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了晃脑袋,甩开思虑。现在来想这些,又有何意?还不若赶紧先离这岛去吧!
却只见那看不出相貌的黑衣女子蓦地申出右手,三道紫色细丝便从袖中翻飞而出,瞬间便将缚船的粗麻绳给绞碎了。
徐娘子……
“好久不见,独步公子。”那船尾的女子倒是抬起头来,只是斗笠下黑纱掩面,依旧看不清面目,却是一双眼睛,透过黑纱依旧清亮有神,原来我方才已经将她的名号喃喃说了出来。
“好久不见。”我微微哑然,许久、不禁笑道,心下倒是稍愉。
徐娘子,紫电丝的主人。
“她自愿前来、助我、咳咳。”江蓝笙未转过头,却是淡然道,声音沉静如幽泉,只是一声止不住的轻咳,仿佛搅碎一江月色,期间他只是略略看了我一眼,便别过头去。
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多谢!日后若是有我独步寻帮得上忙的,定当相助!”听罢,我却是对徐娘子抱拳,毕竟我和她交情不深。
“独步公子不必客气,”徐娘子却是笑吟吟,声音软如丝,“只为当日公子出手解救奴出窘境,再报那一句之恩罢了。”
海风拂面,吹得人深思清明不少。
听罢,我有些愣然,脑中思索,渐渐浮上些记忆。原来徐娘子虽以紫电丝这样的奇器成名江湖,出行却总是遮掩面目,不肯以真面示人,江湖八卦者对此猜测纷纷,总想一探究竟。许多年前她被数名武艺不俗的登徒子围困在苏州八珍楼 ,对方以多欺少,便被那群轻薄子揭了脸上黑纱,才发现原来她半面脸不知何故被毁却容貌,十分狰狞可怖,故以黑纱掩面,虽然另外半面脸妩媚秀丽,围观者却只是对她被毁容的一侧脸指指点点,唏嘘一片,特别是那几名登徒子,更是出口伤人,那日我正好在八珍楼,看不过去,便出手教训了那些登徒浪子,顺带驱散了好事的围观人群,算是替她解了围,我当时自诩风流无匹,怜香惜玉之心起,看她黯然伤神,便诚心说了句,“美人半面犹倾城,何故黯然独伤神。”
当时与我同游苏州,在八珍楼上品那八珍的,还有顾飞白吧。
想到此处,我倒是忍不住唏嘘了。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倒是柳成荫了。
“徐娘子此等胸怀气度,令我佩服。”
我又笑道,一个浪头打向传来,船身一荡,我却是站立不稳,显些跌进海里去,却是江蓝笙不知何时转过身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看进他那双睫眉深秀的眼睛,澄澈空明、澹静清虚,不禁怔了怔。
虽知说谢谢有些生分,但还是忍不住说道:“蓝笙,谢谢你。”
“……咳咳。”江蓝笙似乎想要说话,但是却只是虚握拳头,掩在嘴边,挡住了那声咳嗽,垂眸、眼睫轻颤。
我又与徐娘子说了一些话,她倒是与我说了一些火莲教现在的境况,原来火莲教对外宣称,教主独步寻因为修炼一门殊绝功法走火入魔,暴烈而亡,教众为其隆重举办祭典,又迎立新教主顾飞白执掌大事。一番对话下来,只觉得前尘如梦,岛上数月,原来江湖已经经了许多变化,他们倒是不怕那些所谓卫道教派趁着教中一时失主而群起攻入……不,顾飞白其实早已成名在外,这许多年来,为了摆脱教中俗务,自己逍遥快活,教中许多事务又何不是假手于他的呢?
其实教中初时为了分化权力,设了左右二使,左使管理内务诸事宜,右使执掌外务而权力极大,我却因着自己的私心缘故,这些年来对宫谓常又是打压又是削权,生生让其威信日薄,自来以右为尊,教中右使之于左使,却是似尊实贱,也不知宫谓常素日里我对顾飞白亲厚,待宫谓常倒是过于严苛,也不知现在他如何了?是否迫于顾飞白的氵壬威叛了我?又是否他心中也早已起了叛我的心思?我越想越多,越思越深,只觉往日种种皆是迹象,一众教众要叛我,简直是早有迹可循,不啻煌煌昭然。
顿时如一盆冷水夹着并渣子蓦然浇头,让我从头到脚凉了个彻骨。
我只道他人恩将仇报狼心狗肺,叹自己时乖运蹇,遇人不淑又引狼入室,今日才落得这个落魄下场,却从未曾想过自己的缘故。
罢了……自作孽,不可活。
历历往事犹在目,我不禁暗叹一声,让海风吹散这些无谓的思绪。
一条窄细小舟,却是在滚滚波涛一路上乘风破浪,竟如箭矢般迅疾,江蓝笙立在船头,身影清癯秀雅,却是如山岳般岿然不动,知他是用了自己一身内力行驶船只,又有些酸意。
眼见原来如琼楼玉宇灯火琳琅的无名岛越来越远,直至看不分明,又看江蓝笙上船之后,不知何故,便好似不愿与我搭话,忍不住道:“一步千山雪,还可以这样用啊,看来当年那句话应该改成‘一步千山雪,踏浪觅归途。’哈哈!”
说罢又是黯然,之前是顾飞白,现在又是阿七,阿七……蓦然间心间又是一阵抽痛,我心中因连日来的事抑郁不已,又因现在渐渐离岛而心怀稍畅,真真是苦乐交加。
“寻,”他叹息般地说道,“让你久等了。”他的声音从来便清淡,如水、如玉、如春风拂过静谧湖面,仿佛心中霁光朗月,无一事萦与心而云淡风轻。
海风中,我看着他,眉目清远隽然,他的眼尾微微下垂,似乎天生带着一种怜悯与悲意,如水月离尘,然而眼睫深秀浓丽。
我突然有些羞愧。那日我虽然知道他与顾飞白纠缠,不知情况如何,却与阿七离去,不再管他,事后并未打探他的消息,路上也没有传什么讯息给他,便跟着阿七回了无名岛。
不知他又会作何想。
这样想着,不禁柔声道:“你、来了就好。”
海风拂面,谁的声音,已听不分明。
小舟如海上浮叶,行驶却是迅疾如风,大约在海上行了盏茶功夫,眼前便出现了一艘漂浮在海上的渔船。
是敌是友!我不禁双目微眯。
17、九五爻
【大蹇来朋九五爻,故人解卦按玉箫。】
“问岸上渔家、咳咳、租来的。”却听前头江蓝笙道。
哦,原来如此,我放下心中戒备。
待得近前,那船上已经缓缓放下来绳梯。
“寻……”江蓝笙欲出言,却是没有说下去。
我却是有些不是滋味。这绳梯,显然是为我放下的。
江蓝笙与徐娘子,便是脚下一踏,也上了船去了。
“独步公子,还请你脱了这身上外衫。”这徐娘子清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抬头看江蓝笙,见他微微颔首,轻声道:“总是小心些好、咳咳。”
闻言脱了外衣,只见徐娘子转瞬便将那外衣撕了,将半件浸湿,丢在远处海面,另外半件,则是撕烂了勾在了小舟上,又似乎觉得不够,紫电丝在腕间一绕,鲜血便滴落到了那撕烂了的衣服上。
看到此处,我不禁十分感动,“徐娘子……多谢!”
“独步公子真是客气。”徐娘子出手点了自己身上穴道止血,笑意不减。
肩上却是一暖,回头看时,原来江蓝笙脱了自己的外衫,披到了我的肩上。
心中一暖,又有些悲意,我急忙伸手握住他的手,“蓝笙,不必如此,你身子弱,不可如此。”说罢脱了那件蓝灰色长衫,想要重新给他穿上。
“不……咳咳。”江蓝笙却是按住了我的手,眸光清隽,却是坚定。
“我说两位公子,可就别再谦让啦。”却听徐娘子咯咯笑道,声音妩媚,却带着一丝调笑。
我们三人皆上船后,那小舟就被船上之人砸坏,又将其翻覆在海里,作成舟毁人亡的假象。
渔船看上去十分普通,上面渔人装束的船员却都是江府的人,竟然真的都在下网打渔,并挑拣所获之物,船上牵着麻绳,上面挂着许多鱼干,以及一些海带、海藻等物,船板上堆积着不少鱼,一阵咸腥之气扑来,然而仔细观察那些人,一个个伸手矫健,目露精光,想来江家虽然不涉江湖,但好歹是江南巨富,府内总有些好手的。
渔船中央还有一间小小船屋,想来渔人出海打鱼,漂泊海上数日、甚至数月光景,都在船上吃住休息,船屋虽简小,却也可以遮风避雨,成了方寸之家。
徐娘子撩开外间门帐,语意嫣然,“江公子、独步公子,请进。”
“徐娘子也是劳累了,一并进来休息吧。”我说道,说罢又觉得不妥,徐娘子一名女子,虽然同是江湖儿女,不计较那么多,但是若是与我们两个大男人进了同一间船屋,总是不好,她虽然带着斗笠,蒙着黑纱,但是隐隐约约看她,好像已经盘发做妇人打扮。
“独步公子刚脱困境,想必十分乏累,不要与奴客气,奴倒是少见这瀚海波涛,想要吹吹这海风,见见这浩渺景象。”徐娘子笑道。我这下倒不推辞了,又道了声谢,便与江蓝笙一并入了这船屋。
来到船屋之内,拿眼一扫,十分简陋,却有煤炉,以及锅碗,还有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一个木箱,身体实在乏累,此刻也不再勉强自己,于是坐到一把椅子上,将三尺雪轻轻搁在桌子上,在这波涛之上穿行,船屋之内却还稳妥。
而江蓝笙却是从木箱之内取出了一件文士所穿的鹤氅,披在了身上。
“这是你师父的旧物吧?”江蓝笙看着裹着布帛的三尺雪,淡淡道。
“嗯,三尺雪。”我手覆在三尺雪之上,转而问他,“蓝笙,你怎么知道我有难并找到这里来?”
“那日我去寻你不见,咳咳、路上又遇到顾飞白,所幸脱身,咳咳、之后,我便用、大衍之术、为你卜了一卦。”江蓝笙右手按着玉箫,声音淡然。
《易传》有言:“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占卜方法,有梅花易数,也有火离珠算法等等,问卜者都要沐浴焚香,遵守占礼,而其中以《易传》中记载的大衍之数最为复杂玄奥,也最为精微。然而卜卦之人,怕因窥探天机而有损寿命,一般都不会轻易问卜。
“哦,以前我请你占一卦,你不是总说‘君子不占而吉’嘛。”我便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说罢又是黯然,于是连忙又说道,“那占出的,是什么卦?”我心中思虑,觉得阿七与顾飞白二人,似乎……我皱了皱眉,不愿再想。
“水山蹇,咳、九五,大蹇来朋。”
我虽然对这些卜筮之学不甚明了,但至少知道这蹇卦,所谓时乖运蹇,蹇卦,可不是什么好的卦象,于是惊诧,“蹇卦?”
“嗯,”江蓝笙走上前来,食指沾了杯中茶水,在身前的小桌子上将蹇卦卦象化了出来,他指着蹇卦的第五爻,倒是耐心地替我解释起来,“蹇卦第五爻、虽为阳爻,得中,且为君位,但观整个卦象,上六为阴,阴乘阳上,阳承阴下,如小人欺凌君子,咳咳、为逆、为凶,所以知你所行、不利,所遇不吉,咳咳、然而处于困境,却、最终有人相助,咳咳、逢凶、化吉。”说罢稍稍停顿,看着我,美颜十分温和深切,“只是找到这岛上来,却是、咳咳、费了一番时日。”
我听他慢慢解卦,只觉得好像眼前浮现一梦南柯,前尘犹如镜花水月,不禁微怔,后来又听到他这般说,心中又有些感动,不禁说道,“凡事自有天机,行事却皆在人为。蓝笙,你便是我独步寻命中的贵人,与你相交,真是我独步寻此生大幸。”
“寻,咳咳、不必如此说。”江蓝笙抬眸看看我,声音清淡,“那日、你用蓝琼鸟传书,告诉我、咳咳、顾飞白叛了你,你的内力也不知何故而散尽,方才看你,竟是、咳咳、又多了心疾吗?”
“我也不知为何。但是这一定与顾飞白脱不了干系。”心中愤恨,我不禁握紧拳头,再松开,转而又是怅然。
“嗯,无名岛主、是江湖闻名的玉面毒医,咳咳、对你内力尽失这一情况,可又有何见?”江蓝笙低眉敛目,声音清淡。
“我所中的是一种奇毒,这一点,在顾飞白那厮口中也证实了,此毒使经络之中气散而不聚,阿七将碧丝蚕引入我经络。”我皱皱眉,思索道。
“碧丝蚕?”桌上用茶水画出的的卦象渐渐消逝,江蓝笙指尖叩着桌面,又转而注视着我。
“碧丝蚕,阿七将其引入我身体之后,我的功力确实恢复了两成,然而之后再没有境,后来,”我声音顿住,虽然这几日神思混沌,我自己也只是记得些微片段了,然而情绪却是忍住不翻涌,心中暗恨,又是羞耻,便不想将这几日之事告诉江蓝笙,思虑再三,“然而阿七好像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这几日,两成内力也是很难使出,情况现在也是时好时坏。”我说道,皱了皱眉,感觉头脑又是昏胀,便惊心凝气,虽然碧丝蚕是江湖一奇,江府的势力又是极大,但江蓝笙平生最不喜欢的,也就是关乎医药的事了,不知他对这碧丝蚕了解多少,然而心中又有些疑惑,那日阿七唱的那首调子实在凄婉哀绝,有些蹊跷,于是便踌躇着说,“蓝笙,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曲子,是这样唱的,红冰……”
船身突然一阵摇晃。
“江公子!独步公子!”徐娘子猛地撩开门帘,声音急切,“我们被发现了!”
“什么!”我嗖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惹得一阵头晕目眩。
江蓝笙急忙扶住了我,“不必惊慌,我们还在无名岛、所摄范围内,又有顾飞白等、咳咳、一众火莲教人的船只、也在此处逡巡,免不了相逢的,咳咳、寻不必担心,你且在此好好待着。”又转而对徐娘子说,“徐娘子,我们附近、有几艘船?”
“三艘。”
“可清楚、咳咳、发现我们的船只是哪方的势力?”
“目前还不清楚。”徐娘子如实说道。
“无妨,你的装束太过显眼,现在也一并、进了这船屋吧,其他人、还可与之周旋一二,但这船屋,咳咳、却很可能被搜查。”
“那我们如何对之?”我忍不住出声。
“那便,需要一战了。”江蓝笙轻轻将我按回座位上,声音清淡,“我们出岛不过半个时辰,咳咳、顾飞白与无名岛主,想必还没有出岛,即使出岛,也不可能、这么快找到我们。”
“独步公子放心,徐娘子武功虽然粗浅,与他们却还有一搏之力。”徐娘子语音袅袅,却是语意铿锵。
我心中感动,却又是酸涩,江蓝笙虽负一身奇诡绝世轻功,却因从小身体原因,并不能修习其他武功,而徐娘子,与我非亲非故,只有一面之交,却愿意如此厚待我,想我独步寻,以前如何恣情肆意,现在竟然沦落到要拖人后腿的地步了,便道,“多谢!我独步寻现在虽然中毒受困,却也定然不能拖你们的后腿,如果他们的目标是我,若实在情况危急,我假意屈从也未尝不可,我想他们暂时也没兴趣取我性命,待得他们松懈之时,我与他们,或还有一拼之力。”
“寻,”江蓝笙右手按着玉箫,敛目,浓秀眼睫轻轻颤动,声音依旧清淡如许,“我所观卦象、咳咳、并非为大凶之卦,即真有、什么不测,江蓝笙便纵然身死,也当保你、咳咳、周全。”
心中一恸,又有些羞愧,“蓝笙……”却听外面声音慌乱,连忙不再说话。
“你们是谁?上船来干什么!我们只是这东海之上捕鱼的船夫,打些渔,也不犯什么王法吧?”外面隐隐有人说话,我静心凝神,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