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盘坐于棋盘另一面的老人忽然闭眼出声道:“所谓不语寄手谈,无心引樵子。你既然心思絮乱,又何必在这里应付我?”
邵启翰把手中的黑子往棋盒中一掷,苦笑着说:“爷爷,不是你硬拉着我和你下围棋的?”
邵老爷子对小孙子的指控无动于衷,依旧老神在在的闭着眼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他摸摸不长不短的白胡子,淡淡的说:“兵法有言曰‘多算胜,少算不胜。’弈者如将,当用意深而存虑精,以权制其敌,以求其胜负之由,你可明白?”
“……”邵启翰这回连笑也笑不出来了,他怔怔的看着残局。
邵老爷子也不再言语,只闭目养神。
一时间凉亭内没了声响,倒是庭内风吹叶动,鸟啼虫鸣,也算是无声胜有声了。
好一会儿,邵启翰才艰涩的开口说:“……爷爷,我不得不出手。”
闻言,邵老爷子才睁眼瞅了邵启翰一眼。
“爷爷,我也不说废话了,这次我……是想取回放在爷爷这里的东西的。”邵启翰盯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现在父亲不愿意听我的解释……至于邵启翟……恐怕已经欲除我而后快了,我总要为自己搏上一搏。”
“你这搏一搏,是在和你的家人搏。”邵老爷子面无表情的说:“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有点厉害啊?”
邵启翰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一祖一孙面对面的坐着,看着像陌生人在说话似的。
“爷爷,我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了。”邵启翰沉声道:“既然我是邵氏的子孙,那我就有权利这么做。”
邵老爷子沉默一会儿,才说:“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依你——我只说一点,如果到时候输了,可不要哭着鼻子求我这个老头。”
“……我长大了,爷爷。”邵启翰抬头看着祖父,他抿了抿嘴,深邃冰冷的双眼居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他说的没错,我是得为自己负责——”
“——爷爷,我喜欢上一个男人,您……您就不说些什么?”
邵老爷子忽然起身,他双手负在身后,慢慢踱着走出了八角亭,邵启翰连忙起身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老人顺着石子铺成的小道一直走,穿过小桥假山一直走到一潭深潭前才停下,他低头看着深绿色水中无忧无虑游荡着的鱼群。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站在他身旁的邵启翰似乎明白了什么。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邵启翰忽然就觉得心里酸的厉害。
他长到这么大,基本上没有从父亲和哥哥身上收获到什么亲情,唯有在面对这个不怎么慈祥,心思又极为古怪的祖父的时候,尚能感受到一些来自于亲人的关爱。
母亲因他难产而死,父亲哥哥对他态度冷淡,祖父却时不时把他接到自己隐居的地方来,虽然是老人自己寂寞了想要个孙子陪着玩玩,但这对当时还是个懵懂孩童的他来说却影响很大。
邵启翰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他长到现在还没长歪,祖父和慕容玖功不可没。
即使到了后来,祖父越来越不愿意理会俗事了,见他的次数也不过一年一两次了,但来自于祖父的某种无声的教育却一直左右着他的成长。
而到了现在,祖父又这样宽容的对待他……
邵启翰怀古念今,几乎没有立刻流出感动的泪水来。
“……我说什么?”邵老爷子突然开口,他苍老声音中的苦涩之意让邵启翰不由得心中一颤。
“我能说什么?你不是已经说了——你长大了?”邵老爷子转身,眯着眼盯着邵启翰,“慕容家那小子比你要看的清楚的多。”
邵启翰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在老人通透了然的目光里渺小的像一粒尘埃。
“‘自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邵老爷子呵呵一笑,“你可真是出息了,把慕容家的小子哄的团团转啊?”
邵启翰的脸慢慢涨红了,这些天来,他努力避免想起的告白剖析之语一下子被老人说出来,这让他简直想直接跳进潭水之中——实在是太丢脸了!
邵老爷子看着孙子这样窘迫的表情,又一脸深奥莫测的呵呵的笑了,他身手拍了拍邵启翰的肩膀。
“没想到啊,我这个孙子——呵呵呵。”话未说完,邵老爷子就又把双手负在背后,越过邵启翰大摇大摆的笑着走远。
邵启翰站在原地看向邵老爷子的背影,脸上交织着害羞,尴尬,疑惑等种种表情,古怪的表情几乎让他的颜值一下子掉了一个档次。
带着这种能让他掉颜值的复杂心情,邵启翰告别对他不理不睬专心坐禅的邵老爷子,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
邵启翰坐上专门等候在山腰盘山公路上的出租车,想了想后摸出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听筒里传来欧阳忆毛躁亢奋的声音。
“老邵,哈哈哈哈哈一场好戏你来不来?!”
听着对方没头没尾的话,邵启翰不由得伸出两根指头捏了捏紧锁着的眉心,一边问:“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兴奋?”
“哈哈——诶?你忘了?”欧阳忆蓦然停住大笑,有些愤然的质问邵启翰:“今天是白氏一案的庭审啊!你居然给忘了?拜托,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啊!”
欧阳忆的话没有错,所谓的白氏一案确实是他的得意之做——几乎全是他上跳下窜给曝光的!
所谓白氏一案,正是白凯泰身亡案,白氏非法集资案,白氏股权买卖案等数个重要案件的合称,所有的证据全部指向了白氏族兄和私生女白嬛君身上。
表面上是白祁出面诉讼两位堂叔和白嬛君蓄意杀人,这才导致了白氏这一系列的案子浮出水面,实际上白祁不过是摆在前台的人,真正在后面做推手的是和白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邵启翰,而为白家剔除腐肉的抄刀人正是欧阳忆。
欧阳忆的力量实在是惊人。
就连邵启翰,也不完全清楚欧阳忆到底是怎么收集证据,又是怎么让那些证人们开口指证的。
邵启翰听着欧阳忆喋喋不休的叙述自己的丰功伟绩,觉得对方对此事有些过于关心了,他强制性的打断欧阳忆的演讲,低声说:“阿忆,你之前对这事不是不感兴趣的吗?”
欧阳忆像是被掐住脖子似的,声音戛然而止,直到邵启翰等的快没耐心了才扭扭捏捏的说:“那不是没见到他之前的事了嘛~”
邵启翰被对方带着尾音的一个“了嘛~”给冷的打了个寒蝉。
“你看上白祁了?”
“唉——你可别瞎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行吧,你加油……庭审我不去了,你给我把白嬛君给盯住了。”邵启翰恢复了正常状态,声音压的更低了,“还没找到楚许?”
“嗤——那家伙鼻子比狗还灵,白家一出事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欧阳忆冷笑着说:“不过老邵你放心,他手脚不干净,尾巴已经给我抓住了,不怕他不出来。”
“行,那阿忆你先去忙吧。”邵启翰看了眼窗外熟悉的街道,等欧阳忆说完“回头见”后就挂了电话。
第91章:放手与不放手
“……行,那阿忆你先去忙吧。”
“回见回见。”
邵启翰看了眼窗外熟悉的街景,阴着脸掐掉了通话。
楚许是他的朋友没错,但他发现这位朋友在某些事情中参与太多了。
随着对白嬛君的调查的不断加深,邵启翰吃惊的发现早在他委托楚许调查白小兮身世之前,楚许就和白嬛君有了联系——难怪当时楚许会信誓旦旦的说白小兮是阿玖的妹妹,原来不是他不清楚,而是故意这么说的。
而后来,楚许又为白嬛君的种种行为打掩护,最让邵启翰愤怒的是,在邵启翟与罗氏相继攻击打压慕容集团的时候,楚许也参了一脚,利用他的猎头工作室挖了慕容集团不少中层骨干。
果然不愧是业中好手,要知道在一个大型集团里,流失了下层员工可以利用招新来补充,上层领导往往都参与集团分红,对集团忠诚度很高,同时也是被盯的最紧的,基本上不会受到诱惑轻易跳槽,只有那些在金字塔中间奋斗的骨干精英们最容易松动,而失去了这些人,人员技术方面不说,就只是上下衔接梗塞这一点,就会给集团带来不能忽视的麻烦!
可以这么说,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这种打击比外部的压力更让慕容集团伤筋动骨。
楚许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自己那些旧交老友中,确实有不少人对阿玖有些不满,但也绝对不会这样干——和四大财阀之一的慕容集团顶缸。
邵启翰又在脑中过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和一干人之间的关系,到底还是没弄清楚楚许的意图。
算了,等到把他抓住,自然有大吧的时间去“询问”。
邵启翰黑色的眼中划过一丝冷厉,对着保安亭站岗的保安挥了挥手。
很快路栏被打开,出租车平稳的启动,不出五分钟就开到了别墅一侧的车坪上。
邵启翰开门下车,大步向别墅走去。
这个时候,阿玖应该还不在家吧?邵启翰冷着脸,心中却有些惴惴,最近一段时间内,他实在是不想面对慕容玖。
就算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了,就算只要一想想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话,邵启翰都不由得面红心跳。
——真的太丢脸了。
他到底是被关太久了,一个人窝在房间里东想西想,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某些被藏在心底最隐秘的东西就不断的发酵——直到见到那样冰冷的慕容玖,所有的一切才会突然爆发。
但就算是爆发——为什么放在他的身上就这么窝囊?颠来倒去的神经质般的胡说一通就算了,为什么最后还落到那么尴尬的境地?他本来应该潇洒的走人的,而不是像这样不上不下……
本来他都“快忘记了”,结果又被老爷子那么一提……天啊……
算了,反正自己在阿玖面前都已经丢脸丢到家了,何况阿玖也不愿意看见自己,他就再躲两天——等到那些繁复的手续办好之后,他就可以“重出江湖”了。
可天不遂人愿,邵启翰还未踏入正厅,远远的就看到一个人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翰……”
邵启翰看着瞪着自己的慕容玖,无端端的心慌的厉害,他眨了眨眼睛,转身就走。
“……你——邵启翰!”
狼狈的邵启翰越走越快,几乎没跑起来,可惜——他还是被抓住了。
被紧紧抓住的手腕一阵阵的生疼,邵启翰不得不停下脚步,他握起拳头,暗暗蓄力。
很显然,拉住他的慕容玖也感觉到了这种无声的抗拒。
“邵启翰!”这三个字被慕容玖念的又快又急,还透着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怨气。
邵启翰的身子顿时僵硬起来,他低着头,手臂的力量也顺从的卸去了。
“邵启翰——”慕容玖又念道,这一回换了他用上了暗劲,慕容玖上身微动,手腕一扭,就让松松站在原地的邵启翰不得不顺着他的这股力道转身站稳。
邵启翰依然低着头,因为长时间没有修剪而长的过长的刘海完美的遵循着重力原理的垂散在他的额前,正巧将他的双眼挡的严严实实的。
慕容玖盯着邵启翰凌乱的黑色留海看了一会儿,忽然闪电般抬起另外一只手贴上邵启翰的额头,然后把他的刘海通通拨上去,这下,邵启翰那双满是愕然的黑眸就完完全全的暴露在慕容玖的视线里。
邵启翰当然愕然,他不仅愕然,而且震惊。
因为两人此时的姿势实在是太——太古怪了,对于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
一开始被对方叫住的时候,邵启翰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跑——即使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立刻顺从了脑子里的野兽般的直觉。
但他马上就因为被慕容玖拉住而被迫停下,他一边努力的运转大脑想要弄清楚这一出发生的原因,一边暗暗蓄力想要趁对方不注意逃出生天。
可惜在听到慕容玖念出自己的名字后,他就缴械投降了。
——因为这种语气实在是太熟悉了。
每次发现他做了错事之后,无论是鬼混也好还是瞎来也好,慕容玖就是这样喊着他的名字,然后开始教训他的……
在这种充满怨念的语气面前,可怜的邵启翰已经养成了立刻道歉的良好习惯。
准确的说,邵启翰已经被慕容玖言周教喔不,教育的很好了……
但是我没有错!
邵启翰很快反应过来,他把已经冲到喉咙口的“我错了”重新咽回肚子,与此同时,他的左半脑重新思考“到底发生什么了?”,右半脑再次疑惑“我现在该怎么办?”
但还没等到大脑运转出结论——任何一个都好!——邵启翰就突然被袭击了!
慕容玖一手握着自己的手腕,一手紧紧的贴着自己的额头,他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自己,自己的脸离他的很近很近,近到只要上身往前一倾,再伸伸脖子就能直接吻到他!
但是——想想你们的关系!
邵启翰,慕容玖他根本就不想喜欢你!你——也不要再喜欢他了!
这,是邵启翰窝在卧室里喝着酒苦思夜想,也终于逃出软禁后的当天完全证实的结论,也是为什么他会糊里糊涂,颠来倒去的说出那些话的原因。
也许阿玖已经有一点点喜欢上自己了,也许阿玖也有一点点发现了这样的心意,但他抗拒这种改变。
——如果你不愿意喜欢我,我就放手。
邵启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也因为这样,他已经把那场见面当做了他与慕容玖最后的一次见面。
——如果我影响到了你,那么我会离开。
“你放心,我现在只有一点点喜欢你了,我会努力不去喜欢你的。”
都是假话,但只有这样,他才能说服自己放手!
——如果你不愿意喜欢我,也不愿意我喜欢你,那我就不去喜欢你了,你可以放心了。
——但是能不能不要那么快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个蠢货喜欢过你?
他被邵启翟软禁,但欧阳忆是他另一双自由的“手”,同时的,他还有许多这样的“手”,能在各个方面帮助他,帮助他离开邵氏大宅,帮助他处理资产,帮助他干涉白氏一案,甚至帮助他远盾千里——离开慕容玖。
慕容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的那些狐朋狗友们,那些纨绔子弟们,不仅会帮助他解决慕容集团的大麻烦,还会间接的帮助他解决“邵启翰”这个大麻烦。
慕容玖也绝对不会想到,这些人中,有多少是极度厌恶他的,就有多少是在无声无息之中受到他的影响的——他在拯救堕落里的邵启翰的时候,也顺手拉了这些人一把——但这个事实却只有站在中间的邵启翰看清楚了。
这样的慕容玖,不知不觉的就成了“救赎”的慕容玖,他却不得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