楠醒悟,摇头自嘲一笑,在这个时代,若是无权无势,便是再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又哪里来的自在可言?若在民间便能得自在,林如海何必去考什么探花,他又何必上京,和那些王孙贵胄们周旋?连林如海和他且如此,他何以会以为柳湘莲便能过得自在?
但是不管如何,他也不该贸贸然卷入此事,尤其是以这样不光彩的身份。
见林楠眉头紧锁,林如海摇头道:“若换了以前的你,断不会这般矫情。你和他是至交,他原是性情中人,你有事,他倾力相助,你出事,他为你出头出气,这些都是情理中事,何以就让你如此为难?”
林楠苦笑。
林如海叹道:“楠儿,将所有人都画个圈子,只做范围内的事,这不是分寸,而是另一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自从在那地方走了一遭之后,看似洒脱不少,实则是变的过于冷漠,你之前同柳湘莲只见了数面便成至交,你和冯紫英卫若兰三四个月便称兄道弟……你且自问,此次上京时近一年,可曾多交一位如他们一般的亲近的好友?”
林楠还是苦笑。
前世今生,他在这上面,何曾有过半点长进?
林如海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不愿看着你这样过日子。现在你正青春年少,又有我和玉儿在你身边,并不觉如何,但是等玉儿嫁了,我去了,你老了,难道要和我一样做个孤拐老头不成?我好歹还爱山林,爱美食,爱音律,爱高床软枕,你呢?”
林楠一时愣愣,他从未想过,林如海心里对他有这样的担心。
林如海叹了口气,道:“我送你上京,除了因为江南的事太过繁琐,也是因为冯紫英和卫若兰都在京城,有他们在,你身边多少有几个能交心的同龄人,不至太过孤单……最重要的是,你在江南,被人众星捧月的巴结着,没有一个人敢逆了你的意,越了你的线,我想或许在京城那种地方,会有强硬些的人,能破了你画的圈子,让你多少能学的……”他说到一半便住了口,摇头不再说话。
林楠苦笑,道:“方才父亲说,我不是柳湘莲,焉知他不愿介入此事,此刻我却要将这句话还给父亲。父亲不是我,又怎知这般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不是我心中所愿?”
林如海似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不改色道:“这样的话,我向来只用来劝别人,从不会用在自己身上。你就当我独断专行好了,若你在二十五岁之前,能有看的入眼能过一辈子的人便罢了,若是没有,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也会给你找个好生养的女人成亲,好让你能儿女绕膝,好让你在临老时,有几个来让你烦、让你气、让你操心的人。”
听着林如海用平淡如水的口吻,说着霸道蛮不讲理的话,林楠却只觉得眼睛酸涩的厉害,低头将嘴就在茶盏上抿了一口,掩过脸上的异色。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暗叹一声。他这个儿子,自进了那地方一次以后,便像换了一个人似得,隐隐的将自己和周边的人隔绝了开来,看似随性潇洒,实则始终与人保持着固定的距离,按部就班的与人交际往来,竟不肯近一步。
他自己不觉得,林如海却看得清楚,他不愿自己的儿子过这样一潭死水般的日子,所以将他送去京城,扔进那个大染缸里好好染上一染,现在看看成果,勉强算是差强人意吧!
开口道:“你不必替柳湘莲担心,他学问或者不如你,但做事周全尚在你之上,绝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林楠点头,柳湘莲的本事他知道,林如海的本事,他更知道,既然林如海说没事,自然是没事。
拈了棋子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他的一条大龙已经被杀的七零八落,勉强落下一子,道:“按父亲的说法,总督大人的贪的那笔款子,已经被送去了京里,他历年的收藏,也被他家两位公子折腾没了,那三殿下在那些衙门里看见的银子,又是从哪儿来?”
林如海摇头道:“你真以为我什么事都知道啊?”
林楠看了林如海一眼道:“不是吗?”
林如海冷哼道:“我连上衙的功夫都没有,哪有空管他们的闲事?你若是有兴趣,倒是不妨去查查,反正现在离乡试还有些时日,便当是去散散心也好。唔,到你了,专心下棋!”
林楠棋艺原就稍逊,又被林如海抢了先手,加上之前几度分心,便是此刻收敛心神,也是大势已去,于事无补,索性弃子认输。
过了一阵,管家来报晚饭备好了,林如海派人请了李旭李资前来用饭。
晚饭后,林楠便派人找了林才来,给他细细的讲江南的事儿。
林如海的话,他不会当了玩笑来听,既然说了让他去查,便是真的要将事儿推在他头上了,是以总要先打听一下,这边到底是个什么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