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会场的另一角落,张贵戎副行长正端着一杯香槟酒,和风险管理部的狄瑞主任边聊边笑。
文子启向服务生要了一杯白冰水,递给雷承凯。
雷承凯没吭声,一口气饮下了大半杯冰凉透心的清水,倚在长形自助餐桌旁,漠然一笑,“文工程师,我之前是不是发酒疯发得很厉害?”
周遭歌舞升平,文子启从雷承凯的眼神看出他已经酒醒,伤心人醒在这样一个欢声笑语莺歌燕舞的地方,格格不入。工程师静了片刻,眉目间流露的不是可怜,也不是讨好,而是妥帖的理解,他静静说:“人无完人。”
雷承凯举了一下手中的玻璃杯,抿一口白冰水,“谢谢你。”
一串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从身后飘来,文子启循声回头望去。
相隔二十步左右距离的地方,周芷瑶笑靥如花,一袭宝石绿抹胸晚礼服,露出洁白如玉的肩臂和后背,抹胸处的珠片粼粼闪光如细碎白金,长及脚踝的薄纱裙摆轻盈飘逸。
周芷瑶身旁的站着两位男士。其中一位男士背向文子启。他的身型颀长,站姿沉稳,剪裁合体的西装完美塑形出他的脊背直挺如削,肩膀宽平——文子启一眼就认出这是韩光夏。
另一位男士则偏年轻,表面上装作认真聆听,但眼神暴露了他的无趣和不耐烦的情绪,眼角余光也瞟向了其他晚装女性的半露酥胸。
周芷瑶和韩光夏的面前,一位中年男人手持一杯红酒,高谈阔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演讲中。而周芷瑶和韩光夏则礼貌地微笑聆听,不时点头回应。
工程师突然觉得那中年男人有点眼熟,细心回忆,似乎在北京卫视的新闻访谈节目中出现过的。
雷承凯顺着工程师的视线,瞅了瞅那个中年男人,淡道:“那是个城建开发局的栾副局长。”
“……连城建开发局的领导人都请来了,戚老行长面子不小。”工程师说。
“你是来北京的日子不长,要是日子长了,就会明白这大首都、皇城根下,副局长也不算什么大官。”雷承凯冷漠一笑,“这场庆祝会的本意,就是邀请尽可能多的商界政界人士参加,扩大宸安银行知名度,以帮助增长储蓄和贷款业务。”
“哦。”工程师点点头。
“正在和副局长聊天的,就是东方旭升的销售代表。你认得不?”
“有两位认得,另外那位新手男销售不认识。”
“呵,连你都看出他是新手销售了,就说明他真的很新手。他叫冯晓贝,东方旭升现任总裁冯浩的儿子,去年刚从美国回来。”
“原来他就是冯晓贝。”工程师心中记下了冯晓贝的长相。
“这场庆祝会不但是银行拉生意的好机会,也是销售们拉生意的好机会。”雷承凯一口饮尽杯子剩余的冰水,稀罕地来了兴致,“你也上去打个招呼,做做自我介绍吧。说不定能拉到新关系。”
“……我?”工程师愣了,又看了看那中年男人,汗颜。不是吧,太突然了,一点都没准备。
一名侍应生走过韩光夏身边,手端着一托盘,托盘上放着几只斟满香槟的高脚杯。
韩光夏侧过身子,从托盘上取了一杯香槟,同时,冷峻的目光飘往身后,如刀锋轻掠般一扫而过。
文子启仓皇旋身,背对韩光夏,内心祈祷不要被昔日搭档发现。
“你怕什么啊?”雷承凯大为不满,作势要拽着工程师的手臂上前,“他和你来自不同公司,是竞争对手,但他又不会吃了你。”
文子启急忙按下雷承凯的手臂,心虚道:“雷行长,我的晕车还没缓过来,现在上去会说胡话丢脸的。”
城建局副局长与东方旭升三人聊完,又踱去了其他地方会晤熟人。
韩光夏则携着周芷瑶走向张贵戎副行长,所经路线,其余宾客皆注目于二人。
雷承凯瞧向二人的背影,平淡说:“那女的打扮确实不错,整个会场里就数她最标致了。两人凑一块儿,成金童玉女组合了。”
牡丹堂的大门前出现了两人。
深亚麻色头发的沈逸薪,五官俊秀清雅,金丝框眼镜后的沉黑双眸透出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光,伟岸轩长的身高配上笔挺的西装,气度坦荡潇洒,神采飞扬明朗。
白凌绮手挽着沈逸薪,温婉的目光流转,笑吟吟望向众人。她的檀乌黑发已盘成端庄的盔型,挽在脑后,展露出一段雪白如优雅天鹅的纤细颈脖。高挑身材搭一袭纯白无瑕的单肩曳地长裙,肩上白绸带长长垂下,衬托出高贵雅丽的气质如同希腊女神降临人间。
霎时间,全会场人员的视线统统集中在了沈逸薪和白凌绮身上,宛如聚光灯照至一处,极尽光芒,风头无两。
“不得了啊。没对比就没发现。你们赛思克这一对,才是真真正正的金童玉女。”雷承凯上下打量着门口的二人组,“白经理的样貌和气势,直接把刚才那女的给压过了。”
文子启朝周芷瑶偷偷一瞥,见到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隐秘的不忿。
“我再去倒杯冰水,”雷承凯将空玻璃杯晃了晃,“文工程师,美女当前,莫非你也口干舌燥了?”
“您别误会……”文子启忙道。
雷承凯笑了笑,自顾自地去问服务生要冰水,剩下文子启一人孤零零站在长形自助餐桌旁。
奢华的琥珀色欧式水晶灯照耀下,沈逸薪和白凌绮步入会场,踏上象牙红地毯,微笑地与人一一握手寒暄。
文子启远远望着沈逸薪。
沈逸薪,多么帅气的男人——文子启突然感到几分酸涩,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眼眶里已然含了温热的泪水。
他的那一身是自己亲手熨烫得笔挺,亲手递予的;他的成功与万众瞩目,是自己的最大欣喜。现在,好想就这么走过去,抱住他,称赞他,告诉他,自己满心的爱。
但是在盛大宴会的灿烂灯光下,沈逸薪的手臂中挽着的,是一位美貌女子,白凌绮。这样隆重的场合,唯有如此的美女,才是与他最相衬。而自己只能隐藏在共同居住的公寓和他亲密厮磨。
失落如细软纤长的藤蔓渐渐缠绕上文子启的心尖。
他背过身,装作取咖啡,摸了眼泪,不去看那一对俊男美女。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好吧,别人来这儿是为了拉生意,我……我来这儿是为了填饱肚子。”文子启嘟囔着,一边往咖啡里倒奶,一边有点孩子气地替自己找到了一个躲避的好借口。
俊男美女掀起的瞩目高朝过去后没多久,白发苍苍的戚魁安老行长坐着轮椅出现在牡丹堂的大门,再度引起了在场众人的关注。
负责推轮椅的是风险管理部的狄瑞主任。他慢慢推着戚老行长进入牡丹堂,而戚老行长则面带微笑,不停地与迎上前的银行内部人员以及政界商界人士握手。
文子启注意到,身为银行二把手的雷承凯副行长不见了人影,并未上前与戚老行长握手。
轮椅被推到主持台前,戚老行长回头向狄主任和蔼问道:“小狄,庆祝会差不多开始了吧?”
“是的。”狄主任关切道,“行长,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必了,我一路上也没觉累。”戚老行长微笑,摆了一摆满是皱纹的手,经历了病痛的折磨,他已苍老得不似五十九岁的人,而是似七十多岁,“小狄,还得劳烦你出来接我,我啊,真是人老了不中用咯。”
张贵戎副行长站在旁边,小眼睛眯得细细,半弯身子,谄笑道:“行长,您身子骨硬朗得很,再领导我们个十几年都没问题!”
人群中有人悄悄接了一句:“只怕你等接班可等得心急如焚了。”
那句话的音量不大不小,戚老行长的动作陡然一顿,显然听得分明。
文子启也听得清清楚楚——正是雷承凯副行长的嗓音。
六十二
人群中突兀冒出的那句“只怕你等着接班等不及了”,明显是针对张贵戎副行长的。
垂垂老矣的戚老行长皱起了稀疏的眉毛,颤巍巍地缓慢转头环视,试图寻找出说话的人。张贵戎副行长的面上神情也一僵,随即向狄主任使了一个眼色。
狄主任皱一皱眉,俯身对戚老行长柔和说:“行长,时候差不多了,我现在先去主持庆祝会了。”
“噢,好好。”戚老行长点头。
狄主任面带礼貌的微笑走上主持台,拿起麦克风,拍拍话筒,确定正常后,一展主持人风采,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辞。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同事,各位来宾,大家好!今天,是我们宸安银行成立一周年纪念日,很高兴能在这一日子里,与大家欢聚一堂,共同庆祝,分享喜悦。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宸安银行的风险管理部主任狄瑞,也是今晚庆祝会的主持人。在此,我仅代表宸安银行上上下下全体职工,向各位领导和来宾致以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问候。借此良机,我们希望能让大家对我们银行有更深的了解,增进互信,促进交流合作,一同开创美好的发展!首先,请允许我介绍我们宸安银行的历史……”
文子启没心思去听主持人老生常谈的致辞语句。他站在人群后方,不停移动视线搜寻着雷承凯副行长的身影。他明白雷承凯和张贵戎两位副行长之间的竞争激烈,但难以相信竟白热化到了当众出言讽刺对方的地步。
兴许是雷副行长又喝多了几杯吧,文子启心觉自己应该尽快找到他,以防止他继续发酒疯。
狄主任介绍完宸安银行那短短一年的历史后,便推着戚老行长的轮椅上了主持台,并将麦克风交给戚老行长。
戚老行长在主持台上热泪盈眶地回顾了自己的多年奋斗,以及宸安银行的成立经过。讲至慷慨动情处,台下响起热烈掌声。
人群后方,酒店的侍应生鱼贯而入,手捧大小不一的腰盘、圆盘,内有菜肴,盘上有银色圆盖。三张长形自助餐桌上的切片水果和糕点在会议开场前已被宾客们食用了小半,被集中到了其中一张长餐桌的一个小区域里。空出来的位置则依次摆放上了琳琅丰盛的菜肴。银盖一揭开,浓香四溢。
戚老行长演讲结束,狄瑞主任接过他手中的麦克风,宣布:“我再一次代表宸安银行全体职工,对各位领导及来宾表示衷心的欢迎。接下来,请大家享用美食,待会儿,还有我们宸安银行的职工表演节目,敬请欣赏。”
又一次热烈的掌声。继而,主持人退场。宾客们纷纷散开,拿餐碟取食物。少部分人在餐碟内堆满各式食物后便走去牡丹堂西侧摆放有餐桌的区域里寻找座位,安坐用餐。但大部分来宾的注意力依然在与不同业界人士的交流上。
韩光夏在一盘芝士焗三文鱼前面和张贵戎副行长相遇。两人都只夹取了一两块鱼肉便客气地攀谈起来。
沈逸薪和白凌绮二人没去取餐碟。沈逸薪站在主持台旁与戚老行长亲切握手,白凌绮则在主持台下与乔亚泉主任聊得开怀。
文子启没什么食欲,先前因为晕车而痉挛呕吐的胃仍未恢复正常工作。况且,还没找到闯祸的雷承凯副行长,他也无法安心。
在一大盘象拔蚌刺身的前方,文子启看见一个身材瘦削、约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在低声训斥着两个年轻男人。
“吃吃吃,就顾着吃,饿死鬼投胎啊?”瘦削男人压低嗓门,语气严厉得仿佛要把那俩小年轻当场逐出宴会厅,“要吃饱就回家自个儿吃去,别来这给我丢人。”
恰巧附近人少,瘦削男人瞪着两个年轻男人,全然没注意到文子启在自己身后。
那两个挨骂的年轻男销售垂着脑袋,端着各自手里的一碟子海鲜,不做声。
“干吗不回答?哑巴了?”瘦削男人气得双颊赤红,“在这种场合,嘴巴是用来说话,用来讨好现有客户,并向潜在客户发问的,不是用来吃的!”
其中一个年轻男销售啜嗫道:“傅经理,我们错了……”
“讲了多少遍了不准叫我傅经理!”瘦削男人语气又严了几分,“傅经理,副经理。直接叫我经理!”
两个年轻男销售把脑袋垂得更低。
被称为傅经理的男人重重地呼出一气,似乎要将胸中怒火一口气全呼出,少顷,语气压了下来,狠狠的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们俩经验少,所以今晚特地带你们来见识见识的。山珍海味的根本不急在这时候来抢。大订单到手,还愁没机会吃吗?”
文子启笑了一下。不愧职场老前辈对后辈的经验之谈,一针见血。他稍稍侧头,瞧清了那位傅经理的面容。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朝象拔蚌刺身晃悠过来。
傅经理眼尖,一眼瞅见那中年男人,如同变脸戏法般立即换下一副脸面,满脸堆笑迎上前,紧紧握手,“钱书记,您好您好!好久不见了呀!”
“你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脸狐疑。
“是我啊,高升的傅鸿运。您忘了?”傅鸿运装出万般沮丧的表情。
原来这就是傅鸿运?工程师惊诧地将瘦削男人重新打量了一番——毫不起眼的外貌,甚至还有点中规中矩的乡土人感觉,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带着五笔订单从东方旭升跳槽到高升的老销售。
“哦!是傅经理啊!”钱书记一拍脑门,不知是真记起还是假装记起,“你瞧我,记性太糟了!”
工程师一听钱书记喊出“傅经理”就想笑,好歹忍住了,双眼余光一扫,见那两个年轻男销售也在忍笑忍得辛苦。
傅鸿运面不改色,眉宇飞扬好似遇上了交情深厚的老朋友,他连连拍着钱书记的手背,“咱们老久没见了嘛,没事没事。”
钱书记往傅鸿运身后一瞄,笑问:“那俩年轻小伙儿,是你徒弟?”
“哎呦,钱书记您太抬举我了。我们干这行的成天忙得脚朝天,哪有空当师傅教徒弟?”傅鸿运赶忙招呼那两个年轻男人上前,与钱书记一一握手,“这两位是我们高升的新产品负责人,今天想借个地儿,带他们来拜会拜会领导们的。”
“拜会不敢当,大家有空多联系就是。等以后你们高升研发出什么新设备,也可以早让我们享受科技成果嘛。”钱书记客气说。
傅鸿运开心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可这一线目光却锋利地扫向文子启所在的方向。
工程师从容转过身,以一个放下手中空咖啡杯、寻找餐碟的动作掩饰过去,然后不紧不慢地离开,嘴里念叨着“怎么这附近没碟子”,故意让傅鸿运听见。
傅鸿运一面继续与钱书记攀谈,一面充满警惕,视线跟随工程师,直至工程师背影没入人群。
文子启离开傅鸿运有近半个长形自助餐桌的距离后,放松下来。
宴会的背景音乐换成了Yanni的钢琴曲,优美大气。
旁边一个体格高大的人不小心撞了一下文子启的肩膀,文子启没稳住,又轻轻碰到了另外一人的肩膀。
“哎呀!”被工程师碰撞到的女性低低惊叫一声,转过头,愣了一瞬,“……文子启?”
工程师也认出了对方,“Sherry,对不起,我撞到了你。”
周芷瑶摇一摇头,鬓旁固定发型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发夹熠熠生光,不介意道:“没什么,我只是怕汤洒了。”
文子启低头看去,见到周芷瑶左手端着一碗鲜奶蘑菇汤,右手端着一餐碟的沙拉。
“我帮你端过去吧,”文子启接过周芷瑶手中那碗汤,“你的位置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