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劲抽搭抽搭鼻子,他恍惚忆起自己感冒了,脑子昏昏沉沉的,神智有些混乱,对目前的状况,心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惶惶惑惑的,本能地感到强烈的不安。偏偏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不能离开,不可以离开。”
所以他只能像个傻瓜似的站着,虽然连站在这里的缘由都不晓得。
一阵风刮过,扬起一片接着一片的飞雪,打在脸上,冰凉冰凉。
冷风小刀子似的,飕飕灌进略显肥大的衣服里。
他还是固执地站着,如同那只冻僵的麻雀,一动不动地站着。
脸冻木了。
衣服冻硬了。
人冻僵了。
他以为自己要冻死了,这时,对面砖瓦房的门,突然吱吱嘎嘎地打开了,一个长身玉立、英姿挺拔的少年缓步走出来。
冬日昏黄的阳光,映在他身上,折射出淡淡的、细腻的柔和光晕。
于是,他的整个人也像发着细碎的辉芒似的。
熟悉的身影,闯入瞳孔的瞬间,夙夜冰冷忐忑的心,一下子松泛了、踏实了,妥妥帖帖放回胸腔里。
恍然省悟,原来自己是在等他。
冰雪挂满了鞋底,冻成硬挺挺的一坨,像是加了层厚厚的掌子,分外沉重。
夙夜抬起脚,刚想向欧宇辰走去,蓦地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个人。
天哪!
夙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是那个曾经出现在夙家大门口的黑衣人!
只不过手里现在举着的,不是黑伞,而是一把高速旋转、嗡嗡作响的电锯。
黑衣人就站在欧宇辰身后,欧宇辰居然一点也没察觉到,弯着眼睛,冲夙夜微微一笑,样子好看得不得了。
他招招手,对夙夜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夙夜根本听不清。
欧宇辰身高一百八十六公分,绝对不算矮。
那个黑衣人竟然比他还要足足高出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乌黑的发顶,一双阴鸷冷酷的眸子,满含着嗜血的贪婪和兴奋,慢慢举起了手中的电锯。
锯刃在白雪的映照下,折射出令人齿冷的寒光。
夙夜心脏都要停摆了,想喊想叫,想冲过去救欧宇辰,喉咙却像被双大手死死卡住了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双脚也像被牢牢钉在了地上,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他急得满头大汗,眼睁睁看着,锯子落在了欧宇辰的头顶。
鲜血立刻飞溅起来,锯片切割开骨骼的尖锐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沉闷地响起。
欧宇辰的脸孔,狰狞扭曲,呈现出凄惨可怖的痛苦姿态。
夙夜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他只是觉得冷,很冷,血液都要凝固了。
“砰”地一声,欧宇辰重重摔倒在雪地上,溅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空中轻轻飘荡、坠落。
锋利的电锯,还卡在他的颅骨里,咯吱咯吱地继续锯着,把他锯成了两片。
大滩大滩的血和细碎的骨屑,从伤口处疯狂喷出,在白色的雪地上蔓延、流淌。
像是一匹鲜红刺目的地毡,徐徐铺开来、铺开来……
******
“耳畔的风,嘲笑着什么,是谜底深藏还是人心难测。
这一路走来,背负了太多,改变了太多,又或者只是一瞬的失落。
悄然沉默,真与假重合,得与失交错,还在追寻着没有结果的结果(注1)……”
夙夜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砰砰狂跳,在静谧的室内,听起来分外清晰。
“……耳畔的风,嘲笑着什么,是谜底深藏还是人心难测。这一路走来,背负了太多,改变了太多,又或者只是一瞬的失落……”
123.
翻来覆去,也不知道唱了几遍,夙夜才恍然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机铃声,而自己正是被它吵醒的。
他眨巴眨巴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抓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右手手腕刚刚抬起来,就被骤然勒紧。
强烈束缚的感觉,令他怔忡,直愣愣地瞪着自己的手腕,足足过了有半分钟,才从迷糊懵懂的状态中,慢慢清醒过来。
眼前是熟悉的卧室、熟悉的家具、熟悉的陈设。
没有被锯开了脑壳的欧宇辰,没有举着电锯的黑衣人,什么都没有。
经过几次短暂停顿后,依然固执地、锲而不舍唱歌的手机,终于戛然而止。
接着屏幕一暗,响起了自动关机的提示音,显然是电池的电量终于消耗殆尽了。
虽然有点纳闷,谁会如此执拗地拨打自己的电话,不过,夙夜也没在意——他向来不太在意别人的。
瞪着看不清楚花纹的天花板,他感到身上空落落、冷飕飕的,冻得直打哆嗦。
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睡觉的时候不老实,被子被他蹬落到了地上,难怪在梦里那么冷,感觉都快要冻死了。
伸手捞起早已凉得透透的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夙夜转头,瞄了眼床头柜上的小闹钟。
时间指向早晨八点四十五分。
天气阴晦,并不明睐的阳光,穿透蕾丝窗纱照射进来,被稀释得更加淡薄。
室内朦朦胧胧的,看什么都像隔着层雾气。
欧宇辰不在家,难得睡个懒觉,可惜因为那个噩梦,睡得并不舒服。
夙夜拉开右手边床头柜最上面的抽屉,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子,摸出一枚精巧的钥匙,打开铐住左手手腕的手铐。
手铐的另一端,则铐在床头栏杆上。
很漂亮的手铐,里面是不锈钢的,裹着两圈厚厚的粉红色长毛绒,特别温馨、可爱的感觉。
而且完全不用担心挣扎的时候,会磨破皮肤。
同时,藏在里面的不锈钢内圈,确保了它的结实牢固。
十一长假的第一天,欧宇辰就去了la探望夙博罕。
“夙夜,一起去吧,我们还可以去迪斯尼玩。”他是这样跟夙夜提议的。
夙夜想也不想,直截了当地摇头,表示拒绝。
他很清楚,夙博罕有多讨厌自己,他又没有自虐的癖好,当然不会主动凑过去讨人嫌。
“你呀,真是不懂得享受,带你出国旅游都不去。”欧宇辰表面上虽然在啧啧抱怨,但是,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夙夜是不会去的。
事实上,他提前一星期,就定好了自个儿的机票。
不过,他要丢下夙夜,独自飞往la,就产生个问题。
这段时间,因为夙夜的梦游症,他充当了人体警报器的角色,每夜都和夙夜同床共枕。
平心而论,夙夜算是个不错的“枕边人”——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的确是事实。
他睡相蛮好的,不打呼、不磨牙,连梦话都很少说。
睡觉的时候,总是蜷着身子缩在一边,安安静静的,像只乖巧温顺的猫。
一点也不会给人以不适的感觉——如果他有那些毛病,欧宇辰早就跟他“分居”,另想办法了。
欧宇辰是个相当聪明、很好相处的人。
至少,他在人前表现出来的,都是美好的一面,譬如体贴,譬如宽容,譬如善解人意……
可是实际上,他的好相处也是有底线的,绝不会以折磨自己为前提——他最在意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而夙夜的表现,委实比他预期中的要好。
梦游症发作的次数也不多,一个月也就折腾那么两三次,并没有给欧宇辰造成什么实际上的困扰。
人类是群居动物,天性里就是渴望同伴的。
无聊的时候,有人陪着聊聊天。肚子饿了,有人陪着吃点宵夜。口渴了,实在懒怠动弹的时候,可以招呼枕边人帮忙端茶递水。
半夜里假如做噩梦了,惶惶然惊醒的时候,发现身边还有个人……这种种感觉,其实都挺好的。
很快,俩人都习惯和适应了这种“同床共枕”的生活。
现在,欧宇辰一走好几天,就得考虑这几天夙夜要怎么办。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居然去成人情趣用品商店买了副手铐。
夙夜一眼就瞧出来这东西是干嘛用的,本来就木然的脸孔,都快僵硬成花岗岩了。
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欧宇辰可不管他愿不愿意,当天夜里就试用上——夙夜试图反抗,被他以武力强行镇压了。
粉红色的长毛绒,衬着夙夜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腕,效果竟然出奇的好,相当养眼。
夙夜的皮肤,当然不能用肤如凝脂来形容,但是他白啊,虽然是苍白的白、惨白的白。
不过好歹是白皙的,不是有句老话儿吗?“一白遮百丑”。
而且他毛孔很细,汗毛很淡,淡到几乎看不到。
雪白的皮肤,裹着一圈粉红色绒毛,颇有点白雪映红梅的味道。
于是,这一试用,俩人都表示很满意,虽然满意的着眼点不同。
比起实用性,欧宇辰更喜欢它的可观赏性,实在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中的好。
当然啦,他并不在意夙夜好看不好看——又不是给自己选老婆,只要不是丑得天怒人怨,让人看着倒胃口就行。
不过,枕边人不但不丑,偶尔还有充当花瓶、美化环境的附赠功效,欧宇辰还是乐于见到的。
虽然这花瓶档次低了点,瞅着廉价了点,好歹比咸菜坛子强多了不是?
夙夜对这副手铐满意,则是因为和原来用的绳子相比,它禁锢的效果更好,还没有什么伤害值。
无聊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缓慢,所以才会有人说“度日如年”。
欧宇辰去la三天了,这三天来,夙夜白天很无聊,晚上更无聊。
睡觉都睡得不大踏实,总觉得身边好像缺了点什么。
半夜里睡得迷迷瞪瞪的,常常不自觉地伸出手,在身畔摸摸索索。
摸了半天,当然是什么也没摸到,结果突然间就惊醒了。
他反射弧本来就有些长,发半天呆,才想起来欧宇辰现在在遥远的大洋彼岸。
他有轻度的神经衰弱,这一醒过来,就不大容易再睡着,只能瞪着眼睛到天亮。
睡眠不足的后果就是,第二天头昏脑胀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人,果然是种容易习惯的生物。
细细数,也没有多长时间,他却已经习惯了欧宇辰的存在。
就像身体的一部分,他在,固然没有什么感觉,突然间离开了,却浑身都不自在,只觉得空落落的。
此时此刻,la正是傍晚时分。
夙夜想,欧宇辰在做什么呢?
听说夙博罕现在还离不开轮椅,他那么喜爱欧宇辰,阔别多日后,俩人能在异国他乡见面,一定很高兴。
欧宇辰慧黠伶俐,向来很懂得怎么讨得夙博罕的欢心(正确的说法是,欧宇辰想讨谁的欢心,都是蛮容易的),大概正推着他,在夕阳下散步吧。
夙博罕一脸的慈祥和蔼,就算是偶尔闹闹脾气,也会被欧宇辰哄得服服帖帖的。
欧宇辰呢?必然是眉眼弯弯,挂着招牌的灿烂笑容,亮瞎人的眼睛。
俩人倾情表演着长者慈祥、幼者孝顺的戏码。
那场景,光凭想象,就觉得很温馨。
毫无道理的,夙夜心里不太舒服,虽然他连为什么不舒服都不晓得。
当然不是嫉妒夙博罕对欧宇辰的偏爱,他既然没把夙博罕当成自己的亲人,自然不会在乎他喜爱谁。
这种不舒服的心理就显得莫名其妙,大概是因为,父母过世后,欧宇辰是他身边最接近的人吧。
瞪着天花板,胡思乱想了半天,夙夜越想越烦。
空了大半边的床让他烦闷,空荡荡的屋子,也让他烦闷。
脑子里乱哄哄的,根本静不下心来,像是煮糊了一锅粥,搅和得他昏头昏脑的。
知道自己横竖是睡不着了,他索性打开床头灯,随便摸了本书看。
瞪着翻开的扉页看了半天,愣是一个字也没瞧进去,反而心里更添烦躁。
******
很多年以后,北冥雪还是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天早晨发生的事情,甚至每一处微小的细节。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十月份的第三天,学校照例放假。
她和荆祁提前一天,就约好了去人民公园玩。
北方的十月份,天气已经很冷了,并不太适合逛公园。
不过,也实在没有其它地方好去。
人民公园就在学校附近,步行不过几分钟的路程,实在很方便。
对于b大校园里热恋中的情侣来说,理所当然的,是外出约会时的第一选择。
他们来到公园的时候,八点刚过,晨练的人们已经三三两两散去,公园从喧嚣乍然归于沉寂,显得格外冷清。
早冬料峭寒意的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
124.
北冥雪吸了吸鼻子,继而又因为这个不太淑女、不太优雅的小动作而暗自懊恼。
公园门口内侧,靠左边的位置,有个老婆婆,在卖烤冷面。
她脑袋上包着蓝格子头巾、穿着件肥肥大大的藏青色羽绒服,像个超大号的棉团。
烤冷面的台子是块长方形的铁板,油汪汪的锃亮,用煤气炉来加热。
这个时间段,也没什么人光顾,煤气炉自然没有点火。
老婆婆坐在铁板后面的小马扎上,双手插在袖口里,无聊地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直往下坠。
她脚边,还搁着个炭炉,压着炭火,上面架着口小铁锅,锅里是热烘烘的糖炒栗子。
北冥雪担心,老婆婆随时会跌到锅子上去,撞破头就糟糕了。
要不要叫醒她呢?北冥雪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不过,明明看到别人有危险,坐视不理好像也不大好。
她犹豫的功夫,荆祁已经想也不想地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老婆婆的肩膀,亲切地招呼:“婆婆,婆婆。”
老婆婆哼唧了一声,慢慢睁开惺忪的眼睛,下意识抹了把潮乎乎的嘴角:“嗯?你们要吃烤冷面吗?等我先打着火啊。冷锅冷灶的,估摸得等一会儿。”
荆祁扭头问北冥雪:“你想吃烤冷面吗?”他的视线扫过眼皮底下装糖炒栗子的小锅,“还是想吃糖炒栗子?”
北冥雪摇摇头:“不了,我刚吃完早餐,什么都吃不下。”
直泄下来的乌黑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掉下几缕,遮住了她的面庞。
她抬手,将头发撩回耳后。
荆祁几乎是有些着迷地看着她这个女人味十足的动作。
现在的女孩子,把头发染成什么色的都有,有的像金毛狮王,有的像蓝精灵,有的像绿毛龟,有的像红毛丹,还有的干脆弄得五颜六色、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是像调色板还是更像野鸡尾巴。
发型也千奇百怪,有盘得高高的,仿佛富士山,有烫成一圈一圈跟一堆焦圈摞在一起似的,还有比较有个性的女生干脆剃成板寸——简直媲美花木兰了,整个儿一雌雄莫辨。
反而一头长而笔直的自然黑发,很难得见到了。
荆祁第一次见到北冥雪,就被她一头漆黑顺滑的长发勾住了视线。
脑子里自动蹦跶出一句诗:“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平心而论,北冥雪并不算是多漂亮的女孩子,顶多只能说是清秀,清清秀秀的眉眼,清清秀秀的五官。
但她的美是自然的、纯粹的、真实的,丝毫没有经过人工雕琢的。
像林间的一蓬草,像野地里的一朵花,像河畔一颗洁白莹润的卵石——由内而外散发着清新自然的雅致。
后来经过接触,他更加喜爱上她的脾气、秉性,以及她待人接物的态度。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北冥雪父母双亡,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靠勤工俭学和助学贷款,辛辛苦苦读大学,平时吃穿用度都很简朴。
她身上,没有同龄女孩子常见的那种任性、骄矜或者自负、懈怠等等缺点,也不会因为自身凄凉的环境,而妄自菲薄——这一点尤为难得。
她总是淡定的、温和的,有种通晓世情的豁达宽容。
有一次约会,因为前女友来找麻烦,荆祁整整迟到了四十多分钟,北冥雪竟然一句怨言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