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人拿了口炒锅在手里,掂着惦着突然回头儿看他:“孙杨,我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什么?”
“如果咱俩饿了、那学生也饿了,然后咱要自己做饭、他也要自己做饭,咱要吃西红柿炒鸡蛋、他非得吃豆芽儿那怎么办。”
“不是双灶么。”
“操,这是方便一个人操作或多个人打下手儿,俩灶眼儿挨那么近哪有真同时开火的。”
“要不然买个电磁炉吧,正好儿冬天吃火锅儿方便。”
“嗯……还有,要是到时候儿抢厕所怎么办。”
“苏远,我给你买一盆儿甭管大小号儿就地解决你看行么。”
“滚。”
两个人住进来没多久,租下隔壁次卧的学生也来了。学生叫李翰涛,一米八几的块儿、身材属于不胖不瘦没肌肉也没什么肥肉那种,也是个自来熟,半天功夫儿就跟苏远开始称兄道弟了。苏远听他说话漕着口儿京腔儿忍不住问:“哥们儿北京的?”
“那必须啊,我家西城,跟这边儿上学。”李瀚涛撸了一把袖子,“嗨、一提这个就来气,我是被逼出来的。宿舍里有一山炮,成天儿瞎逼得瑟,什么‘我这是阿迪达斯新出的款’吧、‘我正在集vans的板儿鞋’吧、就差穿个裤衩儿摇着屁股说‘这是人家新买的CK内裤’了。”
“现在连女生都没那么叽歪的,咱看不惯有次怼了他几句,结果这孩子就跟我结仇儿了,到哪儿甭管跟人聊什么最后都能扯到‘李瀚涛没素质’这六个字上。”
苏远正嗑瓜子儿呢,听他这么一讲瓜子皮儿直接顺着嗓子眼儿下去了。“他要是干推销肯定有前途啊。”
“说的就是。天地可鉴我怼他那几句真不是成心的,北京人喜欢逗贫嘛。其实我已经注意措辞了,想咱和哥们儿开玩笑开大发了那都经常的。”
“可不是么,互相挤兑着玩儿的时候儿抡那话比人家真吵嘴架的还狠。”苏远深有感触,陆彬的嘴巴、陈珂伟的嘴巴、董泽然的嘴巴那都不是吃素的。
“嗨,算了呗,反正一年就毕业了,搬出来躲清静。”李瀚涛耸耸肩靠在沙发上。
“哈哈,你不被他给逼到这儿来咱到哪儿认识去啊,今儿我做意面,不嫌弃一块儿吃。”
“你别嫌我吃的多就行,我可真不跟你玩儿客气的了啊。”
孙杨坐在床上阴着个脸看电视,外面那俩嗓门儿都不小,对话一字不漏传进他耳朵儿:他妈怎么哪儿哪儿都能碰见这种鲁智深似的大汉,陆彬是、陈珂伟是、这什么李瀚涛也是。
苏远熬好意面酱开始煮面条儿的时候就喊孙杨出来吃饭了,但等他把面都端上桌人也没出来。李瀚涛规规矩矩坐在那儿,眨巴两下儿眼,“你朋友估计没听见,要不我去叫他?”
“不用,没事儿,你吃你的,趁热。”
“这不合适吧,我去叫他。”李瀚涛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你赶紧着来一口,我还等评价呢。”
李瀚涛拗不过他,拌匀了挑起一筷子送进嘴里,半晌才来一句,“操,外面儿跟你这压根不一档次,我现在不想说话,等吃完再夸你。”
“尽管吃、多着呢,一盘那是不赏脸,三碗起步儿才算给面子,我过去看下儿他。”苏远笑了笑,端起孙杨那份进屋。
“看个喜羊羊你至于那么入迷么。”他往书桌上铺了报纸,招呼某人下床吃饭。
孙杨其实也饿了,但吃归吃,照样儿一声不吭。
“嘿,你从睡醒了就憋屋里也不出去,待会儿跟李瀚涛打个招呼啊。”
“干嘛跟他打招呼。”孙杨拿眼儿斜着看他。
“嘶——你这像话么,什么叫干嘛,以后咱都用一把钥匙开一屋子的门儿,打招呼不正常么?”
“懒得搭理他。,”
“你越活越抽抽儿啊,人家招你惹你了, 就算没眼缘儿也不用这样儿吧。”
说归说,孙杨最终还是摆了个笑脸跟李瀚涛聊了两句,但心里却怎么看都不顺眼。
这么过了一个多月,苏远把流氓兔给带来了,放在卧室一角儿。
“咱上次去游乐园送那俩不挺好的么,白的多不禁脏。”孙杨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虚,其实他后来执意要帮苏远赢史迪仔回来就是因为想替下流氓兔,那毕竟是罗立雅挑剩下的,苏远当个宝贝摆着他看长了实在觉得愧疚。
“那我年年送你钢笔,怎不见你换掉手里那根儿啊。”
苏远所指的是他头次送孙杨礼物给的那支黑色公爵钢笔,这牌子现在市面儿上已经很少见了。
“废话,意义不一样——”
“对啊,意义不一样,脏了我拿出去干洗不行啊。”
孙杨反被自己的话给噎了回去,只能就此作罢。
一起吃饭、睡觉、逛超市、打游戏,一起起床上班、一起下班回家,忙碌地生活总会让时间的走速更快,春节是一月23号,孙杨和苏远21号便收拾东西各自回家了。
大年三十杨睿早早就开始在厨房忙活,儿子问起来时她也不回答,只把人往外面推:“去去去,哪儿来那么多好奇心。”
中午两个人按惯例吃的葱油面,等晚上七点来钟儿,杨睿叫孙杨出来。四方桌儿上花样儿还不少,鱼香肉丝、酱焖排骨,甚至连松鼠桂鱼这样的硬菜都有。
“妈,你做太多了吧。”
“年夜饭当然要丰盛点儿啊,剩下那叫年年有余。”
等吃完饭收拾好桌子春晚刚好开始,杨睿直接调成静音,又去拿了俩苹果,坐在沙发上边啃边翻杂志。
“妈——”孙杨两只手转着苹果,眼皮向下耷拉,“你觉得现在这样儿生活好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
(五十五)
孙杨最后一句话说的含糊,不过很明显是指孙景新,当初要不是这傻逼三番两次闹,杨睿的发展可能会更好,转到新的部门要重新建立人脉、手头上很多事情做着也不顺手,那时候儿母亲经常加班熬夜,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杨睿沉默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有些诧异,更多是种力不从心,孙杨到底是在记恨他爸,她本以为自己的三缄其口和孙杨的避而不谈代表着把一切都放下了。
“人一辈子哪有事事顺心的,有失才有得。工资够吃够喝够玩儿、想干什么干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哪里过的不舒坦。”
“妈!其实我早就想问,那您当初怎么看上他的!”
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杨睿却还是包了三种馅儿的饺子,十二点那刻刚好煮熟喽捞出来。孙杨拿了两个小碟儿倒上腊八儿醋,香菇油菜、韭菜鸡蛋还有纯虾肉都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没忍住就吃了三十多个。
他们家没有守夜的习惯,杨睿到十二点半就休息去了,孙杨站在窗户前发呆,他忍了那么些年,最后却还是问出来了。
他一直觉得他们至少存在过感情,但今儿才知道原来压根儿没有。
“你爸他——当时和我前后脚参加工作,平常老是没事给我打个水或者拉我一起去食堂吃饭,时间一长说什么的就都有了,这个时候他提出来要谈朋友。我没同意他直接拎了东西去找你姥爷。”
“刚开始你姥爷也没答应,但后来他闹得全单位都知道了,迫于风言风语你姥爷就认下来了。”母亲面部一点细微的变化都没有,完全是把那些事儿当别人家的去讲,至于孙景新到底怎么闹得,则是一笔带过。
“那妈您是不是从来没喜欢过他。”
“他什么他,那是你爸!”杨睿犹豫一下儿最终还是所答非所问。“那个年代哪跟现在似的,又是婚姻自由又是男女平等,很多人家儿最怕的就是传出什么风评。”
他看向窗外,礼花弹子打在空中,维持上几秒或者十几秒,然后消匿。
“这么一个破玩意儿几百块钱,听个响儿看个火星子几十包儿泡面就出去了,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跟狗似的赚那点儿钱,全花这上面儿去了,都有病。”苏远吃俩饺子就朝外面儿扫一眼、吃俩就扫一眼,嘴里念念叨叨。
“嘿,咱家儿子新鲜了啊,要搁往年他准是那最有病的。”
“老婆,注意用词,这叫长大了,别老新鲜新鲜的。”苏爸爸笑眯眯看着又开始挑衅的崔景丽。
“就你事儿多。”
其实苏远真不想放花么,他那话明显带着仇富心理。自打工作以后才体会到挣钱实在不容易,现在连去超市都先捡着搞促销的东西挑,实在是舍不得掏腰包买昙花一现。
孙杨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电话响起,苏远捏着嗓子说几句新春快乐万事如意恭喜发财之类的,又报菜名儿似的说年夜饭吃了什么。
没心没肺这种东西其实是可以相互感染的,挂掉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大初一的没道理为那些破逼问题瞎烦,嘴角正要往上翘,手机又开始震,上面显示的名字就像千斤坠似的生生把那个笑容压垮了。
他一直没有删罗立雅的号码,那种举动只有幼稚的小女生才会做,更何况手机系统是由细小的零件还有复杂的机械原理去操控,但大脑、记忆、感情这些靠的是人心,删了又能怎么着,那十一位数字他说梦话的时候儿都能念出来。
“喂?”
那边的人半天没有开口,孙杨便也沉默,只能听到从彼此手机里传出的炮竹声。
“孙杨……”
“恩。”
罗立雅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在听到那个“嗯”字时捂住嘴哭了。
——孙杨你给我过来!恩。
——杨杨我们吃酸辣粉好不好?恩。
——我胃疼、我要喝热水?恩。
这个字曾经贯穿五年时光,无论她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无论她在干嘛,但凡她需要,孙杨总会在身边儿守着护着。他安静、寡言,更多时候都选择沉默,根本不像是在北京这种“你贫、我比你丫还贫”的氛围里长大的。
你跟他撒娇、跟他耍赖或者你难过了、你抱怨来抱怨去,他想安慰你、他左右措辞,可往往说出口的只有一个单音节而已。
但就真的只有一个单音节而已么,异地求职、打拼,当社会上的委以虚蛇、人情冷暖都明白了一些之后,当各种委屈愤怒无处可泄之时,罗立雅才明白这个单音节里到底包含了多少东西。
“喂?你……怎么了?”孙杨现在更想说的是没事儿我就挂了,他心里本来就不是滋味儿,她这么一哭就更堵得慌了。
“我们和好吧,我这段时间特别想你。”罗立雅声音微微发颤,听着让人心软。
“小雅……我不会去上海的,你好好加油。”
“我不去了!咱们一起工作!就在北京……”
孙杨听到她的话后迟疑了几秒,有一瞬几乎想应下来——
“算了吧,其实咱俩很多事儿的想法看法都不一样,你一直有股拼劲儿,我不行、混吃等死没什么追求。”他顿了一下儿,声音里带着笑意,“如果在上海遇到什么烦心事儿可以给我发短信打电话啊,咱也客串一下儿知心姐姐。”
罗立雅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抱着手机掉眼泪,那边的人说:“我妈叫我过去,先挂了啊。”
她这才意识到,真的回不去了。
而孙杨呢,本来是想打游戏好好发泄一下儿,结果傻逼宽带断网,他打客服电话,但很显然这片儿上着网的不止他一人,怎么拨都占线。
要搁平常他也就算了,但今儿心情不好轴劲儿一上来,坚持打了十来分钟,终于通了。对方一句您好刚说完孙杨的话就跟连珠炮似的往外蹦:“说吧,又是线路损坏还是定点维修啊,你们一年到头儿的断网就这俩说辞来回换,他妈能不能敬点儿业,起码找一小本儿多编几条儿理由儿挨个儿轮吧。”
(五十六)
“先生,实在抱歉——”
“抱你大爷,甭那么多废话,你告诉告诉我,什么时候儿能连上网。”
干客服说白了就是挨骂受气的活儿,什么没见识过,直接就把那些无关的话过滤掉了,“大概明天下午。”
“大概?他妈大概到明年下午得了。”孙杨念叨两句甩手挂了电话,对着电脑干瞪半天,最后扫了一晚上的雷。
他觉得自己现在不适合玩儿需要速度和脑力的游戏,一边儿胡乱摁鼠标一边儿想五年里和罗立雅的点点滴滴。
不是没感觉,恰恰相反,其实太难受了、太他妈难受了。
他也想答应,但这次毕业让他明白了很多原先不愿去面对的事情。在罗立雅眼里,恐怕事业第一、自己的意愿第二,男朋友还排的上名次,杨睿却是完全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以后路还长着呢,要是结了婚,按照她的性格很可能会只顾两人过日子。
为了杨睿,他真的可以砸锅卖铁、割肉剖皮,这不是演电影念台词也不是矫情热血不是小说看多了。
这是在孙景新抬手、落下间衍生出的誓言,他曾经无数次攥着拳头、咬的牙齿打颤:我一定要让我妈过得好,我一样要让我妈过的比任何人都他妈好。那种心情没人能理解,有愤怒、有不甘、有对自己无力反抗的鄙视,它们让他的腮帮子涨的发酸、它们在他身体里翻涌、沸腾,牢牢的刻在每条神经、每根毛细血管上。
以前还可以避而不想,可杨睿生病那次还有毕业时罗立雅的表现,让他不得不正面这些将来很可能会发生的问题:罗立雅要求婚后在外面单住怎么办、罗立雅不愿意他成天跟在杨睿后面怎么办、罗立雅的性格他太了解了,面儿上文章肯定会做的十足、但要说和杨睿谈个心逛个商场多陪着聊聊天儿那绝对想都甭想。
如果为了一个五年感情的女朋友委屈着杨睿那自己就太混蛋太不是东西了。
这些事儿虽说看着很遥远,但既然两个人交往就要考虑到,他谈朋友不是为了玩儿。
第二天一早儿起来杨睿就瞧见孙杨屋门大开,正坐在电脑前头。
她不是没察觉到,这半年来儿子不再跟女朋友约会不再抱着个手机发起短信来没完没了,但因为孙杨不说她便也没问,等着他主动开口那天。
“杨杨,你别告诉我你一夜没睡光扫雷来着。”
杨睿站在门口轻声问,猛不丁吓了孙杨一跳,转头支吾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
“杨杨,如果有什么烦心的可以找妈,咱们一起解决掉。”
“没有,大过年我能有什么烦的啊。”
“……你毕竟大了,不跟妈讲没关系,但起码有两个同龄朋友分担,别什么都憋在心里。”
孙杨看着她,她穿最普通的格纹睡衣、她在超市里也会为一百五十抽和二百抽的面巾纸到底买哪个更划算而发愁,她也会因为不想收拾屋子而找各种借口,她也会洗着洗着澡哼个不成调的歌儿,她也有被人气的想破口大骂的时候儿。
她长的秀气、但离漂亮还差的远,平凡到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了。
她穿着旅游鞋也不过一米六四点五、就去年十月、他亲自量的。
但此时此刻,她站在门口,孙杨却觉得她特别高大、就像小时候把自己护在怀里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