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琪眼泪一颗颗往外掉,只觉她每句都不对却无从反驳。
女人气急攻心,浑身喷火,斗鸡一样上楼去了。
夜色深了,客厅灯熄灭,整栋楼都沉入黑暗中。顾远声出差未归,就算在也不会插手他们母子的事。张姨看太太发了火,早避之不及。清明望着楼下那哭得一道灰一道泪痕的小身影,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震动。
天琪倔强地罚着自己的站,眼泪仿佛哭干了,都无法表达内心的悲伤。这世上所有的亲人都不要他了,陌生环境下的孤独,挑战权威时渺小自己的挫败,对母亲的愤恨,以及连恨都无着处的悲凉,小小的陆天琪还无法一下接受这么多的情绪,他只是眼泪在眼眶里疯狂蓄积,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心里滚油一般。
她根本就不在乎!
明明是她的错,但她不在乎!
没有比她更无耻,更不要脸的人了!
她根本不配做一个母亲,自私、冷酷、贪慕虚荣!
他突然生出一种毁天灭地的恨来,虽然他小到恨这种情感都无法辨识,但唯有恨,才能让他那滚油一样的情绪有了目标,尽情悲痛的哭了起来。
清明在二楼看那只哭得满脸泪的小花猫,听不到哭声,只隐约感觉还在掉泪。
客厅里万籁俱静,清明走到厨房,拿了一块巧克力,来到小孩面前。
“别哭了,吃吧。”清明把巧克力递给他。
陆天琪避无可避,拿眼瞪他,那小脸脏兮兮泪痕未干,却偏作出凶神恶煞的恶相,倒让人好笑。
小孩愤怒地转过头,扔给他一个后脑勺,“我不吃你家的东西!”
半明半暗里,清明低头看那用尖刺武装起来的小战士,他脸上哭得稀里哗啦,站得笔直,浑身迸发出一种毅然决然的戾气,虽然表现在那小身板上有些好笑,却不输气势。自认识他以来,他总像一把锐利的刺刀,锋芒毕露,见谁都扎。
但其实根本没人怕他,清明一笑,“呵,你把狗毛剃了还挺酷的。”
他笑看小孩慢慢转过头来,身子一顿,慢半拍的反应。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他微弯嘴角。
小孩狐疑望着他,黑沉沉的眼,像扫描仪一样把他从头照到脚,仿佛鉴定一般,“你……”
清明自动划入队友,“下次记得叫我一起!”
小孩一脸惊愕,但随即又警惕,“你要干嘛?”
他将那块巧克力放到小人手上,“如果是我,我就不会让阿姨发现是谁做的。”
陆天琪匪夷所思望着他,愣了好长时间才握住那块巧克力,眼睛瞪得老大。
清明忍不住笑,这小子还真好逗!
从那时起,清明就轻松掌握了一招撂倒一头狼的本事,到天琪长大屡次不爽。
这次惩罚过后,陆天琪不仅没消停,反而愈演愈烈。也不知他从哪弄来的大蚂蚁,密密麻麻爬满高跟鞋,吓得女人一声叫。刚进车里,一身华贵的她又坐了一屁股水彩,言秋暴跳如雷,鞋子好巧不巧崴了脚,气急败坏时陆天琪牵着秃狗过来了。
天琪骂狗:“老巫婆装公主,老天也会让她有报应!”清明一口水呛住。
言秋怒不可遏扑上去揍他,两人又厮打在一块。
如此这般,小孩变着花样折腾。终于,言秋在整个衣橱礼服被剪成碎片散落床后,把陆天琪提起来关了禁闭。
那是三楼常年没人住的旧房间,半扇琉璃窗,绛红窗帘,老式家具,少有光,通体透着荒凉。
陆天琪被关进来,先把能摔的东西摔了个遍,震得整栋楼晃了一晃,言秋无动于衷,另换了衣服潇洒出门,任陆天琪摔得惊天动地。
天琪摔完了能摔的东西,见没人理他,愤然崛起!门板踹到震天响,嘴里不干不净,闹了个天翻地覆。如此发疯半天,都没有得到回应,逐渐也偃旗息鼓了。
绛红窗帘湮灭了所有的光,老式雕花铁床却像一只巨大的兽,居心叵测盯着他。他气势顿馁,缩进了墙角。
张姨见自家少爷在客厅泰然自若听完了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抽疯,支吾着:“这……”
清明对她一笑,“张姨你去忙吧,没事。”
夜色深了,花枝招展的新妈妈未归,父亲出差,整个锦绣山庄都沉浸在一种庞大的寂静中。清明在沙发上翻完了手里的书,拿了一块蛋糕去看望闯祸不停的新弟弟。
清明拿钥匙开了锁,进门看到小孩贴墙蜷缩着。屋子里没灯,浓重的黑淹没了小人,像被黑吞噬掉又吐出一块骨头。
听到门响,他明显瑟缩了一下。
也不过才十岁的孩子,清明想起自己十岁时父亲每天忙到很晚回家,童年大部分时光,他都是一个人在那座城堡般的大房子里度过的。晚上害怕睡不着,就开满了灯坐地板上打电动。
清明摸了摸梳妆台,废墟里又摸了摸铁床,在床边坐下来。
“这些都是我妈的嫁妆,老古董了。”
“……”
“我妈死后这里就成了杂物间,幸好钢琴没搬过来,不然你可赔不起。”
“……”
“你们家人怎么都一个毛病,生气摔东西。”
“……”
“阿姨说的没错,你还真是幼稚啊。”
小孩忽然抬头瞪他。
“摔东西有什么用呢,是男子汉的话,就做个决断给她看。”
“你懂个屁啊!”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还有妈妈可以吵,而我连吵架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宁愿没有!她根本不配!我讨厌她,我恨她!”
好像很浓重的悲伤,在这一刻炸开了口,汹涌席卷而来了。
“如果你真的恨她,就快点长大,变强,强到可以和她宣战,打败她。挑衅是没用的,只会让她更瞧不起你。”
“你……你怎么知道……没用……”小孩一抽一噎看着他。
“因为我也曾经和你一样过。”
清明陪他坐在地板上,塞给他那块蛋糕。泪水混着甜味,五味杂陈。
长大吧,快点长大,长大到可以亲手握住自己的命运。
只有同样在黑暗里独坐过,才能体会地狱的滋味。
而陆天琪,就这样被一块蛋糕收买了。
05.一招压制
顾远声半夜回家,客厅里灯火通明,小狼崽和自家儿子在吃饭。小崽子狼吞虎咽中瞄了他一眼,塞下最后一口饭,起身上楼了。
顾远声把大衣脱了,坐在沙发里叹一口气,“还这样?”
清明走过来帮父亲把大衣挂衣架上,说:“已经好多了,起码下楼吃饭。”
“他是弟弟,你平时要照顾点。毕竟我和他妈妈结婚了,在家里你得有个做哥哥的样。”
“我知道。”
“你阿姨呢?”
“还没回来……”
“又没回来?”
想了想,清明决定还是提一下今天的事,“三楼的东西还是早点处理了吧,再放下去怕都给你摔了。”
顾远声头疼地皱起了眉,手臂撑着额头,“怎么处理?你舍得吗?”
“我妈死在医院,你在国外不回来的时候怎么不问舍不舍得?一点旧物而已,也给阿姨腾地方。”
男人迟疑地看着他,被儿子不冷不热顶回来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
“你还想着以前的事,言秋她……”
“我没那么无聊,你和她的事我也不管。我睡觉了。”
清明关了客厅灯,只开了一盏落地灯,上楼时恍然看到父亲还在揉眉头,昏暗的灯光只照出他一半剪影,男人孤独而疲惫的背影。他终究忍不住,“爸,早点睡吧。”
不管天琪多么不愿意,开学的日子还是来了。一大早言秋蓬松着头发就把陆天琪从被窝里拖了出来。通宵宿醉的脸还带着黑眼圈,严重缺乏水分的皮肤紧绷在颧骨,瘦削而苍白。天琪见过她红润丰腴的好时候,这个早上的母亲却颓靡得像一只蛇精。言秋一边按着他穿衣服一边不停斗嘴,两人从床上一直吵到大门口,司机将车开出铁门。言秋整了整陆天琪脖颈处的领结,按着他的头推进车里,对清明道:“清明,帮阿姨看好弟弟,别让他跑了!”
清明在车里点头,一个没留神陆天琪就窜出大半身子。
言秋沉下脸,“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清明连忙抓住陆天琪,小孩气喘吁吁倚在后座上,把言秋给他理好的领结扯了,松开白衬衫两颗扣子。车已经驶出小区,开往学校的路上。
“什么破衣服,难受死了!你别想看住我,我不会听你的!”
三中的校服是灰色休闲小西服和白衬衫,延续着贵族学校的严谨传统。天琪扯掉了领结,扣子也没系几个,俨然一副吊儿郎当的风范。
清明听着他一路不安分的动静,微弯了下嘴角,似乎从此生活不寂寞了。
车停在学校门口,清明下车,回头叫天琪:“先去初中部报道,知道路吧?”
陆天琪横了他一眼,扯了扯身上拘谨的衣服一昂头,“废话。”
清明乐见其成,便真不管他走了。
天琪跟在他身后,见一路有女生和他搭讪,路过皆窃窃私语。匪夷所思的受欢迎程度,快成被围观的珍稀动物了。
清明似乎习以为常,手插在口袋无动于衷走过。而跟在他身后的天琪却落在了众人如狼似虎的目光中。
天琪站在阳光下,看白色大理石的连栋教学楼,中式青瓦白墙的院落,一望无际大操场,彻底惊呆了。
三中其实不算正宗贵族学校,只是早些年出过几个历史人物,被政府重视才提升重点中学。学校还保持着历年来的古典气韵,然而在陆天琪的眼里,已是天堂一样的所在了。
他从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教学楼,他站在这有种格格不入的不适感。
身上拘束的衣服,周围人好奇的眼光,广场上匆忙赶课的人潮,都让他极不适应。
怎么能这么大呢,他站在日光下茫然无措。
高中部和初中部两栋楼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一个小操场,清明特意走了楼梯,见天琪站在人潮中一动不动,犹豫了会就要下楼。不料这时肩上搭了一只胳膊,损友梁孟春从后面上来,神秘地向他眨了眨眼,“哎?听说你今天带了一个小朋友哦。”
“这么快就传到你耳朵里了?”清明望着楼下终于开始移动的小人,甩开梁孟春继续走。
梁孟春忙跟上,和他并肩而行,“全校都传开了,就你不知道吧。”
清明皱了皱眉,“啧。”
“想不想听听头条怎么写?”
“无聊。”
“全能优等生捡回失散多年的落拓私生子,怎么样?”
清明笑了一声。
“话说,那野小子是谁啊?从哪来的?”
“我说是我新弟弟,你信吗?”
“我信啊,你爸爸在乡下遇到一个海螺姑娘,一番云雨就有了个私生子。失散多年,久别重逢么。”
“海螺姑娘也住我家了。”
“什么?这年头认祖归宗还带附赠的?”
“而且不是海螺姑娘,是河东狮。”
“你惨了。”
“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清明看天琪走进了初中部的教学楼,回头进了教室。
谈话到此结束,梁孟春挑了挑眉。
然而不到半天,陆天琪就给清明闯了祸。清明赶到教务处的时候,陆天琪一身狼藉站在墙边,脸被刮伤了两道,白衬衣上零星血渍,气鼓鼓地瞪着两只眼。教务处的老师冷漠地对走进来的清明说,“刚来第一天就打架,你爸爸当初可不是和我们这么说的。他不肯打电话给家长,我们只好请你来了。”
清明想起,爸爸肯定是和学校打点过了,有事找他。
清明无奈地看了看墙边一脸犯横的弟弟,道:“老师,发生什么事了?家里白天的确没人,所以他不肯打电话。”
老师显然是和陆天琪磨了许久,领教过他软硬不吃,宁死不屈的手段。抓着清明就是一通发作,“你爸爸关照过,我们也知道。给他安排了一个好座位,结果坐不了两分钟就跑出去了。课本没领,跟不上进度。课间一言不合就和同学打架,把人家两颗门牙给打掉了,这伤我还没法交代呢!班导要他道歉结果辱骂老师,这样的孩子我从没见过,也不会教,你们还是领回去吧。”
“我没错为什么道歉!”一直沉默的小人忽然爆炸。
老师做了一个“你看就是这样”的表情,苦笑。
清明道:“老师,能让我单独和他聊会吗?”
老师巴不得这孩子走人,忙道:“你带着教育好了再回来,今天就不用上课了。”
清明没想到自己在老师面前还有栽一回的时候,这无辜的家长做的,被从头到脚批了个透。
“走吧,你不想还被罚的话。”
清明带着不情不愿挪动的陆天琪来到操场上,找了个地方坐,“为什么打架?”
“哼。”
“你不说我就打电话给阿姨。”
“关你屁事啊!”
“你再说脏话我就打电话给阿姨。”清明一字一句又重复一遍。
“你!”
“他们怎么你了,你打得人家挂彩?”
“没有!”
“好,那我打电话给阿姨,你回家吧。”
“你就会用这一招!!”天琪气得脸红了。
“一招对你足够了,敢做不敢说?”
“他们说我是土包子,满意了吧!”
“他们还说你什么了?肯定不止吧。”
“我说了没有!”
“好,那为什么不道歉?”
“我没错!”
“没错人家无缘无故和你打架?”
“他们骂人啊!”
“骂你什么了?说你几句就打得别人受伤,你要不要这么脆弱?”
“你懂个屁!他们骂我妈!”
陆天琪愤然崛起,砰一声甩掉了外衣走人。
两人在无人的操场上一通大吵,清明望着小人决绝的身影,忽然觉得他很可爱。他能想象那些人是怎么八卦他的家事的。
清明追到小孩身边,伸手摸他炸起的头发。
“我可以为你保守秘密,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陆天琪气哼哼甩掉头发上的手,“没门!”
“那我打电话给阿姨……”
“他妈的……”
“不准说脏话,不能再动手。”
“这是两件!”
“那我打……”清明又把手放在小孩头上,像逗弄一只猫。
天琪愤怒看向他,打掉头发上的手。
自从上回被他鄙视了之后,他发现越来越无法反抗这个讨厌的人了!
这人明明耍着他玩,却又一招将他治的死死的。
天琪不想让言秋知道,遑论言秋根本就不在乎。他之前打过一次电话的,铃声响了很久才接,从张姨手里几经辗转,最后是没睡醒的女人起床气,“你又怎么了!好不容易送你去了学校,敢丢我的脸我……”
天琪挂掉了女人的叫声,他们是没法和平交流的。她也根本不会管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