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离围墙不远,即使坐在墙头也能把戏台上的人物看得一清二楚,锦鸾拉着崇之就在墙头坐了下来。
这部戏讲的是一个男子是园丁,偶然的机会见着这户的千金,登时就喜欢上了。小伙子是个老实憨厚的人,久而久之,小姐也芳心暗许。可是因为一些门第的束缚,两人被迫分离了。几年后那男子金榜题名,于是登门把小姐娶了回去。
崇之不喜欢看戏,看了没多久就乏了,而锦鸾看得津津有味。等到戏结束了,他才发觉崇之已经睡着了。他的身子斜靠在自己身上,发丝散落在他肩上,和自己的缠绕着,香味从肩处传来,锦鸾脑子里忽然就乱了。
如若不是这家的一只黑狗出来冲着他们汪汪叫,锦鸾兴许会一直坐在这边,坐到天荒地老。这只通体漆黑的狗,龇着獠牙,冲着崇之的方向叫唤。大约崇之是个鬼,这个畜生能感觉到他的鬼气。锦鸾朝它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这个小东西还是怒吼着,锦鸾无奈地摇了摇头,捏了个诀,它终于安静了,可崇之却还是醒了。
崇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怎么了,戏结束了?”
锦鸾像个偷腥的猫,仓皇地点头。
“那走吧。”崇之率先跳了下去,走了。锦鸾也抖了抖衣袍上的灰,紧随其后。
第7章
往后的几个月里,锦鸾的仙元也恢复了个大半,龙角也可以隐回去了,崇之自然也不需要为锦鸾煮药了。他也不会天黑就来,有时甚至是等到深夜。
锦鸾毕竟是个仙,和崇之不同,哪里习惯白天睡,晚上起。所以在夜里醒来的时候会见着崇之在房间的桌边坐着,自斟自酌地喝几杯茶,寅时离去。
这夜,锦鸾从恶梦中惊醒,却见着崇之坐在自己身边。崇之见他醒了,忙开口:“我听见你喊‘莫离’了,就来看看你。”
提到莫离,锦鸾的心情又有些压抑。他不禁蜷起了腿,用双手环抱住,把脸放在了膝上。
崇之转过身,在桌边坐下。广袖在桌面上挥了一下,桌面上立马多了一套酒具。
“来喝一杯吗?师侄。”崇之脸上挂着姑且称之为“笑容”的东西,可是锦鸾分明觉得崇之不是在笑,那层笑容下面掩藏着一层别的什么东西。
“这叫桃花酿。”崇之给自己斟了杯酒,又往旁边的杯子里倒了些许,“以前我和青禾最喜欢坐在这座山的山头上,喝一壶桃花酿。都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可真是一点都不假。”
等锦鸾穿好鞋子,披上外衣踱着小步子走到桌子跟前时,崇之已经好几杯酒下肚了。他倒不多言,只是沉默着喝酒,一杯接着一杯是,很是生猛。
锦鸾也不想多话,在摆着酒杯的位置坐下之后,也轻轻执起了酒杯。
酒很香,微微透着股桃花的香味。初入口中之时是甘甜清爽的,尔后到喉头时却是一股泠冽的辛辣。锦鸾平时在瑶山是不怎么喝酒的,所以喝了几杯下肚,就微微有些热气上脸。锦鸾停了杯子,望了眼面色如常的崇之,轻叹口气就移开了目光。
虽说自己是不太清楚到底崇之和青禾之间发生过些什么,但是锦鸾看得出来,崇之还是很爱青禾。一个人能把另一个人放在心里那么多年,也算是真的很爱了。锦鸾很庆幸,幸而自己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爱”,也不想体会什么叫做“爱”,“爱”之于他而说只是一个传闻。
“锦鸾师兄,我喜欢你。”莫离一双含水的眸子,带着期盼的眼神殷切地望着眼前的锦鸾。桃花树下,花瓣纷飞,轻轻扬起锦鸾的衣角。锦鸾负着双手立在树边,绛红色的衣袍衬得一张小脸更是莹白透亮,纤长媚惑的眼睛低垂着,莫离实在看不出来眼前的人心中所想。
锦鸾面上很镇定,心中却早已慌乱一片,他从不知道,自己看着长大的莫离竟然长大了。一直到刚刚他还觉得她该是个小丫头:小时候会跟他撒娇,讨好他让他给自己带糖吃的小丫头;稍大一些会把新学的仙法练给他看;再稍大一些,会和他吵吵闹闹的,经常拌嘴,唱着反调。她对他说喜欢,可是他却当她是妹妹,是女儿一般的。他虽说看起来似乎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可是他却已经足足三千多岁了,而她呢,她才十几岁。若是放在人间,自己该是她老祖宗辈的了。就这么一个姑娘,对着自己说着喜欢,她只是一时糊涂吧。
锦鸾抬起头,剪水般的眼眸里阳光映在里面,显得亮亮的,“莫离,你该知道,你一直都是我的妹妹。”
“不是的!你骗人!我不相信!”尽管莫离有想过锦鸾会拒绝自己,可是话真正从锦鸾口中说出来,还是很伤人的。莫离捂起耳朵,红着一张稚气的小脸,声嘶力竭地吼着。
锦鸾试图把莫离的手从耳朵上拉下来,可是莫离很生气,一双小手很有力气。锦鸾不得不试着说服她:“你现在还小,还不懂得什么是爱。”
“我不懂,你懂吗?你每天只知道练功,修仙,你还知道什么。你就是个顽固不化的木头!”莫离擦着眼角的泪水,从锦鸾身边飞一般地走开了,只留给了锦鸾一个粉色的背影。
“看什么看得出神?”崇之挑着酒杯,眯起一双眼眸。“这个星空我看了许多年了,还是一样的澈亮。”
锦鸾倒也不答,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端起面前的白瓷酒瓶给崇之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崇之显然是醉了,右手手肘支着头,挑了挑眉角,“在外人看来,青禾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可是,只有在我面前时,他才会露出稚气。有时觉得你们也挺像的。”
大约是重心不稳,崇之的脑袋不小心从臂膀上滑了下来,他又坚持不懈地把头又枕了上去。
“你知道什么叫爱吗?”崇之忽然拔高了音量,情绪有些激动,让锦鸾吓了一大跳。
“我都忘了,你们这些人怎么会知道。整日想着求仙问道,怎么会懂得这些?那老头会同意?”
他又颓然地摩梭着酒杯,“禾曾对天发誓,过奈何桥时他会喝孟婆汤,他会忘了我。他诅咒我,让我不记得他的脸,不记得我和他之间的过往。后来我死了,我果真忘记了他。魂魄离开躯体,带着我对他的记忆也一并消失了。”崇之眼睛里,脸颊上全是泪水,那紧攥的拳头近乎要把手中的酒杯捏碎,“而我竟然还信誓旦旦地说爱他。”他又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容让锦鸾看得心惊。
崇之在梦落山等了千年,这千年来,他不敢去轮回。他怕他的一个不经意,就错过了青禾。况且,青禾走的时候那么决绝。有的时候他想,如果再和青禾错过了,怕是以后就再无瓜葛了。小鬼来捉他,被他挡了回去。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天君的侄子,那些小鬼也不敢擅自动他,就象征性地来了几次,他们也好回去交差了。
锦鸾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这个近乎癫狂的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让他刺激别人他是最擅长的,可是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慰别人。况且在感情方面他还是一无所知的。他试着张开手,安抚似的拍着崇之的后背。
崇之喃喃自语,“青禾,青禾……”他闭起了双眼,把头缓缓地靠在了锦鸾的胸口上。锦鸾的心跳令他觉得安心,怀抱的温暖更让崇之觉得依恋,而他此刻就像一只焦躁的小兽得到了安抚。
他虽然忘记了和青禾在一起的时光,可是他对青禾的执念却深深扎进了他的骨血里。而恰巧有这么个人安慰他,他孤独了那么多年,突然出现的温暖让他觉得舍不得放开,让他觉得一时的贪恋。
冰凉的体温隔着布料传到锦鸾的皮肤上,锦鸾手足无措,四肢僵硬地由着崇之缩在自己怀里。
“你说,他会不会还没忘记我了?会不会还在奈何桥边等我?”崇之突然挣脱了锦鸾的束缚,踉踉跄跄地要往门边跑。
崇之不管怎么说都是锦鸾的师叔,他现在只是个鬼魂,如果现在硬是要闯地府,无疑是自投罗网,怕是要堕入轮回了。锦鸾岂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师叔去涉险,于是他念了个诀,伸手在崇之肩上拍了一下,一道金光闪过,崇之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锦鸾暗自庆幸,幸好崇之醉了,要不然以现在没有恢复仙力的状态是定然打不过他的。
锦鸾把崇之扶到了床上,自己就干脆在桌上趴着睡了。
第8章
“崇之,哈哈,你看。”一个身着藕粉色的男子坐在水边。模样很是一般,右半边脸上还有一个鲜红色的胎记一直延伸至脸颊处。
但是那双眉眼却是出落地极为漂亮。细细的柳叶眉斜飞入鬓,魅生生的眼角向上翘着,在白亮的光线下颜色闪着湖水般的光亮。一双脚丫子白嫩嫩的,把水撩得好高。
崇之伸出广袖作势要去挡那水花,却是极尽宠溺的模样:“哎呀,你瞧,都溅我身上了。”
“我不是故意的嘛,”男子跳下及膝的水里,转身看向崇之,那怯生生的眼眸里似是有泪水闪动,崇之看得极为不忍,忙伸出手去,想去安慰,“好啦,我没有怪你。”可就在崇之把手递过去之时,男子一把抓住崇之的手,只听“扑通”一声,崇之被拉到了水里,两人顿时滚作一团,嬉笑声不绝于耳。
画面一转,那个男子面上覆着面巾,口鼻皆被遮着,独留一双眉眼露在外面,脸颊上那个鲜红的胎记也被遮住了。他眉头紧锁,眼睛里还闪着泪光,却硬是憋着不让它流出来。
“崇之,告诉我,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还爱我的是吗?”他细白的右手捂着胸膛,那里赫然地破了一个洞,鲜血从指缝中不断地涌出。他的气息混乱,语气里带着祈求。而对面那人,那个曾对自己温声细语,甚至是大声都没有过的崇之无动于衷,眼神里甚至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鲜血越涌越多,而那人却毫不顾及,“你说的可是真的,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你从来都只喜欢他对么?”他的眼神里透露着绝望还有无以复加的伤感。他闭了下双眼,把眼眶里的泪水逼了回去,“好吧,我懂了。”
男子握紧了左手的拳头,像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承认,我这人眼光一向不太好。看错了人,我认了。你放心,过奈何桥的时候我会喝孟婆汤,我会彻底忘了你。但愿我的来生能变得聪明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深吸了一口气,“但愿来生再也没有你的参与,我不愿意再见到你。”
远处一道闪电由远及近,他的声音在风中带着明显的颤抖:“我青禾对着雷电起誓,从此以后你我就是陌路。求上天怜悯我,成全我这将死之人唯一的心愿:让崇之永永远远忘记我的面容,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所有岁月。”
说完这句,青禾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轰然倒下。青禾残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意识是耳边雷电的轰鸣声,和狂风肆虐的声响,而自己曾经那么深爱着的人啊,却没有丝毫的不舍。
早上锦鸾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大约是受昨夜受崇之醉酒后的言语的影响,锦鸾的梦里杜撰了一系列的崇之和青禾的故事。锦鸾自嘲道:想是自己戏本子看多了,连做梦都像看戏一般。况且,传闻青禾姿容上乘,怎会是长相寻常,脸颊上还长着胎记的模样呢。
锦鸾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天君身边的红人——怀宇上仙。锦鸾忙让到一边,把来人请进了屋。
怀宇上仙迈着大步,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虽然乍看之下,面色如常,但眼角还是透着些许鄙夷的。锦鸾不露痕迹地笑了,不亢不卑请上仙坐下,给他倒了杯水。
怀宇上仙一撩袍子坐下,扬了扬眉角气势十足地开口道:“这次我来,是奉了天君的命令。天君得知你们瑶山上上下下在寻找出走的孽徒,而你伤势刚好,怕是不能委于重任,特命本仙传授一道心诀给你。如遇上魔族,就念此心诀,本仙会立马派人过来。”
怀宇上仙皱了皱眉,一脸长辈的口吻:“果然是仙法太弱,都遮不住这山上的鬼气。你这仙法还是得多勤于修炼。”
锦鸾面上恭谨地接受,心里却觉得这人甚是讨嫌。
“云上教的徒弟也不过如此,能把徒弟教成这样,估计云上的仙法也不过是浪得虚名。”
锦鸾原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既是天君派来传授仙法的,如果开罪他无疑是不给天君脸面。可现在这人仗着有天君撑腰,竟然在自己门上撒野,还诋毁师父,锦鸾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锦鸾掀了袍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怀宇仙人见锦鸾从原先恭谨地态度突然变了有些不习惯,一时怔住了,有些反应不过来。锦鸾端着一副高贵冷艳的气质,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微微抿了一口,开口道:“自我师父数万年前同妖族一战起,哪次打仗没有我师父带兵出征的?甚至连天君都礼让三分,别人又有什么权利质疑?”锦鸾挑了挑眼角,见怀宇脸上黑了下去,心情顿觉大好。忙调整了姿势,一手托腮,一手用食指有规律地轻叩桌面,“再说了,哪有狗到别人门上乱吠的,也不怕闪了舌头。”
锦鸾低头,不经意间见自己蜷着的食指,想着崇之也会有这样的习惯,不觉就笑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笑容,让一边的上仙更是生气,觉得这样一个小辈,竟是这般不识好歹地嘲笑自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赶走了怀宇仙人,锦鸾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一想到崇之,心情顿时愉悦起来,他自己也没发觉,连嘴角都在不自觉地往上翘。
就是可惜了崇之留给他的那坛酒,锦鸾惋惜不已。
天庭里一派仙气萦绕,天君威严地坐在大厅之上,身后站着两位貌美的仙娥。大殿里空气压抑,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回到天庭,怀宇倒是没闲着,也顾不上休息,忙跑到天君处告状,更是添油加醋地把事情夸大了一番。
“天君,您看。那个小仙竟如此不识好歹。天君您宅心仁厚,见他仙气薄弱,特赐他仙力,不想他竟然看不上,还骂我是狗!”
天君面色也是不悦,憋着一口气。毕竟锦鸾是北海龙王的三皇子,他也不好说什么。况且这孩子自小身子不太好,一直在瑶山养着的。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是这事他知道。
怀宇见天君面色不太好,他觉得目的已达到了,又正色道:“天君,您别生气,可别气坏了身子。要是把身子气坏了,那可怎么是好。我在凡间游历的时候,闻到着酒香,就想着天君您了。回来后,我也顾不上休息,立马赶过来送给您。”怀宇忙掀了盖子,一股浓郁的酒香铺面而来,立马充斥了整个大殿。
“这是……”天君怔住了,这个熟悉的味道,只有自己的侄儿才能酿的出来啊。
“天君,这是桃花酿。”怀宇忙狗腿地把酒坛捧到天君面前。
果然是他,是崇之,崇之回来了。
“说!酒是从哪里来的!”天君绷着一张脸,那声音响彻整个大殿。
怀宇也是吓着了,忙伏在天君脚下,哆哆嗦嗦地说:“是从那梦络山上拿回来的。”
“就是云上的徒弟守着的那座梦络山?”天君觉着自己的手因为激动有些不稳,忙把手背到了身后。
“是啊,天君英明。”怀宇狗腿地附和着天君。他心里在打着哆嗦,暗自揣测着天君的心意。
“知道了,退下吧。”天君长叹一声,转过身去,只留给怀宇一个苍老的背影。
“天君,那这酒……”怀宇抬起头问道。
“放下吧。”天君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