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鸾环顾四周，师父云上一脸担忧地望着他；紫音菩萨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端坐在天君身侧；而天君，则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您想让我做什么呢？”锦鸾心里冷哼出声，摆明着就是已经打算好了一切，只等着自己上钩了。
“不急，你不是一直有个疑惑吗？我可以先让你看样东西。”话音刚落，锦鸾右侧的墙壁上即刻出现了一面偌大的琉璃镜，通体剔透，像是一面平静的湖面。
锦鸾心里咯噔了一下，这难道就是窥天镜？
慢慢地镜面上开始有人影攒动，整个镜面变暗了。
“快点！磨叽什么！”一个面色冷峻身穿阴差服的男子举着鞭子挥向一只身穿白色丧服的鬼。
“啊！”惨叫声传来，那鬼立马往前跑了几步，跟上了前面的一队人，嘴里还讨饶，“差爷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
这是一支准备过奈何桥的队伍，两边站着几个手执鞭子的阴差维持秩序。前面有座桥，一位婆婆模样的老人，站在桥头，给每个轮到的鬼一碗孟婆汤。
青禾也在队伍之中，他很沉默，一直都低着头，哪有一点点曾经身为魔君的意气风发。很快，轮到了青禾。
孟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脸上的褶子倒是显得慈祥，“来，把这个喝了吧，喝了就能忘掉所有的不愉快了。”说着，便递了一个碗给青禾。
青禾有过一瞬间的闪神，但很快又举起碗。在碗口碰到嘴唇的刹那，后面传来一阵响动，所有的鬼都往队伍的后面看去。一位手持长剑，白衣似雪的男子闯了进来。顿时外面有人喊道，“有人闯进地府啦。”
原本维持秩序的阴差立马冲上前去，和那男子打在了一起。但很快阴差落了下风，白衣男子在队尾开始一个个查看队伍中的鬼。
“青禾？”
“青禾？”
……
青禾亦是在桥头望着那人，在队伍中望着寻找着自己。那个身影怎么会忘记呢？其实打从他一进这儿来，他望见他的第一眼，他便知道是他。那个他深爱了很多年，最终却用它的剑结束了自己性命的人。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爱着自己，结果却杀了自己的人。他还来寻他做什么？不是一切都结束了么？
青禾长叹一声，捧着碗，开始喝忘川水。但很快，崇之看见那个举着碗，仰头喝水的那人，一把打翻了碗。
崇之勒住他的手腕，红着一双眸子，厉声问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忘了我吗？”
青禾木着一张脸，全无表情，也不敢看那人的脸，只是低声说：“放手，好吗？不是都已经说清楚了吗？”
忘川河下波涛翻滚，血黄色的河水中尽是恶人的鬼魂，哀号声不绝于耳。青禾望了一眼那布满虫蛇的河水，苦笑了一下，他即是魔君，死后就该下这忘川河，生生世世受水中铜蛇铁狗的撕咬。
崇之见青禾面无表情，恨不得从来都不认识自己模样也急了，“青禾，你听我说，其实我……”
话音未落，一声大喝传来，“来者何人，胆敢闯我地府。”
崇之见有人来了，立马对青禾说，“你等我，我一会跟你说。”说着，崇之举着长剑，冲了上去。
青禾闭了闭眼，把要流出来的眼泪逼了回去。看，他就是这么个喜形于色的人，总是不加掩饰地把所有的心情都表露出来。这一世他太傻了，别人只要给他一点好，他便十倍百倍地还于别人。
只是，最温柔的人亦是最残忍的人。他曾经那么爱着一个人，把心都交给了他，可是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甚至把他的命也取走了。
他还能奢望什么呢？还在等什么呢？是一个子虚乌有的结果，还是一个无妄的虚空。生活，总是以美好开始，落寞而告终。爱情再绚烂，也不过是瞬间的美好。它不过是编织的一个美梦，一个美丽的谎言，诱使着人跳入一个个火坑……
我等不了你了，崇之。再也等不了了……
青禾纵身跃下忘川河，腥风扑面而来。随着身体愈来愈往下，那哀嚎声愈是清晰。可就在快要落入水中之时，青禾腰上一紧，白衣云上带着他飞到了桥面上，接着整个人被推入了仙道。
画面流转，北海龙王焦急地守在一颗龙蛋面前。那蛋壳上已经裂了好几道缝，没过一会，一条通体金色的小龙破壳而出。那条小龙看上去比一般的刚出生的小龙来得虚弱，破壳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看上去快要虚脱了。
画面再转，那条虚弱的小龙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就被龙王抱入了瑶山的大门。
那位白衣云上说：“你就叫锦鸾吧。”
……
第17章
那块琉璃镜面从墙壁上消失了，天君翻手间一道白光飞入了他的袖中。
锦鸾背过身去，偷偷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原来，一切竟都是真的。是谁曾说，若有来生就不要再见面的，可终究还是见到了，并且重新喜欢上了。这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自己命该如此。
自己本该是永世不得轮回的，却被师父救了，也不怪自己从小体质差了，竟是这个原因。
锦鸾再转身时，已面色如常。天君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既然窥天镜上已讲出当初是师父将自己推入了仙道，那势必是要追究云上触犯天条的刑罚的。拿出窥天镜，把当年的事公布于众，不就是想让自己就范嘛，“天君，不知您想让小仙怎么救令侄。”
天君冷然道，“有些事情千年既已过去，朕可以不再追究。‘重塑仙身之法’需要以仙人的骨血为引。”
锦鸾嗤笑一声，绕了那么大的圈子，原来是为了这个，“可以。”
“锦鸾，你……”云上早该料到锦鸾会有此举，却在听到锦鸾这么说时，仍旧是震撼不已。放血削骨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可是要忍受多大的痛。
天君端起手边的茶说，呷了一口道，“你可是想好了？”
“嗯。”锦鸾面上一拧，“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哦？”天君好奇地开口。众人也皆是望着他。
锦鸾握紧了袖子里的拳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不要告诉他！”
“可以。”天君抚了抚须髯和菩萨点了点头。
“师父？”锦鸾转向一边的云上，目光中满是恳切。
“好吧。”云上长叹一声，把头偏向了一边，不再作声。
门口一阵嘈杂，紧接着崇之身上绑着捆仙索押了进来。见云上和锦鸾站在堂下，立马“哼”了一声。
锦鸾苦笑，崇之瞧着自己的眼神里明显有着仇视，他是不是觉得，是自己告的密？破坏了他和那个“青禾”的好事？不过没关系了，等他恢复仙身以后，他和崇之再也不会见面了。
天君见着崇之站在堂下，冷然的一张脸立马开始松动。眼睛里也微微泛着光，“崇之，这几千年来，你过得可还好？”
“如果您还想让我喊您一声舅舅，就放我回去。上一世没能和青禾在一起，这一世我不想再错过他了。前一世，他是魔我是仙，您反对。可现在，他是魔，我是鬼，岂不是绝配？”说着瞥了一眼一边的锦鸾。
如若不是那些梦境，及窥天镜里面看到的，身为青禾，锦鸾绝对会为之动容。崇之他能说出这些话，或许是因为他的记忆不全，或者是出于对青禾的习惯。可是，这些全都不是爱啊。
锦鸾一颗心都快要沉了下去，眼前的人口口声声说爱着青禾，那哪怕是对青禾全然没有记忆了，他的一些习惯，一些动作，难道崇之不会察觉出来那个青禾是假的吗？不过是记得了前世的模样，可是就是因为这个，青禾换了个样子，其他什么都没改变，他竟然认不出来了。
紫音菩萨手臂一挥，一道金光飞向了锦鸾手腕处的串珠，那串菩提登时变成了一串铃铛。随着他手臂的晃动，发出悦耳的铃声。锦鸾茫然地望向菩萨，菩萨朝他点了点头，一脸含笑地望着他。
崇之安静地看着锦鸾那细白的手腕处的铃铛，喃喃道：“青禾。”
锦鸾咬紧嘴唇，咧开嘴角笑了，还好，你还认得它。
“青禾，看这里。”崇之刚进门，就故作神秘地拿出一串玲玲作响的物什递给锦鸾，“送你的。”
青禾原本是倚着床头看戏本子的，见崇之叫自己，就把手中的戏本子放至一边，伸出一只手去接，“什么东西？故作神秘。”手中登时一凉，再摊开时，手中多出个亮亮的东西，隐隐能照出人影，还能发出声响。“哈哈，好漂亮，这是什么？”
崇之从青禾手中接过，仔仔细细地替他绑到手腕上，“这是铃铛。”
“哈哈，谢谢。”青禾一双眉眼弯弯的，开心极了。
崇之佯装生气，皱着眉瞪圆了双眼道，“娘子，你就是这样谢谢为夫的吗？”
青禾忙一把搂住崇之的脖子，谄媚道，“相公，您说，要奴家怎么谢你呢？”
“是这样？”青禾亲了崇之的额头一口。
“是这样？”青禾又亲了崇之的脸颊一口。
“还是这样？”青禾把自己的唇整个贴到了崇之的唇上……
回忆戛然而止，崇之流着泪，看着眼前的锦鸾。他终于想起了一些和青禾在一起的往事，可是那属于自己和青禾的回忆，却硬生生的套在了别人的手臂上。
“它是属于青禾的。”崇之怒目望着锦鸾，双眼赤红。
是了，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曾经自己当作是朋友的人，毁了自己刚要开始的幸福。是他，惹得青禾不高兴；是他，害的自己被舅舅抓来；是他，抢走了属于青禾的东西。
崇之双目赤红，身侧的手被紧紧地攥成拳。
“快，击昏他，崇之要成魔了……”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也不知是谁捏了个诀，击昏了崇之。锦鸾只觉得像是大梦了一场，梦醒了，也该曲终人散了……
第18章
自崇之晕了过去以后，天君怕崇之醒来再出什么差池坏了大计，又使了另一道诀，让他暂时就这么昏睡着。
假“青禾”天君已派人去抓了，但是至今仍没有下落。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伪装成“青禾”来欺骗崇之。
大家都在为崇之恢复仙身作准备：菩萨为崇之捏躯身；云上和天君四处搜罗一些需要用到的法器。天君甚至传命令到崇之的寝宫，让他们速速将寝殿收拾出来。
而锦鸾，则无所事事。看着大家脚不沾地地忙着，他甚至有些庆幸，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静静地看着崇之。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犯傻了，以后，就真的再也不会见面了。
锦鸾笑得苦涩，看着眉目舒展的崇之，心里有着千万般的难以割舍。这个人，即使伤自己千万次，始终都是不忍心怪他的。
锦鸾嘴角露着笑，眼里却噙着泪水。他颤抖着手抚上那人的眉，他不开心的时候，总是会皱眉，自己总是想抚平他眉间的那一抹黯然；那人的眼睛总是会闪出微微的光亮，遇到开心的事，眼角会弯弯的；那人的鼻梁总是那么高挺，四海八荒里没有比他再好看的鼻子了；那人的薄唇，总有着说不完的情话和伤人的话；那人的喉结……
眼泪模糊了视线，锦鸾早已泣不成声……
而云上在门口早就红了眼眶。打几千年前，崇之和青禾刚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情。
云上的师父紫云真人一共收了两个徒弟，崇之和云上。在青禾没死之前，崇之和云上的师兄弟感情还是挺好的，他总是会把一些趣事分享给云上。可后来青禾死了，崇之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寻死觅活，吵的整座天宫里都寝食难安。
普通人入了地府，是要落入轮回的，可青禾是魔君，他死后定然是要生生世世在忘川河里，受铜蛇铁狗日咬日撕咬之苦，永世不得超生。云上甚至想，如果青禾入了仙道，他和崇之还是有希望的。
云上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可崇之是他师弟，他不想崇之步入自己的后尘。
可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想法来发展。崇之因为擅闯地府，被抓回了天宫，后来在天宫自刎了。当然天君对外宣称，崇之是在牺牲在战场上了，所有人都有默契地闭口不谈这事。一夜之间这仿佛就成了四海八荒里的禁忌。大约是因为“丧侄之痛”，青禾入仙道之事天君也没再追究，这就有了后来的锦鸾。
大约也是那时，命运发生了改变，锦鸾又遇见了一直守在梦络山的崇之的鬼魂……一切又开始了……
而现在，锦鸾和崇之即将面对着的是崇之的复生，锦鸾的衰弱，以及永远的别离，因为待崇之醒后，他不会知道锦鸾就是青禾的转世，他也不会知道锦鸾为了他奉献了什么。或许锦鸾会因此丧生……
锦鸾转身时见着倚在门口的云上，立马胡乱地擦了脸上的泪水，有些不好意思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云上忍住心口的阵阵发痛，红了眼眶，“一切都准备好了，天君让我跟你说你说一声。”
“嗯。”锦鸾乖巧地点头。
云上突然想起锦鸾刚出生时被龙王抱过来时的情形了：小小的金色身体，微微睁开的黑色眼眸，虚弱地似乎下一秒就要咽了气。
“鸾儿……”云上不舍。
“师父，你叫我……”锦鸾回过身，肿着一双眼眸。
“别怕，有师父在。”
锦鸾含着泪，给师父留了一个微笑。
或许，这一去，便是永别了……
第19章
自锦鸾伤好以后，他便从原先住的院子挪到这梦络山的后山来了。北海是回不去了，父王一直没有原谅他，母后偶尔会来这儿看看他。虽然很多时候北海龙宫里大多数时候是龙后说了算，但是在锦鸾舍身救崇之这件事情上，龙王的态度坚决地令龙后也有些忌惮。
锦鸾地本体是条金龙，一到夏天就巴不得整日泡在水里。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自那件事以后，他眼睛是大不如从前了，看东西总也看不清。去湖里怕是有危险，所以伺候他的仙童就给他准备了一桶凉水，方便他消暑。
“绿夭，帮我拿套干净衣服来。”锦鸾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大一些，怕门外的仙童听不见。可他等了近半个小时，那孩子还是没有来。锦鸾只能认命地叹口气，跌跌撞撞一路绊倒了不少东西才顺利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绿夭是锦鸾眼睛坏了时，师父把他留在这里服侍锦鸾的。可毕竟是半大的孩子，玩心太重，所以锦鸾总在需要他的时候找不到他。锦鸾挑了挑嘴角，在心里无声地自嘲道，又有谁愿意陪着一个瞎子呢。
扶着拐棍，锦鸾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边，开了门。又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磕磕绊绊地走了一段路，才顺利来到桃树下的睡塌前。现在较之以前刚来的时候要好多了，至少已经不太会摔跤了。
这个季节桃花已经落光了，只剩下绿色的叶子了。满树的叶子堆满了枝头，形成了一片树荫。每当有风吹过的时候，风会吹起树叶，带来一大片的清凉。以前他和崇之将睡塌放置在这处时，也是这样考虑的。
一想到崇之，锦鸾浅浅地露出一个笑容：或许现在这样是最好的。崇之知道青禾已死，或许已经死心了。或者，天君为了崇之的身体着想，已然消了他的记忆。又或者，像其他适婚仙人一样，天君天后为他准备了一堆仙娥的画像，任其挑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