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要讲的,是发生在天国京城的一件奇特的事情。
这一日太阳很好,闹街上玩杂耍的、做小买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茶馆二楼临窗的雅座上坐了一个年轻男子,望着窗下有些发怔。
“时辰不早,请少爷回去准备婚事。”身边的小厮提醒。
“好……”梅郁把茶杯放下,“这怕是最后一次来这个茶馆了。”
小厮安慰道:“少爷别难过,将来姑爷若准许少爷出门,少爷还是可以来的。”
梅郁低头站了起来:“不说了,走……”
梅郁年十七,身份是梅尚书的庶出二公子,也是穆国公世子未过门的男妻。明天便是他要嫁人的日子。
天国有嫁娶男妻的习俗,这又是一桩政治联姻,梅郁喜不喜欢男人无关紧要,他身不由己。
梅郁出生便对毛茸茸的小动物特别有好感,也最喜欢养猫。正是因为这一个温软的嗜好,他的一生被害惨。记得九岁那年,他正抱着猫玩耍,父亲拢眉盯了他一会儿,三个月后便将他的婚事定了下来。
父亲断言道:“你的性格适合嫁人。”
梅郁:“……是。”
哎,喜欢猫就等于喜欢男人么?
小厮跟在后面缓步而行,只听风中传来梅郁一声叹息:“一生困在深宅大院中,从此碌碌无为,真是有些不甘心。”
回府忙碌一天,梅郁最后一次为小五沐浴,那猫感受不到离别的痛苦,仍旧将梅郁的胳膊抓出了几道血痕。晚上夜深人静,梅郁翻来覆去不能入眠,想到半个时辰之后便要起床准备婚事了,索性披上衣服来到院中。
梅郁正在垂头思索,一道亮光突然像利剑一样直劈到天际,在晴朗的夜里震出一道响雷。
他来不及反应,眼前顿时一黑。脑海中呈现出万千奇怪的景象,又最终混成一只白色的老虎向他扑来。
……
“起来了喂。”耳边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似乎连同他多说一句话也不情愿。
脑中还在嗡嗡作响,梅郁硬撑着睁开双目。身边的帘帐是不熟悉的深色,在寒冷的夜风中飘动,轻拂他的面庞。
窗户大开,家具摆设完全改变,这绝不是他的房间。
……喜房?
冷不丁的浑身寒冷,梅郁立刻清醒,半坐起来。
“瞄。”身边传来怯生生的叫声,十根爪子突然紧紧拉住梅郁的胳膊,又狠命地拉扯,“喵……”
梅郁痛呼一声,将手臂在空中一挥,一个一尺长的小东西被甩在床上,发出惨烈的猫鸣:“喵!”
猫的毛发通体纯白,肥胖得看不到脖子,只怕连走路也成问题。此刻,它倒在床上抓着被子,满面惊惧。
“小五?”梅郁连忙将猫抱在手中。
小五浑身僵硬地看着他,似乎也十分害怕:“喵……”
“你们够了没?”冰冷的声音又在不远处响起。
梅郁:“……谁?”
声音就出在附近,梅郁却没有看到什么人,他的心中一惊,阅过的几百本鬼神小说顿时在脑中翻转。
难道是鬼?
他有了一个猜测,稳定了一下心神后坦然笑道:“阁下就在房间里,我却看不到。想必阁下有尘事未了,找我代你了结心愿?”
“……算是吧。”
梅郁顺着声音,目光扫到枕边摆着的一本书。昏暗的烛光下,蓝皮书包装普通,四周已经有些磨损,平滑泛光的纸面上面写着四个字。
【无字天书】
梅郁默默看着它:这看起来多像是从哪个大仙的地摊上买来的神本。
“不错,我就是天书。”冷峻的声音不紧不慢,仿佛在诉说着机密大事。
梅郁:“……不是附身在书上的魂灵么?”
“放肆。”冰冷的声量突然提高,“我是天界下凡的真神,看你的人生碌碌无奇,特地转化成天书一本来点化你。你按照书中的任务提示,去改造一个大魔头,才能救本国于水火之中。”
梅郁:“……”
怀里的猫抓了梅郁一下,战战兢兢地叫着:“喵。”
天书似乎冷静了一下,声音放缓:“你看看四周,这哪里是你熟悉的地方。不信的话,你也可以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话音未落,一面镜子从桌上飞起,落到梅郁的面前,静止不动。
铜镜中映出一个陌生模糊的人影,梅郁的手脚冰冷,果然有些犯傻了。
“现在你有什么话说?”
过了半天,梅郁终于道:“……什么样的大魔头?”
“杀人不眨眼、想要毁灭世界的大魔头。”
梅郁又沉默半天,把猫抱起来下了床:“我很喜欢庸碌无奇的人生,巴不得一生便如此度过。您还是找别人吧。”
一语未完,天书突然在空中升起,浑身泛着隐隐红光,似乎大发雷霆:“你敢!”
梅郁停在半路,被天书的气势惊吓得手臂收紧:“有话好好说……”
“喵——”肥猫被搂得喘不过气来,拼命撕咬梅郁僵硬的手指,“喵——喵——”
梅郁心中自然有丝害怕,但却不想退却。正在对峙间,天书不知为什么突然态度一软,低声下气道:“本神代天地万物恳请你考虑一下……若不是你身份特殊,本神也不想麻烦你……”
梅郁愣了一下,天书又气急败坏道:“这件事由不得你!本神作低服小,也是迫不得已。你若是不答应,今日我杀了你,再自杀谢罪!”
梅郁:“……你说得好像很严重……”
不但事情严重,您的精神也分裂得严重。
天书:“你这一生活了十七,还要做人家男妻,难道就不憋气?今日给你机会做个大英雄,你还犹豫什么?”
梅郁一阵心动,不禁拍了拍脸道:“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
“不拯救大魔头,你就要杀了我。”
“不错。”
“拯救不了怎么办?”
“大家一起死。”
梅郁又怪异道:“为什么一定是我?我有什么能耐?”
天书斟酌了半天,决定骗人骗到底:“我也有难处,须知天机不可泄露。将来自然会让你知道。”
梅郁:“……”
他挽挽袖子,抱着猫在房中踱着步,终于作下决定:“好。今日就帮你拯救大魔头,成就一番男子汉的事业,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
天书大喜:“好!”
梅郁心中豪气万丈,在桌前坐下来:“现在要我做什么?”
“第一步,是找到他。”
豪气顿时泄了一些:“……废话。”
“今晚先休息,明日一早再说。”
豪气持续下跌:“……也对。”
“我们一言为定吧。”
房间里响起清脆的三声,一人一书击掌为誓。
5、摸……摸头吗?
通宵无眠。
月亮依然相似,景致却大不相同。
一夜之间换了魂,梅郁觉得着急也没用。
性命就捏在这本书手中,现在又在千里之外的昭国,他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得好。
清晨,梅郁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听到了关于目前这个身体的一切。
翁敬谦,年二十七,昭国现任大理寺卿,平时喜欢捣弄死人和解迷。十三岁在学堂里破获第一起杀人案,十四年来断案无数,人称“断狱神手”。
这个人梅郁听说过,翁敬谦的名字享誉四国。
哎,魂穿也要给个这个高难度的身份。若自己不会破案怎么办?
最近他为昭国一座城里接二连三的失踪案苦恼不已,已经有了一点眉目,正打算启程查个清楚。
天书道:“失踪命案都是这个大魔头的所作所为,若原本的翁敬谦前去调查,必然命丧黄泉。如今有我帮你,你只要听话,便能高枕无忧。”
梅郁想了想,下定论道:“等向圣上告了假,就即刻出发。”
天书道:“圣旨就要到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下人由远而近的呼喊:“大人,皇上有旨,请大人前来接旨!”
梅郁:“……”
你厉害,我自愧不如。
他连忙迎出门,跟随着下人来到前院,跪在地上。
旨意非常简单,封梅郁为钦差大臣,在接下来的一年中到各地探查案件,不需要留在京城。
梅郁接了圣旨,问道:“你怎么做的?”
天书道:“给皇帝托个梦,算不上什么艰难的事情。”
好吧。
似乎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只等他这个主角准备就绪,好戏便可以开始上演。
到底为什么是他?
他有什么特别?
……
有了天书的帮助,梅郁很快适应了自己新的身份。他带了二十个随从出发,一行人紧赶慢赶,在一个月后抵达案件发生的隋城,住在官驿。
梅郁奉旨查案,对地方政治并不多管,却仍然得到了一路上各地官员的殷勤接待,几乎夜夜笙歌。幸好他出身不低,见过世面,又有人随时提点,官场应付上虽然经验不足,却也没有出大的纰漏。
地方上送来许多礼物,梅郁挑了几件不轻不重的收下,将最为贵重的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地方上早就听说翁敬谦廉洁,收下这几件礼物已经给了他们很大的面子。于是,几轮的接风洗尘之后,地方官员终于觉得讨好的功夫已经做足,这位钦差大臣也很识趣,应该不会给他们穿小鞋。于是,双方各自抹了一把冷汗,从此便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了。
梅郁睡了一晚安稳觉,只等第二天开始寻访大魔头。
清晨,梅郁骑了马,带上五个功夫最为高强的随从,向里隋城五十里远的天阳山进发。
天书告诉过他:“大魔头是上古神,每隔一千年身体便会虚弱一次。最近这一年他的身体不好,就停留在隋城附近的天阳山修行。这是你唯一可以接近他的机会。”
梅郁:“该怎么接近?”
天书:“到时候就告诉你。”
带着随从来到天阳山脚下,梅郁让他们在原地等候,随即怀中抱着天书,只身一人开始爬山。
天是蔚蓝色,映在一路大大小小的湖泊上,空中和湖面各有一行白鹭飞过。
天阳山没有阶梯,乱石当道,杂草丛生。山路漫漫,梅郁作为一个书生,爬得非常辛苦,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坐在一块巨石上休息。
他没好气道:“还要多久?”
天书:“快了。”
梅郁:“一个时辰之前你便说快了。”
天书:“那是因为你爬得慢。”
梅郁:“作为下凡的真神,你没有办法为我招来一只巨鸟之类的,驼着我飞到山顶?”
天书嘴硬:“我要锻炼你。”
梅郁冷笑一声:“我看你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你一句我一句吵了一会儿,梅郁重新打起精神往上爬。
他道:“你一直管他叫作大魔头,他做过什么罪恶滔天的事情?要如何毁灭世界?”
天书:“……一言难尽,慢慢你就知道了。”
梅郁:“我一直觉得你的回答非常敷衍。我也觉得你有巨大的阴谋。”
天书叹口气:“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么逼你。但你若不听话,不管是你,还是你的父母、朋友,连同这世上的一切人,都要死。”
梅郁不说话了。
这些日子来,天书对他的洗脑严重,他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关系重大,推托不得。
又爬了两个时辰,天边火红的残云和山上的红叶相连,湖水也变成温暖的颜色,已到黄昏。
天书落在地上:“山顶要到了,你把这一粒丹药含在嘴里,不要吃下去,也不要吞咽。”
梅郁的手中出现了一颗淡绿色的丹药。他狐疑了一下:“这是用来保护我的?”
“含着丹药,他才会认你做主人。”
梅郁犹豫一下,将丹药含在嘴里。苦得难受,梅郁刚要骂一声,丹药已经在口中化了。
梅郁口齿不清:“……化了,怎么办?”
天书:“等到了山顶,你在湖中会看到一个昏迷的男人。嘴对嘴喂给他吃。记得,一定要嘴对嘴喂。之后他便会忘了一切,认你做主人。”
梅郁:“……”
坑死人不偿命。
第一次见面就要莫名其妙地把嘴塞进大魔头的口中。不要命了么?
梅郁铁青了脸,要把口中的丹药吐出来。
天书忙道:“别吐。现在已经是黄昏,我们逃命已经来不及。那男人白天昏迷,到了晚上就会从湖中出来活动。你现在若不制服他,等一下你想死?”
梅郁的心中狂乱。嘴对嘴喂变成小问题了,现在才告诉他男人晚上就要醒过来,他若晚一点,喂药时自己岂不是危险?
想到这里,梅郁来不及细想,朝山顶冲过去。
天书在背后叫着:“我在这里等你啊……”
……
山顶明明看起来不太远,梅郁没命地往上冲着,还是花了半个时辰才到。晦暗笼罩在林间,半透明的月亮升上夜空,与夕阳交相辉映。
最后的一丝光即将消失殆尽。
山顶地面开阔,梅郁在林间奔驰,向依稀可见的那一处湖泊冲去。
夕阳的余晖碎了一湖,正在慢慢变暗。
梅郁气喘吁吁,只见余晖尽头,一个全身光裸的男人正在往湖面上爬。
糟了。迟了。他已经醒了。
梅郁浑身发冷。思量一会儿毫无办法,他悄无声息地慢慢后退。
自己绝对不是男人的对手,他要安静下来好好想想。
……想想怎么死。
心惊胆战地跑了一会儿,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急速的风声。梅郁心中发寒,却不敢回头,更加没命地飞驰。
突然之间,背后传来一声野兽的怒吼,一个庞然大物向他扑上来,梅郁被压倒在地上。
利爪抓在梅郁的身上,牙齿近在咫尺,他浑身流血不敢乱动,明白一不小心就会被撕扯成碎片。
混乱和惊惧当中,梅郁抬头,脸色苍白地望向天神一般的白色老虎。
这不似凡间突然出现的野兽,是从哪里来的?
白色老虎在月色下威风凛凛,发出一声响彻山林的吼叫,张开血盆大口向梅郁的咽喉咬来。
梅郁闭上眼睛。
梅郁,年十七,一生碌碌无为,临死前遭遇奇事,灵魂转换后被一只老虎咬破咽喉而死。
完。
刺破的痛楚在颈项上散开,梅郁感受到野兽尖利的牙齿,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血液涌出的声音。他等待着颈骨的断裂和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却什么也没有到来。
时间似乎已经静止。
梅郁慌乱着,喘息着,双目大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很久,松软的毛刷着自己的脸,温暖湿润的触感在伤口上蔓延。湿润之处被夜风一吹,又泛着清凉。
白虎正在嗅自己,还在用舌头品尝自己血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