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承修摊在地上,手无力地下垂,他觉得自己像一颗皮球被人踢来踢去,苏九离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走过来将他一把提了起来,然后拎着他一路走到屏风旁放置的水盆旁,手一用力就将他整张脸都按到了水盆里去。
杜承修猝不及防之下只得手脚胡乱挥舞,浑像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苏九离面无表情地将他提起,待他呼吸了一阵后又按入水中,如此往复了数十遍,才将他一把提起扔到了一旁,随手将架子上的布巾扯下扔到了他的身上,杜承修大口喘着气,额前的头发已经湿透,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上。
苏九离走到墨长枢身边的椅子坐下,自顾自的端起了已经冷掉的茶盏,说道:“先把你的脸擦干净了,要是还不想说话,出了大门左拐就能出辋川,右拐便能到蓝关,我也不送你,你大可以自生自灭。”
杜承修呆愣愣地捡起掉在身上的布巾,他已被苏九离刚才的举动吓傻了,他本以为乐师苏九离会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彬彬公子,便是昨日见他清冷的态度也只当他是有些高傲,却忘了苏九离最初在中原声名鹊起是因为一把埋骨长刀和行踪成谜的轻功。
他们都是江湖人,不是自己的老妈子。杜承修擦着脸,突然就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跪到了苏九离的面前,咚咚咚便是三个响头,说道:“请苏先生收我为徒!”
墨长枢微微睁大了眼睛,说道:“这孩子何时开窍了?”
苏九离看着跪在地上的杜承修,冷然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鬼丝灭你全家却被你逃出生天,你心知此生无论逃往何处都会被鬼丝赶尽杀绝,楚江和雷家去哪里都不是万全之策,唯有跟着我学习武艺,既可偷生,又可以报仇之名混混度日,我说的对么?”
杜承修身子抖得像个筛子,手抓着膝盖处的破布,低声辩解道:“不,不是!我是真想跟先生学习本领替我爹报仇雪恨!”
“好一句报仇雪恨,我且问你,你仇家是谁?”
“鬼,鬼丝!”
“他们现在何处?都有什么人?因何目的灭你全家?”
杜承修舌头像是打了结,吞吞吐吐的说道:“我,我不知道……”
苏九离盯着他,倏然便冷笑了几声,说道:“杜承修,你爹没有教过你说谎,这拙劣的演技就不要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了。”
杜承修摊跪在地上,虽已不再流泪,眼神却极为空洞,刚才瞬间聚起的眸光似乎在苏九离这一句话之下消失殆尽。
恐惧,有时候就会成就谎言。
杜承修还是一个孩子,他还没有了解生存的可贵,却已知道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就像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本能的选择了逃避。
第十五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窗纸洒了进来,墨长枢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屋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说话了,杜承修依旧坐在地上,墨长枢叹了口气,起身蹲在了他的面前,眼睛盯着他的脸,说道:“你若想死,现在就可以独自上路前往楚江,左不过几千里地,鬼丝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结果了你。”
杜承修身子抖了起来,他绝望地看着墨长枢,那眼神凄楚到平白让人生出些怜意来,他带着些哭腔说道:“我不要,我不要死……”
墨长枢伸出手指敲了敲他的太阳穴,说道:“你若想活,就把这里的东西照实说出来,我和阿苏或许还会考虑送你一程,听说你那舅舅是楚江波痕山庄的庄主,总也算是名门望族,也当护得了你周全。”
杜承修怔了怔,墨长枢已经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你若仍是想将鬼丝的秘密藏在自己的肚子里带进棺材去,那便只好随你了。”
杜承修缓缓地站了起来,撑着桌角,擦了擦眼睛,说道:“我,我说。”
“自我出世那年娘死后,爹就开始信佛了,平常极少外出,偶尔几次也是去南阳的白宝寺烧香敬佛,爹说那是他和娘相遇的地方。可是自半年前起爹就有些奇怪,他频繁的外出,每次出门便是十几天,我想那白宝寺已荒废许久,寺里也只剩下几个穷酸和尚,实在不知他出门是去了哪里。”
“后来我见他带回来一幅画,他把自己闷在书房里足足呆了三天,油米不进,整个人瘦了一圈,我去问他他也不说,后来他又出门了,这一走便是整整一个多月,他回来后便把我叫到他的书房,跟我说——
‘承修,爹如果不幸遭到什么不测,你不要管爹,有多远逃多远,去楚江找你的舅舅,不要想着替爹报仇,爹只想你安安稳稳得过一辈子,不要像爹这样,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到头来自己也是没得好下场。’
我当时怕极了,不知道为什么爹会说这些话,结果过了两天,他们就闯进来了。”
“他们破了机关?”墨长枢问道。
杜承修摇了摇头,说道:“他们是大摇大摆自正门进来的,一个机关都没触发,就像是知道进山庄的路一般。我躲了起来,爹他们在打架,我看到他们用那些我看不见的兵器杀死了一个又一个人,爹浑身都是血,山庄里到处都是血……”
杜承修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墨长枢走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听到杜承修发抖地声线继续说道:“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了……他们,他们中一个人问爹,问他那幅画在哪里,画在哪里,每问一遍便在爹身上划出一道伤口,他们不停地问,爹身上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终于……”
杜承修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顺势靠进了墨长枢的怀里,墨长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孩子,更遑论这孩子又是自己惹哭的,他便只得任由他在自己怀里哭,待他哭得累了才将他自怀里捞了出来,蹲下身子盯着他的双眼说道:“我只问最后两个问题。第一,那晚鬼丝有几人?”
“大概七八个。”杜承修抹着眼泪说道。
“这幅画现在哪里,你爹有告诉过你吗?”
杜承修摇了摇头,说道:“爹什么都没告诉我,我只知道他再次出门去南阳的时候,带上了那幅画,可后来就不见了。”
“我知道了,你回房休息吧。”
墨长枢将杜承修交予小厮带回客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说道:“他没说谎。”
“我知道。”苏九离说道,“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若是连你都骗过去了,将来可就了不得了。”
“那他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实话?”唐逸沉问道。
“因为恐惧。”苏九离漆黑的眼珠又沉了几分,“他既见过鬼丝残忍的手段,恐怕只想此生都不要与之有任何瓜葛。他现在最想做的,恐怕就是摘清自己和鬼丝的关系。只可惜,事不遂人愿。”
人在江湖,就好像花开枝头一样,要开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苏九离抬头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墨长枢,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情仇难却,恩怨无尽。”
唐逸沉也随着叹了口气,说道:“一入江湖催人老,杜承修早晚都会明白的。”
墨长枢此刻却在仰面享受着洒在身上的阳光,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懒洋洋的,他听了苏九离的话,笑道:“阿苏你可知,我此刻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你在想的事,必然也是我在想的事。”
墨长枢会心一笑,说道:“世人皆言鬼丝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没有人能找到他们的蛛丝马迹。这话似乎有些错了。”
苏九离说道:“岂止错了,是大错特错。”
墨长枢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只要是人犯下的案子,总归有迹可循。唐公子,你可知为何鬼丝一向藏于暗处,急于隐瞒自己的身份?”
唐逸沉沉吟了片刻,没有说话。墨长枢便继续说道:“因为他们必然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知道,一旦身份曝光,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他们的性命。”
“鬼丝既是偷学的‘天外’,必与寒冰阁余孽有脱不开的关系,他既要寻那幅画,便必然会想方设法来找杜承修的麻烦。”墨长枢摸了摸鼻尖,说道,“至如今,这件事才是真正有趣起来了。”
墨长枢转身,却见苏九离弯着唇角,便说道:“阿苏,你好像很高兴?”
苏九离道:“我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便自然该是高兴的,这本没什么奇怪的。”
墨长枢忍不住也跟着微笑了起来,说道,“这话妙极了,没什么不高兴的时候,一个人的确应该多笑的。”
墨长枢的话一般都是对的,所以寒忧在屋顶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不禁微微笑了起来,他本是没有太多表情的,无论是在北都那位王爷面前,还是在苏九离和墨长枢面前。
所以他笑起来就绝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女子,那晚他抱在怀里亲吻着的女子。
“阿羽,唯愿你一切平安。”
番外:配词
这是马上就会出现的某个配角的填词,填的不好,还请海涵。
长相思·至 凤箫吟
花如伤,萧断肠。
唱罢伶歌茶未凉,寒鸦欲渡塘。
晚风香,眉远苍。
独倚楼栏望断窗,良人已鬓霜。
番外:配词
青玉案·至沐子兮
东风暗渡花间树。
眼如诉,眉上雾。
百转千回人却步,
怜然一顾,鬓香掩入,灯火阑珊处。
一生风月杯中诉。
看花枯,香如故。
不见楼台霜满路,
天荒日暮,架衣而伫,为谁曾倾覆。
第十六章
南阳。头枕伏牛,足蹬江汉,东依桐柏,西扼秦岭。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既是古时屈原扣马谏王之地,又是今日兵家必争之土。既有‘南阳翡翠’之称的独山玉作配,也有峰峦叠嶂的九座孤山围绕,其繁华富贵之处并不逊色于皇城洛阳。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洛阳乃是天子脚下,多有不敢为之事和不可说之话。
南阳却不同了,只要你有足够的银票,你就可以马上请到降香楼里最漂亮的姑娘、胜玉坊里最好的庄家、绘晶阁里最好的厨子和金瑾记里取不完的银子。
但是,苏九离此时却正在南阳北面的隐山上徘徊,这本不是什么古迹,路也不算好走,南阳城里的销金窟多得能榨干富商最后一文钱,但他却偏偏选择来了这里,荒无人烟,杂草荆棘。
苏九离忽然便想到了刚进南阳城时与墨长枢的对话。
墨长枢说:“在我眼里,南阳要比洛阳有趣多了,阿苏,我若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不要推脱。”
“我现在却没有赌钱的兴致。”苏九离将马匹的缰绳交给了墨长枢,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隐山。
隐山上有白宝寺,虽然已几近荒废,他却仍是不死心地想来瞧上一瞧,毕竟这里是杜明生前上香拜佛的所在。
还没看见白宝寺的时候,苏九离忽然听到了一阵铃声,在这空旷的山路上,那铃声响得有些突兀,但是苏九离却没有动他的刀,他只是将头扬起看向了前方。
不为什么,只因为这铃声他很熟悉。
山路旁静静地矗立着一棵榕树,枝干粗长,叶子已经掉光。此时那一条粗长的枝干上站着一位轻盈的少女,少女一袭白衫,腰间系着一条丝带,头戴白纱,远远得虽看不清容貌,却也觉得必是脱俗之容。
那少女身段玲珑,侧过半个身子,右手臂在上,左手臂置于胸前,右手腕随手挽了腕花,足尖轻点树枝,仰身望日。这一姿态虽静,却静出了乐韵。
不知是不是因为苏九离停下了脚步,或是因为苏九离投过来的目光,那女子足尖微动,腰间丝带坠着的铃铛脆响,倏尔便如精灵般舞动了起来。以一根树枝为依托,伸臂回颐,折腰踏步,轻飘飘的伴着空旷的山路上异常清晰的铃音舞动着。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空灵的吟唱声伴着风吹的铃声响起,那少女身姿曼妙,举止轻盈,腕若无骨,脚步却在乐律上踏得极准。
风送呢喃,飘在她的指尖,飘过她的发尾。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她这一句句唱来乐律渐急,此时却只见她手腕翻转,足下如踩鼓点般急速变换着步伐,那一根树枝衬着她轻盈的身形和那渐渐急促的铃声,只听她继续曼声唱着:
“灵皇皇兮既降……远举兮云中……”
这中字刚落,便听到一声清脆的铃响,铮铮然让人不禁心弦紧绷,伴着那铃声树枝上的少女舞动得更加明丽,衣带纷飞,若九天神女。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她一语即出,腰间丝带纷飞,舞动而起直似九天云卷,铃声大促。然一语歌罢,铃声渐渐消散在飘雪中,那少女身形随之停顿,右腿足尖点于树干,左臂上扬,引颈伸腰,半晌只听得风动,那少女缓缓绕动着手腕,低缓得唱到: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歌罢,铃声渐消,那少女身形若云立于树枝之上,半晌缓缓转过了身,那树枝离地约两三丈远,却见那少女轻飘飘得跃下树枝,足尖轻点于地,风中扬起一阵铃声。
伴着逐渐消去的铃声,苏九离淡淡吟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沐子兮。”
苏九离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少女并未走动,只是静立在苏九离两三丈外,此时细看之下倒是位玲珑剔透的姑娘,虽面若冷霜,却只那一双顾盼生姿的眼就足以担得起美人二字。
“洛阳子兮,一舞倾城。”苏九离淡淡地说道,“我今日倒是好运气,竟能亲眼见识沐子兮空灵绝响的足尖舞。”
苏九离说的却是实话,大臻朝一向尊崇舞乐,各地乐坊层出不穷,其中以洛阳木叶坊中沐子兮的足尖舞最为空灵,被豫帝司鸿杉誉为‘舞转胜广袖,身轻似燕灵’。
沐子兮却站在路的中间向着苏九离瑶瑶一礼,清脆地声音响起:“见过苏先生。”
苏九离目光闪了闪,说道:“你原还记得这些繁琐的礼节,我却早都忘了。”
沐子兮抬眼,眸中带着明快的笑意,她一笑起来两颊便多了两个笑靥,无端便显得可爱起来,不似适才舞出足尖舞的空灵绝尘,此时的沐子兮到似是染上了人间的烟火,看上去多了几分调皮,少了几分清冷。
她说道:“皇上既下旨让举朝乐坊以你为尊,这些礼节便是必须要的。先生若不喜欢,可自与皇上去说,你知道的,皇上一向很听你的话。”
苏九离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说道:“既是他的旨意,我又怎敢驳回,子兮你又说笑了。”
沐子兮看着苏九离的笑竟有些呆了,她偏着头思索了许久,突然说道:“算起来,我已有半年未见过先生,从前先生一贯清冷,话也不多,眼眸更是深沉,可从不会这样的笑。先生最近可是遇到了什么高兴事儿?”
苏九离摇了摇头,说道:“哪里会有什么高兴事,我近来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想笑便笑了,哪里有那么多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