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凌绮淡道:“韩光夏。”
工程师缄默,抿一抿唇,小声道:“凌绮姐,你以前不是见过他么……”广州,丽思卡顿酒店,南沙项目竞标结果的发布会——工程师的名片夹里至今仍保留有白凌绮当时递上的那张名片。
“见是见过,”白凌绮点头,神情平静,“不过他曾经是你的搭档,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我想,你的看法与我的应该大不一样。”
“他……对我很好。”文子启垂眸,说。
对昔日念念不忘的人,心神一恍惚,便沦落进往事中。
——是的,他对我很好,很好。
只有一提起他的名字,往事不必主动回忆,就会如满溢出时光之泉的清澈水流,哗啦啦尽数浮现在眼前。
光夏。
明明是不常笑的人,平时甚至有些冷峻,但一件一件小事,一丝一丝细节,皆是温暖——抢早餐的小笼包子,走路时喜欢搭自己肩膀,凑近耳边悄悄说话,不当着自己的面抽烟,应酬时帮自己挡酒,累了相互依靠着休息。
历历在目。
却恍如隔世。
摔了一地的锥心碎片,浮光掠影,言语都编织不起,只得一句,他对我很好。
“看来,对你而言,他是个好人。”白凌绮说,唇角的笑影浅薄。
“是的。”文子启对此毫不犹豫。
“不过,每个人都有两面,”白凌绮话锋一转,抬手轻柔按在文子启的手背上,“你惦记着他的好,可又是否知道他的另一面?”
“凌绮姐,你觉得他……”文子启露出疑惑神情。
“或许我不如你对他那般熟识,不过,我知道一件事。”白凌绮幽幽道,“当初广州南沙的那个订单,赛思克输给东方旭升,是另有原因的。”
白凌绮将身子前倾,逼近工程师。
玫瑰花瓣般柔美妩媚的香水味飘来,沁入肺腑,工程师不知所措地往后挪,手肘触及车门内壁,才意识到已经挪到最靠边了。
“当时我们赛思克负责跟进这个项目的人是周长荣。他为了从市场部转去销售部,成为该区的销售总代表,做足了准备功夫,不但在发展局里拉拢了能帮忙引见的人,还同时特意向上头要了巨大折扣。”亲密贴近的距离下,白凌绮直视文子启的双眼,“可是,赛思克输了。周长荣不服输,他千方百计地查,终于通过发展局里的那位熟人,拿到你们那时候递出的投标书。”
面对美女的逼近,年轻的工程师各种惶恐,极力往后靠,几乎整个人贴在车门上,视线往别处瞟,顾左右而言他,“你们……拿到了?”
“你们东方旭升的那份投标书,我看过了。”白凌绮唇角含一缕戏谑的微笑,退回身子,不再逼迫工程师,“技术部分,是你写的,写得非常好,将东方旭升设备的优越性和发展局的需求完全结合。详略得当,简明易懂。即使是不搞技术的人,也能看得清楚明白。而且,你着重突出了其他公司设备所不具有的那几项优处,这一点,让发展局技术部门的伍主任非常欣赏。”
伍主任。
文子启想起了伍诗蕊。
自从来了北京,她便很快适应了北方城市的外在寒冷和室内暖气。相比起在家还得伺候贪吃狐狸的文子启,飒爽活泼的女孩子的日子过得更为舒适安心,连周末打个电话都是“我正在爬长城拍照呢”或者“我正在八大处玩儿呢”。
文子启已经将自己和康鑫以及惠安银行的恩怨完完全全告知了她,其目的并不是想借由她去调查宸安银行,而只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向她坦诚说明,以免她日后误会和伤心。
不知道她最近在宸安银行工作得怎样了,文子启心忖,她毕竟是个新人,总担心她被老同事欺负。
“可是,价格部分,”白凌绮续道,话锋中有点到即止的暗示和提醒,如藏于玫瑰花叶下的刺,“无论是设备费、培训费、初期耗材费,等等的每一项,东方旭升都比赛思克略低。压低的百分比不多,不但最大限度确保了东方旭升的利益,也让东方旭升的价格分高于赛思克,决定性地取得了这场竞标的胜利。”
“价格部分细分起来有那么多项,怎么会每一项都略低呢——这可能性太小。”工程师心感疑虑。
“你觉得巧合,是不?”白凌绮哂道,笑靥如雾霾中的日光般不甚清晰,“我也觉得太巧合,周长荣更觉得太巧合。于是,他继续锲而不舍地查,后来,查到了我们赛思克投标书内容泄露的关键环节——印刷厂。周长荣先前并未做过销售工作,缺乏作为销售人员最不可缺的一项基本素质——保密。周长荣的保密措施做得不完善。广州有很多间具备专业水准的印刷厂,他随意选择了一间,先把校对好的投标书送去,再把印制好的投标书取回来,交给南沙负责招标的工作人员后,就没再理会。然后,东方旭升的人,买通了那间印刷厂的职工,拿到了赛思克投标书的副本,从而修改了自己报价。”
堵车的情况愈发严重,大大小小的车排了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计程车后方的一辆小金杯不耐烦地按了几下喇叭。喇叭声刺拉拉的,尖锐响亮,叫人听了如同刮着耳膜般难受。
工程师从震惊中恢复少许,低低道,“……我……不知道这件事……”
“你确实不知道。”白凌绮莞尔一笑,将声音放得婉转柔和,仿佛袅袅春风拂柳,“我以不追究责任作为交换条件向那位职工询问买通人员的详细情况,按照他的描述,办这事的人是韩光夏和孙建成。此外,我打听过你的行踪,那时候你去了中山,并不在广州。”
“现今,你了解那份订单如何入手的真相了。”白凌绮叹一口气,“你也该明白我会之所以问你,你是否知道韩光夏他的另一面了的原因了吧。”
工程师沉默良久,“我……有察觉过。”
记忆渐渐侵蚀,文子启的眼神变得哀凉空茫,思绪沉浸在久远的岁月。
细碎的线索拼接组合,他迟钝地察觉到,以前在一起赶项目、抢订单,好些事情光夏他并没跟自己详细解释,即便着意询问他,他也只是三两句说已经和上头商量好了。在海南四人休假,与光夏在银沙海滩散步,他对自己说,身处激烈商业竞争的浪潮里,很多事情都无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控制——就像是经常走在海边的人,总会有没留心或不得已弄湿脚的时候。
光夏已经被海水湿了脚——商业圈从来不缺一脚踏入浑水中的人,踏进了,便很难全身而退。
白凌绮往车窗外张望了一下,“你想去见我的那位学长,既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他,对不对?”
文子启点头。
“韩光夏对于我而言,在商战场上是对手,是敌人,在商战场以外则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白凌绮缓缓道,卷翘睫毛笼罩下的淡青色阴影里,眸光若水波摇荡,“这次我帮你,不是为了韩光夏,只是为了你。”
计程车在蠕动的车队中一会停一会行,良久,好不容易挪出了堵车重灾区,径直往约定地点加速驰去。
五十
阴雨淋漓的上海。
崔吟芳离开东方旭升总部,匆忙搭上地铁。
今日她下午补休,因此中午便可离开公司,回家照顾孩子。
她儿子现在两岁多,正是最爱玩闹、需人陪伴的时候。
中午的地铁车厢略少人,有位子可坐。她抖一抖折伞上的雨水,刚刚坐下,手机就响了。
她低头瞧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岑教授。
“岑叔叔?”
“小崔,是我。你上回给了我一些单据,让我鉴定笔迹,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
“我仔细全看了一遍,也和你给我的那份真实签名对比了。那些发票和报销单下面的签名,就是‘文子启’的,确实不是他本人签的。”
晴朗的北京城,日光酥绵舒怡。
黄翰民今日特别穿了一件笔挺的深黑西装,配上深枣红色的领带。
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尚有半小时,他已早早来到咖啡厅等候。
卡座临窗,可以欣赏沿街景致。路旁的杨树生得高大,虽不及护城河畔的柳树发叶来得早,但此时四月,亦长成了一片青绿荫然。
春日阳光自叶间缝隙投下斑斑金币似的光,倾洒于咖啡厅摆设在户外露天的竹藤桌椅上。没有遮阳伞,不过,有碧天白云,清风和睦。
如此美景,会不会更有情调?黄翰民甚至萌生了将位置挪去外面露天桌椅的想法。
他瞅了瞅手表。分针和秒针不紧不慢地走动。
多少年没见白凌绮了?八年?十年?白凌绮是自己在大学时学妹。温柔且美貌。系花,级花,校花,等等——这些头衔并非过誉。
黄翰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了。
彼时年少,约莫是从她着一身素雅如雪的连衣裙,站在图书馆门前,甜甜微笑说“请问是黄翰民学长吗?这是老师让我带给你的书。”那时候开始的——多像青春校园小说里的情节,青年时期的黄翰民惊叹,竟然在自己面前发生了,也令自己沦陷了。
年轻的梦,美好的梦。
回忆如逝水,不可抑止地漫延出思绪的河床。
当时,这位美貌的女子有一份自强不息、祈望出人头地的事业心。她拒绝了在校众多仰慕者的追求,赴美深造。
黄翰民小心翼翼收藏起自己的感情。他在大学毕业后,接过自己刑警父亲的接力棒,顺利考入公安干警队伍。岁月悠悠,再过两年,白凌绮在美国凭借优异的成绩和实习期的完美表现,赢得了绿底镶金边的证书,和一份来自赛思克的聘请合同。
怀揣暗恋心情的男人,一边在自己的职位上努力奋斗,一边假装平静地以学长身份与白凌绮寒暄客套,保持联系。
待到两人均工作了两三年,生活与事业皆稳定之后,她会慢慢接受自己的感情吧?黄翰民这么想。即使是平常时能以校友身份与白凌绮聊天,得知她的近况,已是巨大的幸福。
直至——
一通电话,心心念念的女子以甜蜜羞涩的口吻说:“翰民学长,我恋爱了。他……是我同公司的人。”
世界从五光十色艳彩斑斓骤然变成了空空白纸,一如初遇那日,她的素净连衣裙。
之后,联系渐渐少了。黄翰民刻意地压抑着苦楚和不甘的心情。青春校园小说始终有揭示结局的一页——雨天,Bad Ending,分道扬镳的昔日密友——傻话,自己连“密友”都算不上。
再之后,一封信,内里附有一张火红的婚礼请柬。
黄翰民以一个俗烂的借口推托,“工作忙”,缺席了白凌绮的婚礼。
再后数年,关于白凌绮的消息,零零碎碎,随着风随着闲言杂语传入黄翰民的耳朵。
“白凌绮辞职了,放弃了公关总监的职位!”——曾经的事业女强人,其实内里也有一颗居家小女人的心。
“她老公是同一个公司的,职位比她还低!”——这个男人必有他的独特之处,不然不会俘获她的芳心,让她心甘情愿安作家庭主妇。
“白凌绮的老公出事了!”——出事了?
“她老公是跳楼自尽的,据说是因为炒股票亏了大钱!”——怎么可能……
黄翰民慌忙翻查手机通讯录,希望打一通电话给白凌绮,希望听见她亲口告诉自己“那些传闻是假的,家里依然好好的”。可是,翻遍了手机通讯录,黄翰民才回神记起,自己早就没有白凌绮辞职后的任何联系方式了。
几经周折,黄翰民打听到了白凌绮的新手机号码。电话那头,已嫁为人妇数年的白凌绮平静说:“是的,梓郎他走了。”
黄翰民一时语噎,茫然不知如何应答,绞尽脑汁,好不容易磕磕巴巴出一句:“绮绮,要是有什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尽管说……我一定、一定帮。”
“嗯。”电话那头,淡淡回复,如一泓沉闷死寂的水。
年岁流逝,黄翰民领悟到,原来自己从未放弃执着于她。
往后每一次的电话联系,每一回的匆匆见面,无论时间多么简短,内心的自责驱使皆他郑重对待——倘若当初能保持联系,或许就能更早了解到白凌绮丈夫的状况,或许就能给予帮助,或许就能避免她家庭的破裂。
复古设计的咖啡厅里播放着爱尔兰风笛曲《The South Wind》,笛声呜鸣,犹如来自异域的缠绵的风,柔柔回荡在室内。
手表上的分针移动了半个轮环的距离,黄翰民不安地拧了一下颈脖的领带——领带系得紧了,勒得他十分不舒服。他向来不是一个习惯打领带穿西装的人。
警员制服对他而言,是一种无上的骄傲,而西装革履对他来说是则一种无可奈何的受罪。他宁愿花大力气徒手掀翻几个企图畏罪潜逃的犯人,也不愿意脖子上系着紧紧的领带。
至于菜单上的咖啡名、各式西餐名,他更是一窍不通。
以前相约见面,都是黄翰民以“出差路过,大家聚一聚,一起喝杯咖啡吧”为理由提出的,这次却是由白凌绮提出的,他自然更为重视。
男人左等待,右等待,等到烟瘾犯了。
黄翰民摸了摸西装内袋里的那半包烟,可是一想到女士大多不喜欢烟味,就忍住没抽。
“唉,三十几岁人了,怎么还像个情窦初开的男学生一样呢?”黄翰民忍不住念叨。
话音甫落,苦候中的男人抬眼望见一袭白衣远远地在咖啡厅正门处出现。
“这……多谢了。”黄翰民腼腆地挠头,收下了内装紫檀佛珠的锦袋。
白凌绮面带明丽的笑容,兴致满满地向学长讲述自己调到北京之后的工作和生活情况。
黄翰民留心细细倾听。他感觉白凌绮变得开朗了——应该是离开了伤心之地香港的缘故,她的如花容颜上,不再是那种刻意隐藏忧伤的笑容,而是一种面对新生活时的焕发活力的笑容。
能重新振作就好,黄翰民深感宽慰。
午后阳光渐渐西斜,醇黄如粘稠蜜糖,咖啡厅内的音乐从爱尔兰风笛换成了小提琴。
户外露天座位处的树荫幽幽,清爽的凉意自生。
出于多年来的职业习惯,黄翰民总是不自觉地谨慎观察对四周的人与环境。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坐在露天竹藤椅上的青年的身上。
青年穿一件米黄长袖针织毛衣,V领露出内里白衬衫的衣领和纤细的颈脖。头发颜色很黑,如浓厚的古墨,即使在午后日光的映照下亦不大显得浅淡。肤色是纯净的白皙,与发色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他眉目极为清秀,自有一种温柔安和的气质,静静地坐在树荫下的露天座位上,透出斯文雅正的书卷气儿。
黄翰民纳闷:他的模样很眼熟,好像以前见过。
——是个大学生么?今天不是周末,如果是学生,应该还在校园里上课才对。他虽来过北京数次,但不了解这街区附近是否有大学。逃课?那青年神情安宁平淡,没有喊服务生送上饮料——逃课出来仅仅是为了在咖啡厅外头干坐着浪费时间?不像。是在等人?自己与白凌绮闲聊了近一小时,断断续续地观察着那孤单静坐的青年,一直不见他冲街道前后张望,也不见他打电话跟迟到的人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