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尺雪罢。
只是、另一人……还想要深思,却蓦然觉得头痛欲裂。
脑中犹如炸开了唐家的千雨梨花针,这一针又是一针,犹如牛毛细刺,扎得我一阵锐痛,脑中又疼得昏昏然,只是此刻我还有闲心自嘲,伸手抚额,想到自从来到这岛上,这头疼以及昏沉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心中有些惊慌,难道这是身上这毒的副作用不成?却觉得另一只手传来一阵锐痛,慌忙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刚才手握着剑身,太过用力,把自己给割伤了。
流出来的鲜血划过剑身,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仿佛濯洗剑上锈迹泥土,心中一惊,却是释然。
“师兄!”阿七轻叱一声,急急扯过我的手,将三尺雪放在一边,撕了身上衣裳,为我简单包扎起来,“你怎的如此心不在焉。”
“看来师父是真的生我的气了。”我自嘲地轻笑一声,想到这也是这几个月来这只手第二次受伤了,一次是赤魅,一次是三尺雪,两把剑,到都与我有莫大的渊源。
“这剑已经锈蚀了,你的伤口还得进行处理,恐怕留有锈毒,此处离水月阁近些,你随我来。”阿七皱眉,拉着我就要走。
我感受着方才那阵晕眩的余韵,弯腰捡起三尺雪。
……
水月楼。
待得阿七为我清理了伤口。我才抬眼打量周围环境。
原来水月楼如此简素,甚至显得有些清寒。
目之所触,唯一床、一帐、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甚至连一面铜镜也无,竟然比仆人的居所还要清简。
“阿七这样生活,实在清苦,”看到眼前情景,我不禁温和出声,“阿七不愿居住洗剑阁,千寻楼中还有一些物件堪用,我明日就让人搬来吧,也好使这里看着充实些。”
却听阿七淡淡道,“不必麻烦了。”
听他这样说,心中有些愧疚,又拿眼扫了扫床上被褥,都是些旧的。却见在床前规整地摆着些木制玩偶,雕刻十分粗陋,大约犹如成年人掌心大小,都是一些动物形状,看得出有马驹,有兔子,有小鹿……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拿起一个小小木马,似乎因为年岁已久,又常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上面绘制的彩漆已经剥落,看不出原来面目,放在手中掂量,觉得虽然制作粗糙,但也童趣可爱,心中划过一丝熟悉感。
“师兄,这是你少时为我雕刻的。”阿七也拿起一只木蜻蜓,动作十分温柔,眸色如水,眼含爱惜。
“我……”我愣了愣,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了。
阿七眸光一黯,转而却声音清亮,如一个孩子般,“刚来岛上的时候,我心中时时惊怕,梦中时而惊醒,师兄就为我雕了这许多玩偶,要它们伴我入眠,自从有了这些伴后,阿七晚上果然睡得安稳了。”
听着阿七这些话,一些记忆才慢慢浮现心头,阿七刚来岛上,不过稚弱孩童,师父不甚关心俗事,岛上又冷冰冰的,少些生气,我听闻他一个幼童居住在一间独楼,晚上又常常被噩梦惊醒,便亲手雕了许多木雕玩偶,心中有些暖暖,又涌上来一些酸意,“这么多年前的事,你竟然还记得这般清楚。”
“师兄为我刻的,我自然小心收藏,片刻不敢遗忘。”
我哑然。我并非木讷之人,只是有些事情,却并不想明白,惟恐牵扰太多,不复逍遥。
也许阿七只是久居岛上,过少接触外面的世界,少时我比他大了几岁,将他当成一个弟弟来关心呵护,而当时岛上除我之外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人,才对我产生依赖甚至一些执念罢了。
10、记旧尘
【谁家稚子执彤管,囫囵小本记旧年。】
“这几日怎么都不见白老?”只觉气氛尴尬,我连忙转移话题。岛上荒寂无聊,除了阿七,也只有白老像个活人、还可以说些话,只是自从登岛那日相对凝噎之外,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因为心中被解毒的事所困扰,便没有顾及其他,直到今日方才想起来问。
空气仿佛有一瞬的凝滞,阿七目光凝注在我身上许久,那目光中甚至带着些从未见过的寒意,神情暗沉,“他登岸去购买一些物什。”像是看出我心中疑惑,阿七淡淡出声音,“下月便是师父的忌日了。”
“嗯。”我心中一窒,一阵酸痛,良久才从鼻子里哼出个字来。
我抚着手边的三尺雪,觉得剑寒的刺骨,目光凝在那木马上,不敢承认我忘了。
我忘了太多了。
原来下个月的十五,是中秋团圆夜啊,月圆人圆,千里照婵娟,却不想成了师父的忌日……原来师父生前最喜欢的烈云烧,只产在黄河岸的雍州酒家村,这一来一去,要费许多时日,提前一个月出岛,也是掐着时间了。
一种酸楚之意从心间蔓延开来,恍惚间只觉得鼻尖发酸,我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师父那么温润的一个人,为何喜欢那样烈得烧喉的酒。
以前,无名岛的地窖里,总是藏着许多坛烈云烧,拿出一坛,拍开封泥,那馥郁醇厚的酒香也要醉人了,只是而今却不复见了吧。
“阿七,这么多年来,师兄恣意任性,悠游江湖,却留你守着这岛,真是……辛苦你了。”我的手轻轻握着失了了剑鞘的三尺雪,感受着如雪寒意。
“师兄,”却见阿七起身离开我身边,走至窗前,背对着我,窗外照进来夏日的阳光,将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我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这沐浴在明净天光中的人,是师父……
水月阁离无名岛中心有些距离,又在一处高地上,仿佛间似乎可以听见拂岸阵阵涛声,那吹面而来的风中,似乎也有些咸湿之意,连阿七的声音,也好像因着这湿意而显得沉重,“有一天,你会忘记阿七吧。”
语气竟是极淡极淡的,又好像只是风中夹着的一声叹息罢了,我一时忘记反驳,正欲要开口,却见阿七转过身来,眉眼弯弯,声音清澈,如琳琅珠玉,“师兄在想什么?”
“在想,我虽是你师兄,却没好好担过这做师兄的责任,往日虽然是怀着一腔少年豪情,说是少年心事当挐云,但终是在未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弃岛而去了,你那时候,也只有七岁光景吧,那么小,这岛上又清寂得很,不知道是怎么过来,仿佛转瞬间就过了这许多年,只是其中辛苦,如鱼饮水,旁人无法体会,怪不得那次见面之时,你对我心怀怨愤,然而常常想起来,你少时”我眯了眯眼,心下澹澹回味方才一幕,如镜花水月,又听他语意不对,想必还是不能释怀往昔,便想和他说些小时候的事,见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近,逆着光,仿佛从一个七岁稚童,到的如今翩翩,拂开隔岸桃花,寂寂走过了这许多年的岁月,一袭浅绿夏衫缓缓,如回风带雪,风姿卓然,鬼使神差般地又加了一句“真是、真是可怜、可爱。”
“可怜、可爱。”阿七终于走近了,念叨着我方才说的话,像是自言自语,然而声音中含着讽意,冰凉刺骨,只是离得太近了,他伸过手来,指尖似欲要触到我面颊,我下意识微微挪动脚步,错身闪避,之后才有些错愕,又怕他心情反复而发怒。
然而他淡淡收回手,却听他讲,“怜?爱?师兄倒是说的轻巧。”
这一回,我喉中堵塞,却是不知说什么了。
“阿七……”我语含无奈,觉得他如此执拗,总是为往事束缚,有时又有些强人所难了。
然而胸中刚有些不快,却觉得心中一痛,莫名有些酸软。
惊讶。我这是怎么了?阿七这几日似乎温柔许多,虽然我也不知缘由,然而这终究是好事,或许与我相处这几月,心结已渐渐解开了吧,而我、却是突然犹如患了心疾般常常心中感到蓦然疼痛,这痛感深深浅浅,都找不到缘由,是从中了这莫名奇毒时候起,也许这真的是那毒的副作用?不……仔细想想,这种奇怪的疼痛,好像是那日将碧丝蚕养入身体间起。
想到此处,便想出声询问碧丝蚕之事,却听阿七出声。
“哎……你的功力只恢复了一二成,这几日来似乎进境十分缓慢滞塞,我想还得去药庐好好捉摸一番了,看看有无出现什么差错,我这便走,你、你请便吧。”说罢青衫一滞、转身抬腿便走。
“阿七……”我声音未落,已不见他身影了。
我……
阿七这样记挂我身上之毒,是好事。
只是心中空荡之感,在今日见到三尺雪之时,便从未消散过。
我看那三尺雪,新雪似的剑身反光,凌凌如寒水,似乎染着秋意,只是剑身上斑驳,如明珠蒙尘,竟让人心下微感怆然。
当年独步狐离世之前亲铸剑冢、驻剑而死;独步尘心为一生中唯一的对手折剑,之后退隐沧波,不问世事;独步烟,这名江湖上的奇女子,亲手用自己的佩剑刺死了负心人,将绿髓剑插在那人心窝上,弃剑而去,而后给自己的独子起名,独步勿念。
如今,千锤百炼、削铁如泥的三尺雪,竟然锈蚀。
子期身死,瑶琴便碎。
独步一氏,人亡剑去,剑便是人。
只是那完好的一处剑身上反射的阳光,太过凌厉,竟然让我睁不开眼。
我长叹一声,转过脸去。
水月楼一派清寒简素。
我眸中恍惚,兀然站起来,却忘了手中还握着一只木马,那木马滚落到木制地面,发出一声响。
这是?
我捡起木马,快速移步到阳光下,凝眸细细看其身上刷着的彩漆许久,果然,有两层,虽然彩漆大多剥落,但还勉强看的出,刷的漆共有两层,一层稍旧,一层稍新。
方才听见木马落地的声音,便感觉不同寻常,我记得为阿七雕刻的木偶,都是实心的木材,而木马落地撞击地面所发出声音,却仿佛其中木马肚中还有些许缝隙,而其中又并非中空,仿佛填充了一些什么东西,因此肚中的空隙并不大,我能听得出来微妙声音的变化,也实在是因为恢复两层功力的缘故。
我将之举在阳光下,观察它的背部和腹部,见其上果然有一线痕迹,虽然被彩漆遮掩,但因为彩漆剥落的厉害,便看得见一丝线将木马分成左右两瓣。
我双手分别捏住两边,使力往外掰开。
木马纹丝不变,心下诧异。却不知两瓣木马如何粘连,如果只是普通方法,怎经得住我混合内力的力气。
心思一动,转身拿起三尺雪,三尺雪剑薄如水,顺着那细如丝的一线缝隙小心按下,只听咔嚓一声,似乎其中机关被触,手中剑微微侧转,两瓣木马瞬间裂开来。
不禁唏嘘,如果今日未曾带回三尺雪,恐怕也打不开这木马机关了,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而这世间比三尺雪还要薄的利器,据我所知,恐怕就只有失传的流霓叠烟罗和徐娘子的紫电丝了。
我拿起一瓣,却是极为巧妙的楯接方法,似乎其中有九个关窍,环环相扣,我方才以强力破开,已经将之毁去,如此精妙,让我心中微微愕然,然而视线很快便被掉落出来的东西吸引。
那东西看上去十分小却厚实,不知是何物。我心下好奇,弯腰将之拣起。
是一个书页之间粘黏得很紧的小本子。
小本子看上去明显是件旧物,不过孩童掌心大小,却异常厚实,制作也十分粗糙,用牛皮纸裁剪,再用粗线缝制,但是却非常坚韧耐用。
只是那纸页都皱巴巴的,仿佛在水里泡过好些时候,我心中好奇,不禁翻开书页,“永安十年,某月初某。第一次来到岛上独步寻在岛上修炼十二式揽口摘星剑法口经练到口五式”字体十分纤小,如蜗角蝇头,笔迹也十分幼稚,歪歪扭扭,显然出自孩童之手,字迹有些地方看不清楚,墨色已经很淡薄了。
我认真思索,发现阿七初来岛上那一年,确实是永安十年,心中了然,又浮现出重重疑惑。
再下一行,字迹却有些逶迤,似乎写字之人有些犹豫,“独步口念好像十分在乎☆”,之后在末行写上:“以后独步寻用☆代替”,看到自己的名字在这本笔迹之上,看着这稚嫩笔体,有些柔柔笑意,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在笔迹中阿七直呼独步勿念名讳,却有不尊师重道之嫌,也许只是他初来岛上,那时是否已经拜入师门,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便再往后翻数页。只是之后关于师父的记载却再也没有了,所记都是关乎我的一些事件。
笔迹并非每日都记,都是间隔一月左右,记得也都是一些日常琐事,一连书页翻看下来,所记的事项也到了来年,笔迹也逐渐从幼稚转而渐渐成熟,隐隐有日后潇洒飘逸、疏旷宕荡之势,只是在有些地方,会下用横线下划,比如在记到“永安十三年某月某☆武功已炼至揽月摘星剑法第十二式天赋如此之高令人不可思议”不仅用横线下划,还加上了少有的评价。
永安十三年,我皱眉回忆,那时我十四岁,阿七少我八岁,才六岁稚龄!不知他从三岁起就每月记录我的所作所为,又是如何想法,如果说无人授意,那真是,不可思议……
心中疑惑难解,直觉要往下翻。只是不曾想之后还有厚厚一沓纸,竟然都是空白。
虽然笔迹中不再有记录,脑中的记忆却循着本身的线路继续往后如同翻动书页。
第二年我十有五,修习师父所授河洛剑,进步神速,竟然一年之内就领会其中精髓,将之稍加改动,融会为刀法,自恃学成理应出师,腊月寒冬偷偷逃出无名岛,往后许多年都不曾回岛过。
心思又是一转,如果这个小本子是阿七的,那么木马上如此精巧的机窍,又是谁制作的呢?除了对机关术数传承百年的江家,还有谁?如果是阿七,那么他究竟是……
我摇摇头,不想再往下深究。
前尘往事,只要不再与而今有所纠缠,又何必自寻烦恼。
然而这木马中机窍被毁,却是再也拼不回去了,我索性将小本子揣进怀里,又随手拿起碎裂的木马玩偶。
11、暴雨夜
【往事入喉烈云烧,海雨欲来风满楼。】
转眼间,过几日便是八月十五了,也是师父的忌日,想来我入岛,已经过了这许多个月,不知岛外又是经了怎样一番变化。自春及夏,岛中桃树,也谢了繁花,犹如洗尽铅华,倒是枝叶葳蕤,一片碧色。
今日白老也回岛了,我去见他,他看见我,却是欲言又止,我欲追问,白老却只是叹息一声,劝我最好早些出岛去。
我心中疑惑,难道岛外又有什么风云变故了么?是不是江湖上在我留岛的这几月出了什么大事?
只不过没想到用了一个多月的光景,从东海无名岛至黄河边雍州一个小小酒家村,一路上陆路水路交替不断,过了长江又过黄河,这样大费周章,却只从雍州带回了两坛烈云烧。
只是临别时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桂花糕。我接下了,却是哑然失笑,这白老,难道还当我是个孩子吗?
八月十五月圆夜,若是晴夜明月朗照,月上中天那一刻,霁月清光,无名岛外所缭绕的烟障便会消散,外人欲入岛,挑那一个时辰便是最好。
迷雾散,海岛现,与其遮掩,不如敞亮。
于是八月十五的晴夜,岛上灯火通明,一夜不绝,是为迎敌友。
因而岛上时有在团圆夜还出海捕鱼的渔人,相互传说海上有琉璃仙山,八月十五设仙筵,远远只见灯火玲珑剔透,五光十色,与天上皎月交相辉映,犹如神仙化境,而船只又近不得。
只是今夜,海雨欲来风满楼。
乌压压一片重重叠叠厚重的云,像连绵一片的乌甲军来势汹汹,夏天的暴雨,犹如将天空撕裂开了一个巨大口子,雨水滂沱,如同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