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郁知道它想让自己跟上,同白如舟对视一眼,飞身追了上去。
穿过一片湖泊,来到一处陡壁悬崖,毕方引着两个人飞向半山腰的一个山洞。它站在洞口用翅膀磨了磨脑袋,示意二人进去。
在洞口隐隐约约地看到了火光,也听到了几不可闻的声音,白如舟和梅郁知道毕方在引他们见一个人。他们也不害怕,一前一后钻了进去。
到底他们要见的是谁?为什么感受不到灵气?
沿着山洞走了几十步,火光渐明,豁然开朗。
梅郁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趴在地上的那只奇怪的鸟。
他的心“咯噔”一下。
鸟浑身的颜色是血一般的鲜红,双目已经失明,眸子呈现不自然的半透明。那鸟听见有人进来,动了动头想站起来,却身不由己地缩着身子,“嘎嘎”叫了几声。
梅郁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只鸟。
翅膀和双脚全都被砍掉,只能像一根鸟棍一样在地上蠕动。它浑身的灵气所剩无几,看起来十分苍老,全身如同筛子一般发抖:“嘎——嘎嘎——”
梅郁垂着头。
他想不到竟然在这里看到了赤焰。
白如舟低着头走上前,以手指向鸟头注入一股灵气。
那鸟一阵哆嗦,在地上滚了滚,变成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惊悚的人——如果那还算是人的话。
梅郁有些不忍再看。
之前有多少恩怨,现在也已经全部算清了。这只凤凰当年何等威风,何等潇洒,这个样子实在是生不如死。
那人的声音沙哑:“谁来了?白虎?”
白如舟的声音没有起伏:“不错,我来了。你想我吗?”
赤焰阴恻恻地大笑,恐怖如沙砾划过般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想着你死。”
白如舟笑着说:“当年砍你的翅膀时你可不是这样,还哭着求着我放过你。那种涕泪交流、贪生怕死的模样我直到现在还记得。”
赤焰说:“你来做什么?来看我这副惨样子,就觉得开心?你无论把我折磨到多么惨,一筠也不会活回来!你还在守着那具尸体么?还在每天抱着那具尸体睡吗?你这个喜欢男人的变态!你以为每天给他注入灵气,他就能活过来?他已经死了!死了!在你面前,亲手捏碎自己的心脏!死了!”
说到最后,又疯狂大笑。
白如舟的手有些颤抖,被梅郁紧紧握住。梅郁平静地说:“赤焰。我回来了。你可还记得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吗?”
笑声嘎然而止,山洞里就这样倏得安静下来。
赤焰像失了魂一样,喃喃着:“你是什么人?”
“你说呢?”
山洞里的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
突然,赤焰疯狂着朝梅郁蠕动着身体,绝望般呼喊着:“一筠,我错了!我错了!我当年都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这副样子已经上千年了,我生不如死啊一筠!一筠你听我说,当年是有人故意把你虚弱的情况泄露给我,又劝我去杀你的!全都是那个人的错啊一筠!我只不过是一时昏了头啊!”
梅郁冷冷看着他:“你要我怎么样?”
赤焰停顿了一下,终于哭着喊了出来:“一筠,你行行好!行行好杀了我行不行?我当年也只不过是杀了你,你想报仇,杀了我也就可以了啊一筠!”
不求生,只求死。
梅郁明白,现在若把他杀了,实在是对他的怜悯。而他,也只不过是犯了死罪而已,不应该受这样的恶折磨。
当年的事,应该就这样终结了吧?
梅郁说:“我们主仆一场,当年的事情各有对错。现在我就送你上路,从此你投胎转世,我们恩怨两清,再不相见。”
赤焰哽咽着,似乎想说什么,又终于汇成一句话:“多谢。”
梅郁刚要动手,白如舟突然拉住他的胳膊,做了一个“等一下”的手势。
赤焰立刻敏感地扭着头面向白如舟。
白如舟不紧不慢地说:“我把你丢弃在万山谷底,谁把你带来这里的?”
赤焰有些茫然,怪异道:“我现在……已经不在谷底了么?怪不得觉得有点不对劲……”
白如舟又问道:“你全身的灵气哪去了?我并没有抽走你的灵气。”
赤焰茫然着摇着头:“是啊……我的灵气呢?哪去了?”
没有了灵气,眼前的人棍比一个白痴疯子好不了多少,白如舟的手垂了下来。他沉默了半天,问道:“你准备好了么?”
赤焰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来吧。”
“好。”
白如舟不再犹豫,突然将手一把插入赤焰的心脏。
赤焰的脸扭曲着,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上千年的痛楚,在这一刻终于消散。他的魂魄终于可以漂浮在世间,去寻找属于他的未来。
而他和梅郁,只求永生永世再也没有交集。
眸子的光逐渐暗淡,最终毫无生机,那里面的恨,也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梅郁的胸口一阵发闷,喉咙中涌出一股剧烈的痛楚,突然往地上一吐。
白如舟呆了一下,望着梅郁嘴角的鲜血说:“怎么回事?”
梅郁皱了皱眉:“不知道。最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就会难受得吐血。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白如舟:“……”
梅郁又连忙说:“应该不是大事。我们先把赤焰埋了吧。”
……
两人一鸟立在赤焰的坟墓前,沉默着不说话。
毕方静静地蹲在梅郁身边,用自己的翅膀碰碰他,眼中似乎有晶莹在闪烁。
梅郁叹口气,向白如舟说:“毕方的腿和舌头,你还留着?”
白如舟这些年来过于残酷,知道梅郁要跟他算账,不禁一阵紧张,小声道:“他当年和赤焰一起背叛你,我当时恨他们……”
梅郁说:“当年的事情不要再说了,等我的灵气恢复之后,把他们的伤全都治好。”
毕方依偎在梅郁身边,慢慢将鸟头耷拉下来,蹭着梅郁的胳膊。
梅郁又说:“你不要再蹭了。一日不忠,百日不用。你与我有仇恨,与白虎又有仇恨,我已经无法将你留在身边。把你治好之后,你一生留在幽谷之中,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永不相见。”
毕方眼中含泪,点点头。
梅郁不紧不慢地向白如舟说:“赤焰说当年有人故意把一筠虚弱的事泄露给他,是怎么回事?”
白如舟说:“赤焰曾经说,那一年他的洞中突然飘来一张字条,上面告诉他你身体虚弱的情况。他知道这件事有问题,确认之后大喜过望,以为自己有贵人相助,这才对你痛下杀手。”
梅郁沉吟说:“不知道这人是谁?”
毕方却突然激动起来,用翅膀拍打着梅郁,做了一个扭身体的样子。
梅郁皱眉:“……什么?”
白如舟也怪异地说:“你是说你知道这人是谁?”
毕方连忙点头,又扭了扭身体,还张开嘴巴,往前探了探脖子。
梅郁和白如舟一齐看着它:“……你到底要说谁?”
毕方着急地在地上转圈圈。
梅郁:“……化蛇?”
毕方扑楞着翅膀,忙不迭地点着头。
29、当年那一夜到底是不是你
下了几天的雨突然放晴,柔和的光在树叶的缝隙下投射出一个又一个淡晕,清新的空气进入体内时,带来些许的凉意和淡淡的花香。
前面行着的白衣人轻轻撩起衣摆,说了一句“休息一会儿吧”,在一块洁净的大石上坐下。旁边爬着的小绿蛇吐了吐信子,顺势扑向一个小水洼。它在里面扭动着,将粘在身体上的泥泞洗干净,只把头露出水面,安安静静地看着盘古斧。
盘古斧默默地坐下来。
翠绿含露,碎金遍地,眼前的景象明明美到极致,他的心中却难受得很。
自从那夜以来,化蛇和白泽视他为毒虫猛兽,连夜晚都不轮流入睡,生怕他半夜偷袭。三人的话题越发少,白天只知杀妖探路,晚上睡觉之前才偶尔谈上几句,气氛尴尬得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二人之中必然有人曾经与自己春风一度,他却不能确认这人到底是谁。
答案近在咫尺,这二人却说要一起负责,让他的心中抓狂不已,难以忍受。
他们要怎么一起负责?一起被自己杀了么?这样就算是负责了么?
三人在林间休息着,各自闭目养神一会儿。
他的心情却难以平静。
不多时,盘古斧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睛,想看看化蛇和白泽。偷看这二人已经成为这几天来的习惯,就像上了瘾一样难以控制。
他一直在猜测到底是哪一个。
朦胧的,心中似乎有了一个答案,却仍然不敢确认。虽然殷切地希望知道结果,却又生怕认定了之后发现选错,最终让自己伤心。
他的目光落在化蛇的身上,却呆了一下,被眼前突如其来的美景微微迷了眼睛。
天上晃悠悠地飘下来一片片粉红色的花瓣,如同一场遮天盖地的沙雪,映着翠绿扑面而来。
这美景堪比樱花飘落,桃雨纷飞,他不禁脱口而出地赞叹:“好美……”
话音未落,一条小蛇从水中疾速而出,向盘古斧冲过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毫不留情,在漫天的花雨间穿行。尾巴扫过之处,花瓣被分成两半,都如同疯了一般在地上蠕动着,发出刺耳又难听的惨叫。
再仔细看,飘下来的哪里是花瓣,分明是一只只披了粉色皮的虫子。
盘古斧顿时觉得恶心地要吐了。
这必然是生长在幽谷中吸收了灵气的妖怪。
顷刻间,落在地上和身上的无数花瓣一翻身,变成虫子朝着三人疾速爬过来。周围都是悉悉索索的声音,万千蠕动的粉色动物几乎将三人的身体淹没,那景象哪还有半点美丽?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盘古斧躲避不及,被几只一咬,身体各处同时传出一阵深入骨髓的麻痒,差点让他痛喊出声。
他轻吟一声,全身的灵气伴随着怒气散发开来。他本是上古兵器,灵气锋利无比。咬在自己身上的虫子立刻被数道红光劈成碎片,连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尽数脱落。
他为自己中招有些难堪,又不想低下头道谢,看着化蛇尴尬地说:“好没教养的虫子。”
化蛇看了看他,吐了吐信子。
这些虫子虽然多,攻击能力却不过如此,还不在话下。白泽轻飘飘地飞身而起:“你们先走,我把这里烧了。”
化蛇晃了晃扁扁的头。
知道大火就要蔓延开来,盘古斧来不及回答,抓起小蛇往外冲出去。他跑不到几十步,身后突然袭来一阵热浪,火辣辣地让人汗流浃背。回头一看,整个树林都变成了一片火海,火苗嗤嗤地窜着,树林里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盘古斧心道:至少也有上千只虫子吧。
刚才跑得急,手中的力道没有控制好,他的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盘古斧低头,只见手中攥着的小蛇正把两颗牙钉在自己的手腕上,十分用力地啮咬。它的身子剧烈地挣扎扭动着,似乎难受得要命,满眼皆是怨恨。
盘古斧一呆,立刻松了手。
这……把他捏疼了?
化蛇跌落在地上,就地一滚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一件绿衫披在身上,他扶着自己脖子咳嗽道:“虫子杀不死我,你却要杀死我了。”
声音有些不爽。
这是化蛇第一次同他说话,盘古斧只觉得喉头有点发紧,死死盯着他的侧面。此刻化蛇的头发有些散乱,不像平时那样将耳朵严严密密地挡住,发丝间露出细细的耳廓。
盘古斧的脸色苍白了一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以鬼魅般的速度上前,抓住化蛇的下巴往旁边一扭,顺手撩起他耳边的发丝,动作一气呵成。
他要看看这人的耳朵上到底有没有那颗痣。
还没看清楚,化蛇拉回自己的头发,有些茫然地将他一推,立时往后退了几步。他全身戒备地看着他说:“你要做什么?”
盘古斧的脸色铁青。
一晃而过似乎看到了一个小黑点,他却不能确认是不是自己想念了太久的幻觉。
他开门见山着沉声说:“你说,当年那一夜到底是不是你?”
化蛇像木头一样看着他,吞了吞口水说:“白泽说了,那夜的事情我们一起负责。上神别再为此劳心了。”
一起负责?谁要你们一起负责?!
盘古斧的表情阴贽:“我向来喜欢说实话的人,也不愿意牵连无辜的人。你今天若说实话,我将来便放你一马。”
他像接近猎物般慢慢靠近化蛇,低声道:“那夜就是你是不是?”
化蛇低着头,脸色有点发白地说:“我胆子小,记性也不大好,上神也太抬举我了。那晚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啊……”
盘古斧气得想把他撕烂。那夜的每一个动作,他过了这上千年都还记得如此清晰,他竟敢说是不是自己都忘了?
刚要发话,化蛇的身体一阵颤抖,低声哑着嗓子,哀求着的说:“白泽……事情不太妙……我好像发作了……”
一边说,一边开始急得转圈圈:“不妙不妙……”
身后传来白泽冷静的声音:“化蛇,走。”
声音刚落,一个白色的身影掠过来,化蛇立刻变成一条小蛇缠在他的胳膊上,身体扭成了一股绳,像筛子似的不停打颤。
白泽清冷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我收到一筠传来的信息,他们已经找到灵石了,让我们火速赶过去。”
盘古斧阴沉着的脸,呆呆站在原地。
30、家养的老虎是流氓
沿着梅郁传来的灵气痕迹,三人披荆斩棘地在路上奔驰几日,那痕迹却突然断了。三人所处的地方是幽谷深处,他们镇定地寻了几天后,突然收到白虎传来的消息,让他们火速返回客栈。
这样的发展绝不是什么好事,盘古斧收拾心情,默默预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希望千万不是梅郁出了事。
上次一筠死后,大家的生活没有受到大的影响,虽然有几个想念梅郁,但是事已至此,众人也就得过且过,将他渐渐淡忘,也没人特别惦念。
却偏偏白虎的心里不痛快。
他不痛快,便要将所有人都闹到不痛快,让所有人陪着自己难受,人人不得安生。轻则打骂,重则砍断手脚,丢弃在荒山野岭让毒物咬啮。于是,白虎接替赤焰之后,众神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日说错了话,便要生生遭受肢体分离的痛楚。每当这时,大家便想起一筠的好,恨不得这人马上投胎转世,回来平复白虎的怒气。
一筠活着时没有多大用处,反倒是死了之后,大家才迫切地想念他在的日子。
因此,梅郁这一次的出现,众人都感激万分。
白虎平日的阴狠戾气一扫而空,像只乖猫一样粘在他的身边,处处小心讨好,生怕这人发现他的恶行,连被盘古斧欺负也隐忍着不发一言。
但若梅郁一死,只怕白虎的不痛快只能变本加厉。
三人都有心事,一路上也不多话,不过十几日便回到了客栈。一踏进大厅,他们来不及扑打身上的灰尘,全都心照不宣地同时奔向梅郁的房间。
一开房门,梅郁正躺在床上,虽然面带笑容,眉心之间却黑沉沉的,身边坐着白如舟,正握着他的手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