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月背着手在看墙上的画，那些画都是沈星平时画的，画风潇洒不羁，多为山水图，也有张贵妃的小图，只是下笔之处似乎有些犹豫，画上配着词：十年生死两茫茫。
沈星与张贵妃又岂是十年生死……
苏枕月心头蓦地添上一丝惘然。
林天珞没心情赏画，他跑到外面摘了十几片竹叶，精心挑选几片又绿又鲜嫩的，绕过苏枕月，爬上床将床帐放下，片刻之后传来他的声音：“月，睡觉了。”
苏枕月走到床边，抬手掀开帘子，正好看见林天珞正哼哧哼哧的脱衣服。
苏枕月：“……”
“带子解不开。”林天珞炯炯有神。
苏枕月伸出手替他解衣带，修长的手指似是被施了魔法，动作利落干净，很快的便解开了死结。
林天珞往床里边挪了挪，不满道：“这个沈星忒小气，居然给我们两个大男人一张床。”
“嘘。”苏枕月用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解下外袍，在林天珞的身边躺下。
床帐放下来，光线顿时显得有些幽暗。林天珞并没有躺下，而是靠坐在床角，摆弄着手里的竹叶。
苏枕月双手枕在脑后，懒懒的掀了掀眼皮，问：“珞儿，什么时候去找你那位朋友？”
“不用找的，睡觉就行。”
苏枕月愣了一下。
林天珞晃了晃手中的叶子：“只要我能梦见他。”
苏枕月眼底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愕然：“你们通过梦境联系？”
林天珞颔首，皱起了一张脸：“只是无缘无故的根本不会梦见他，所以我打算来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苏枕月：“……”
“他带我去的地方叫做碧落海，吹给我听的曲子叫做《幽魂》，他说他在等一个人。”林天珞将竹叶含在口中，用力吹了吹，却只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不由得黑了脸。
为什么苏枕月用竹叶吹出的声音像流水清泉，到他这里画风完全就变了，这不科学！
“他给你吹曲子。”苏枕月低声呢喃着，眼底的光芒逐渐游离，心底却有名为妒忌的情绪在滋生，只是林天珞只顾着研究竹叶，没有注意到罢了。
于是林天珞吹了半夜的竹叶，苏枕月躺在他身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了他半夜。
后半夜的时候，林天珞的嘴巴又酸又痛，上下眼皮几乎在打架，吹出来的还是噗滋噗滋的鬼玩意，不由得鼓了鼓脸颊，扔了竹叶，往苏枕月身边一躺，气呼呼的说道：“不吹了。”
苏枕月伸手揽住了他，低低是说了一声：“不吹便不吹，睡吧。”
翌日一早苏枕月睁开眼睛就看见林天珞顶着一对黑眼圈趴在他身边怨念的盯着他。
苏枕月顿时觉得凉飕飕的，轻声问道：“怎么醒的这么早？”
“睡不着。”林天珞怨念加深。
“梦见他了吗？”苏枕月目光闪了一闪。
林天珞泄气的摇头，喃喃道：“见鬼了，我都思了那么久怎么没有夜有所梦呢。”
“别急，还有今天晚上，起来先吃点东西。”苏枕月摸了摸他的脑袋，以示安慰。
吃完饭后两人在竹林中的小石桌前大眼瞪小眼。
苏枕月看着林天珞愁眉不展的样子，起身摘了一片竹叶：“珞儿，我给你吹曲子吧。”
“会吹《幽魂》吗？”林天珞眼睛一亮。
苏枕月摇头。
林天珞失望：“哦，那就随便吹一首吧。”
清亮的曲声被微风送入山间，苏枕月倚靠在苍竹边，白衣翩然，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天珞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字，一遍又一遍，几十遍之后，苏枕月终于确定他写的那个人的名字叫做顾嘉书。
夜间林天珞依旧拿了一片竹叶呜呜咽咽的吹着，天可怜见，竹叶终于没有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了。
苏枕月靠在他身边，一头漆黑发丝散落下来，一言不发，听他吹了半夜，直到最后林天珞终于找到了一些调子，一双熊猫眼里满是晶亮亮的光芒：“我吹出来了，你听见了吗！”
苏枕月点点头，温柔的嗯了一声，说道：“夜色已深，睡吧。”
林天珞满心欢喜，将叶子塞入枕头底下，在苏枕月身边躺下，低声喃喃：“今夜我一定会梦见他的。”
苏枕月没有出声。
片刻之后，屋内陷入寂静，苏枕月翻了个身，面对着林天珞，在他耳边低声开口道：“珞儿，我今日吹给你听的曲子叫做《情钟》。”
回应他的却是林天珞平缓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苏枕月的眼中不由得黯然一片。
第二夜林天珞依旧没有梦见顾嘉书，林天珞慌了，抓狂的抓了抓头发，苦恼道：“这两天我一直在练习他的曲子，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为什么梦不到他？完了完了！三日之期快到了，月，这次我害死咱们俩了。”
“珞儿。”苏枕月双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狂躁，目光定定的盯着他，“别慌，大不了食言就是，别逼自己，沈星他动不了我们的。”
林天珞安静下来，目光有些凄然。
忽然传来敲门声，两人都怔了一怔，苏枕月起身去开门，看见沈星站在门外，一张脸上神情莫测。
苏枕月方才与林天珞说话时并未感觉到门外有人在，但沈星是前辈，武功高深，也不排除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念及至此，苏枕月眼神变幻了一番，并未请人进来，而是礼貌而又疏离的开口道：“沈前辈，三日之期并未到。”
沈星神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回道：“沈某只是想请二位吃一顿饭。”
“沈前辈的好意苏枕月心领了，只是珞儿要行招魂之术，准备过程实在繁杂，不能出半点差错，请前辈谅解。”
沈星无语的看着他。就算是行招魂之术吃顿饭能出差错到哪里去，这个借口实在太过敷衍，拒绝之意明显，沈星自讨了个没趣，遂只好作罢，他宴请二人原本也是为了打听进展，不过既然已经过了两日，明天就有答案了，想一想，又不急于这一时了，于是故作客气一番，抱拳告辞。
苏枕月重新合上屋门，林天珞紧张的问：“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应当没有听到，否则该找我们拼命才对。”苏枕月道。
晚上林天珞依旧拿着竹叶在吹，头发都快竖起来了，要是再联系不上顾嘉书，明天他们和沈星之间非得有一场血战。
苏枕月洗完澡走到床边抽走了他手中的叶子，将他往床上按了按，低声道：“听话，睡觉。”
“可是……”林天珞心有不甘。明明之前都能联系的，为什么这次就不行？
苏枕月看到他躺下，放下幔帐，靠坐在他身边，将竹叶放在唇边轻轻的吹了起来。
林天珞满眼震惊：“幽、幽魂的调子？”
苏枕月朝他眨了眨眼睛。
林天珞霎时明白过来，昨晚他不过是断断续续吹了一些不成调子的调子，没想到苏枕月竟然将它还原了。
“你仔细看看，有不对的地方指出来，我们多试几遍。”苏枕月道。
“……好。”林天珞心底一软，怔怔的应了一声。
于是两人一个吹曲子，一个在旁边纠错，演示了一遍又一遍，临睡前终于将整首《幽魂》都还原了。
林天珞满足的闭上眼睛，低声道：“今夜我一定会梦见他的。”
苏枕月嗯了一声，却没有睡，等到林天珞入睡之后，他再次拿起了竹叶，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幽魂》的曲调。
整首曲子的曲风苍白而又诡异，然后诡异中却是道不清说不明的哀怨和缠绵。
珞儿口中的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珞儿的还魂与他有关吗？
苏枕月不由得看向了睡梦中的林天珞，林天珞居然笑了起来，似是见到了什么熟人，嘴角微微弯起，整张脸的表情都生动起来。
应该是梦见那个人了吧。苏枕月猜测着，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在嫉妒……
第52章
林天珞的确已经进入了梦境，一想到即将见到顾嘉书，便忍不住弯起嘴角高兴的笑了出来。
梦境之中也是黑夜，遥远的苍穹之上挂着几颗晶亮的星子，薄雾如轻纱般笼罩在山间，他站在路口，看见前方是一座高大的府邸，门前挂着两盏红色的灯笼，朱漆的大门两边各贴了一张红艳艳的囍字，府内隐隐传来热闹的人声。
莫非这户人家在办喜事？
林天珞心中疑惑，有些惴惴不安，难道这次他还是见不到顾嘉书？
千万不要啊！
林天珞在心中祷告，期盼顾嘉书能听见他的声音，刚祷告完路口忽然走过一道青色的身影，竟像是顾嘉书。林天珞高兴，刚张口准备唤他，声音还未发出，顾嘉书已经背对着他走远，停在了那挂着红灯笼的府前。
两名小厮提着灯笼来迎接他，片刻之后，那扇大门又在林天珞的眼前关闭，隔绝了顾嘉书的身影。
林天珞急忙追上去，奇怪的是那府邸明明在眼前他却发足狂奔了许久，直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才终于到了门口。他伸手叩门，却见大门虚掩着，便想也没想的推开了大门。果然一院子都是人影绰绰，长龙似的红灯笼挂满长廊，客人们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林天珞穿梭在人群中，发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却个个都没有看见他似的，林天珞忍不住伸手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果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这是怎么回事？
惶惶然之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新人来了”。林天珞抬起头，看见两道身穿大红色喜服的背影从自己身边走过。
他们从人群中走过，丈夫温柔的挽着妻子，接受宾客们的祝福，林天珞却觉得像是有一只手握紧了自己的心脏，生生的痛，那疼痛几乎逼得他无法呼吸，站立不稳。他抓紧了自己的心口，想要将那个脱口而出的名字嘶声喊出来。
然而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忘记了！
他忘记了……
眼角不断渗出泪滴，林天珞弯下腰，蹲倒在地，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忽然，周围的人声消失了，一切都恢复了寂静，寂静的令人害怕。
林天珞抬起头来，眼角犹挂泪痕，这才发现满院子的人影都不见了，灯笼灭了，唯有喜堂之内散发出艳红的光芒。
林天珞站起身来，心中已经确定了，这里还是方才的府邸，只是已经不是主人成亲的日子了，所以才显得这样寂静。
他抬步朝着喜堂走去，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诫他不要推开门，然而他忍不住，有种强烈的感觉，里面有人在等他。
是的，在等他。
林天珞毫不犹豫的推开屋门，红艳艳的烛光迎面扑来，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就在他抬手遮挡光芒的瞬间，他看清了。
喜堂的中央两支红烛在燃烧着，滴下红色的蜡泪，桌旁坐了个身穿红色喜服的男人，他的怀里抱着一块漆黑的灵牌，上面的字被他的长袖遮挡住了。
他就这样抱着灵牌，仰面躺在椅子上，头颅微微后仰，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容，却有血痕不断的滑出，在他身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倾倒的酒壶，壶口向外，搀有毒液的酒水缓缓流出，像是爱人诀别之时不断滴出的泪滴。
“啊——”林天珞瞳孔放大，大叫了一声，嘶哑之中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像是见到了世间极其恐怖之物，飞快的转身狂奔，想要逃离这绝望之境。
身后的门不断合上，黑夜如同一个张大嘴巴的巨兽，林天珞只是疯狂的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忍不住，心底的疼痛像是要裂开了似的。
忽然，他猛地撞进了一个怀抱之中，那人伸手抱住了他，在他的后背轻轻拍打着。
林天珞不再跑了，而是抬起头来，看着来人清雅的容颜，怔愣了片刻，喃喃的唤出了一声：“顾大哥。”
顾嘉书伸出手替他温柔的拭去眼角泪痕，林天珞却倏地推开了他，站到一旁，用戒备的语气说道：“顾大哥，这回的玩笑开大了。”
顾嘉书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却看到他用冷漠的目光看着自己，心口如同遭到了重击，终究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林天珞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脸色有些不太好，于是抹了抹眼泪，缓和了语气，低声说道：“顾大哥，下次别开这样的玩笑，我经不起吓。”
“我知道了。”顾嘉书道，道歉，“珞儿，对不起。”
“顾大哥，我有事找你。”林天珞又道。
“我知道。”顾嘉书抬手，掌心亮起一片光芒，接着便出现了一本小册子，他随手翻了翻，停在一张页面上，“张贵妃，名张甜，死于三十年前，因生前心愿未了，不肯轮回，终年徘徊忘川河畔。”
“对，就是她，原来她真的没有转世。”林天珞兴奋，“顾大哥，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顾嘉书颔首：“不过她已是死魂，脱离尘世三十余年，不能再回到阳间，若是想要重聚，只能如你我现在这般梦中相见。”
林天珞愣了一下，点头说：“……好，只要能让他们再见一面，顾大哥，谢谢你，我该走了。”
“珞儿。”顾嘉书忍不住叫住了他，看见林天珞回头看他，终究还是低声道：“方才你所见……并非幻象，很多年前，这里曾有一座府邸，府邸在主人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穿着红色的喜服，怀抱着爱人的灵牌服毒自尽了。”
“顾大哥，多谢你讲故事给我听。”林天珞打断他的话，耸了耸肩，“不过，这些事与我无关，不是么？”
说完他转身便走入了薄雾之中，也走出了梦境，留下顾嘉书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
林天珞睁开眼睛，从梦境中清醒，倏地对上苏枕月的目光怔了一怔，唤道：“月。”
苏枕月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眼角的泪痕，放到唇边尝了一口：“你哭了。”
“被吓的。”林天珞忍不住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窝进了他的怀抱里，嗅着他温柔的气息，才终于安心下来，“我害怕。”
“别怕，我会保护你。”苏枕月抱紧了他，将脑袋埋在他的颈侧，“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守着你，与你同在。”
“嗯。”林天珞抓紧了他的袖口，闭上眼睛，将要喷涌而出的眼泪都逼了回去。
“梦见他了？”片刻之后，苏枕月开口道。
“见到他了，他说他会帮我们的。”林天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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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苏枕月将写好的字给林天珞看，林天珞点头。苏枕月在他额上印下一吻，低声道：“我去去就来。”
林天珞躺倒在被窝里，点点头。
苏枕月将字条送给了沈星，沈星打开一看，低声念道：“夜半无人时，魂魄入梦来。”怔了一怔，抬头愕然的看着苏枕月，“这是何意？”
苏枕月理了理袖口：“我想珞儿的意思这句诗已经很明确的表达了，至于是真是假，沈前辈今夜何不一试。”
“他当真会招魂之术？”沈星犹不相信，眼底闪烁着警告的光芒。
“沈前辈尽可一试。”苏枕月说完便走了，余下沈星目光灼灼的盯着门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