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启郁闷地挠头,“唉……你是海外部经理,部门主管之一,也在甘肃,为什么冯总会要求让我留守而不是你呢?”
沈逸薪:“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在甘肃。”
文子启:“……你来甘肃前没跟他们说一声?”
沈逸薪:“我目前仍在休假期内,拥有选择休假地点的自由,没必要告知上海总部。总部的人还以为我在海南,晒着太阳喝着椰汁欣赏沙滩美女。”
文子启:“……”
“实际上,冯浩负责国内销售业务,和我们海外业务部一直以来壁垒分明。他不能管我去哪里,做什么。”沈逸薪伸手拿过金丝眼镜,用眼镜布擦了擦,戴好,“除非是秦总命令我回上海。”
文子启悻悻然,磨蹭着准备爬下床。
沈逸薪及时拽住文子启的手腕,嘴角勾起挑衅的笑弧,“子启,上了我的床,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下床的。”
文子启正满脑袋苦恼——不但要在这个枯燥乏味缺乏娱乐的陌生地方憋闷待几天,而且还可能要应付追款的施工队——没好气回答:“我不下床,难道你今晚睡地板么……”
沈逸薪的笑容不减,金丝框眼镜片后方的眸光清亮,将对方浑身上下扫视一番,片刻,才松了手,“暂时放过你。”
往后的日子平淡如水。林组长恢复情况不佳,并未出院,他的妻子曾来职工宿舍拿取他的衣服去医院。文子启在赵厂长的介绍下,跟林组长的妻子见了一面——那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样貌憨厚,对丈夫的伤势十分担心,当说起丈夫昨日又突发头痛,眼眶都红了。
由于质量检测组长不在,文子启一直留在厂区,代为检验新制造设备的质量。生产车间的核心技术区域的保密措施做得严密,进入之前需要将随身携带的手机等物品放入置物篮,然后用金属探测器扫描全身,方可进入——令文子启不禁联想起高考考场的严格把关。
沈逸薪从不说闷,也从不提出去市区玩乐的建议,脸上带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温柔笑容,风度翩翩而又自得其乐,陪伴文子启。
下班后的时间,二人四处闲逛,厂区内能逛的地方全逛遍之后便待在招待所里看手机。远郊区信号不好,3G上网一时快一时慢,文子启更多时候是面对阳台外的风景发呆。
连日下来,工程师怀疑自己的宅男属性已经达到了崭新的高度。
“宅属性也不错。”沈逸薪对此评价道,“有成为家庭主妇的潜质。”
“……我是男的,不是‘妇’。”文子启郁闷地说。
彼时夜雨霏霏,纤细雨丝随风飘进阳台檐下,落在文子启的脸颊和鼻尖上,若有若无的凉。他偏头,远眺暗色笼罩的天际。
郊区无高楼大厦,视野开阔辽远。东方的夜空,有淡淡月光从稀薄云层中透出——辨不清是弯弯新月还是圆圆明月——月与细雨同时出现,奇妙的视觉感,就像太阳雨。
“子启。”
“嗯?”
“能跟我说说你的家庭吗?”
“……我的家庭?”文子启转身,背倚阳台围栏,“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沈逸薪走到阳台,和文子启并排站立,视线投向深远的细雨月晕夜空。
“因为觉得你以前在家里,会是那种做完作业后乖乖去做家务而不是去看电视的好孩子。”
文子启静默一会儿,而后黯然笑了笑,“家务,只能由我来负责了。”
沈逸薪收回视线,看向他。
寒凉料峭的夜风夹杂着湿润的雨湿味儿与郊野的萧条草木气息,“我妈妈在我小学的时候去世了。我爸爸工作忙,早出晚归,顾不上照料我,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文子启静静道,“我大一那年,爸爸也去世了。他留下一笔钱和一套房,我依靠那笔钱,完成了大学学业。”
沈逸薪犹豫了一下,“对不起,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文子启露出宽慰对方的温和笑容,“过去好久了,我没什么。我爸爸留下的那笔钱还算丰厚,我的求学阶段并没过苦日子。”
沈逸薪低低道:“一个人,毕竟辛苦的。”
“最难过的,是春节那时候。”文子启昂首,望向夜空,阳台灯光的照射范围里,绵绵雨丝染着凉凉的白光,“别人都阖家团圆,自己却孤单冷清地一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
沈逸薪凝视文子启,宽阔手掌按在他的肩胛,语气压得极低,带着深重的悲伤,“我能明白。”
月色迷蒙,文子启有瞬间的怔神:逸薪,难道你也……
沈逸薪顿一顿,恢复寻常神情,手肘弯臂勾着同伴的肩膀,勾肩搭背,“外头冷,回房暖和暖和。”
文子启:“……”
沈逸薪:“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睡觉吧。”
文子启:“……”
沈逸薪:“嗯,还是你睡你的床,我睡我的床。”
原本笼罩甘肃的雨水与冷风趋于和缓,夏季的炎热重新掌控白天的气温。傍晚太阳落山后,则是清凉宜人。
第六日,上午文子启照例去检验出货,莫名其妙心神不宁,中午又累又热地回到招待所,随便洗了个冷水澡就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时,夕阳的融融暖光已经晒到床沿。
沈逸薪正站在阳台,持黑莓通话中,斜照的阳光拉出他的修长身影。
文子启从枕边摸出自己的手机,学着前几天沈逸薪的模样,斜倚在床头,咔嚓咔嚓地抓拍了几张照片。
沈逸薪讲完电话,回转身,走进屋内。身后的火烧云遍布天空,仿佛整整一片天空皆在熊熊燃烧。
“这回轮到我拍你了——”文子启本打算模仿下去,却察觉沈逸薪的神色异常严肃,“……逸薪,出什么事了?”
“子启,我刚刚接了一个电话。”沈逸薪走到文子启的床旁,坐下,缓缓说,“是目前身在上海总部的我手下的一位客户经理打来的。他告诉我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文子启被沈逸薪的凝重神情吓到,心脏突突地加速跳动,“……是什么消息?”
沈逸薪以严肃沉重的目光凝视文子启,将宽大的手掌按在他的瘦削肩膀,一字一顿说:“Shine他被怀疑涉嫌商业犯罪,目前正被扣在公安局协助调查。”
商业犯罪?
生疏而棱角分明的字词钻入耳中,刮得耳膜发痛,文子启呆呆盯着沈逸薪,努力咀嚼消化着那个可怕的罪名,许久,才呛出一句:“逸薪,别开玩笑了……真不好玩。”
“子启,”沈逸薪叹息着摇头,“你认为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不可能……”文子启低头喃喃自语,复又抬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沈逸薪,“消息……会不会是听错了?”
沈逸薪沉静地回望文子启,静得像炎炎夏日里最寒冷的坚冰,“他说,事情在今天下午刚发生——整个总部的人都亲眼看见Shine被公安带走。”
文子启在刹那间恍惚中以为眼下对话只是个幻觉,或是个未清醒的梦,使劲咬一咬唇,尖锐的刺痛狠狠扎入心扉,神志终于清明过来。
我不相信——我必须亲自确认。
“……我打个电话给光夏。”
“嘟——嘟——嘟——……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播。”
电话另一端的女声录音如此舒缓柔美,传入文子启的耳中每一个字却犹如一根一根锋利的细针。
“不会的……”固执的工程师低声说道,手指发抖地按下重播键。
电话冷酷无情地重复:“嘟——嘟——嘟——……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播。”
当他徒劳地准备重播不知第几次的时候,手被沈逸薪轻轻按下。
沈逸薪摇了摇头,注视文子启,深黑的眼眸中有深沉的惋惜和怜悯。
“……或许只是正好光夏他没时间接。”文子启别开脸,不愿看沈逸薪,僵硬而虚弱无力地推开他的手,“我再联系一下老孙,他会知道的……”
沈逸薪无奈叹了一口气,柔声说:“我先去食堂给你买些吃的。”
深红的夕阳光芒逐渐沾染上了夜幕的灰暗,文子启孤独一人瘫坐。
“嘟——嘟——……喂啊,小文?”孙建成的大嗓门从电话中传出,扩散在沉寂如铁的招待所房间里。
“老孙,我——”文子启极力压抑着发颤的声音,“——我想问问,光夏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电话那头几秒沉默,孙建成再发话时,已是抑低几分嗓音,“谁跟你说的?情况你知道多少了?”
“刚刚才听说逸薪说的……他说他在上海总部的一位客户经理打电话给他,亲眼见到光夏涉及商业罪案,被带去警局协助调查了。”
又是几秒沉默,隐约传来孙建成的忿恨的抽烟声音。
“老孙,这是……真的?”
“……是真的。”孙建成的声线沉重,有点沙哑,“我和韩老大在海南的美食交流节上和台湾鼎盛的老总陈辉生搭好关系之后,就被公司召回上海总部,帮忙筹划那个什么夏季高新科技展。TMD一堆儿破事!昨晚的飞机,今早奔回公司,一切都还好好的。下午,我和韩老大正在向冯总汇报在美食节里跟陈辉生的洽谈经过,突然进来一女秘书,说有警察要找韩老大……咱们三人还没反应过来,那群穿制服的就直接进来了,说是市里经侦大队的,问谁是韩光夏,然后说他涉及康鑫房地产的违规借贷什么的,要带回局里协助调查。”
——事情是真的。
——光夏真的出事了。
文子启的头脑内空白一片,呆滞许久。
“唉,现在总部这边忙得一团乱。”孙建成大大一叹,咝咝地抽烟,“接下来一面要准备那个破展览,一面要应付经侦和审计的调查。幸好暂时消息没外漏,应该没记者知道。但过几天就难说……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公司股价肯定大波动。”
股价?
更重要的是人啊。
倘若有居心不良的记者知晓了,该会有多少脏水会往光夏身上泼?
光夏怎么办?
光夏怎么办?
文子启张了口,想问些什么,新涌出脑海的思绪缺像千万股纠缠打结的丝线,抽不出线头,整个人如同哑了一般,说不出一个字。
电话那头传来其他同事的声音,孙建成冲着他们吼了一句等等就来,又低声咒骂了他们一句,然后缓和口气说道:“小文啊,我跟你暂时先讲到这儿,手边还有些急事……那边TMD只会催催催!晚上我再找找熟人问问韩老大那边情况怎样了,问到了给你电话。”
夕阳迫不及待地沉入地平线以下。
天黑透了,无星无月。
招待所的房门被钥匙喀嚓地打开——沈逸薪回来。
房内没有光。他打开灯。白亮亮的灯光下,一眼望见文子启仍旧维持着自己出门时的姿势,蜷坐在床上,手中紧紧握着手机,只是面色更苍白了几分。他顿了顿,将两份食盒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在文子启身旁坐下。
文子启看向沈逸薪,目光却是虚茫,“逸薪,老孙说……说光夏他真被带走调查了……”
沈逸薪握住文子启的手,发觉文子启的手变得冰凉。
“我担心……我担心……”最后,工程师偏过头,哽噎发不出声。
沈逸薪伸臂环抱文子启,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窝。
“没事的,”沈逸薪低头凑到耳边说,“会没事的。”
文子启忘了那顿晚饭自己是怎么吃下去的,只记得味如嚼蜡。饭后,惴惴不安焦虑万分地等待孙建成的电话。
沈逸薪也沉默地坐一旁,静静望着文子启,好像害怕一移开视线,对方就会作出什么不冷静的事。
房间内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时针指向十点。
文子启在煎熬的等待中逐渐恢复了清晰思路,慢慢回忆起康鑫房地产。
那是在文子启加入华东区小团队之前,韩光夏所接下的一个项目。康鑫为上海市近十年来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众多房地产有限公司之一,业内评价其颇具背景,资金丰厚,一举建成裕龙大厦、天虹商贸城和多处住宅圈。
康鑫房地产与东方旭升的生意往来,始于冯总与康鑫总经理的相熟关系。在冯总的授意下,韩光夏与康鑫的总经理顺利洽谈并签订了合作协议,成功让东方旭升旗下代理商进驻住宅小区,包揽了小区电视电话及网络业务。
几年来,东方旭升与康鑫的合作进展一帆风顺,基本达到了独占业务的合作关系。
一阵急促的铃乐。
文子启慌忙拿过手机接听,“老孙,光夏他怎样了?”
孙建成在电话那头急切吼道:“出大事儿!”
二十三
文子启整晚未曾睡多少。
阖了眼,断断续续地浅眠,破碎的梦,转瞬又醒。
仿佛有一挂寒冷而沉重的冰棱压在胸口,抵在心腔——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
凌晨的黑暗房间中,他索性张开眼帘,呆呆地望向阳台。
白绿格子图案的布帘没拉密实,露出一道缝。天际的色彩在漫长的时间中渐次演变,从夜幕的漆黑,迂缓褪变为黎明的鱼肚白。
工程师的手悄然绞紧了薄薄的单被。
孙建成的声音犹然响在耳畔——“康鑫的部门负责人被抓了!韩老大还被关着!说什么‘嫌疑人有可能毁灭、伪造证据或者串供’,要先拘留,压根儿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放出来!”
光夏他……还在拘留中。
他这一晚过得怎样?
一定很糟。
他遭遇飞来横祸,我却在千里以外。
回上海,我要回上海,文子启心想。
隔壁床窸窣地响了一下。
沈逸薪睡醒,睁开眼,一侧头看见文子启正呆呆望着阳台。
“昨晚没睡好?”沈逸薪掀了薄棉被起身,坐到文子启床边,前倾身躯去抚摸他的额头,目光落在他乌青的眼底。
“逸薪……”文子启的视线移到沈逸薪脸上,“我要回上海。”
沈逸薪微微直了身子,手没离开,依然摸着文子启的头,“是你想回上海,还是你要回上海?”
“要回去。”文子启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明白他是对你很重要的人。”沈逸薪轻轻说,忽而转变为严肃神情,续道:“子启,你是否有考虑过,你现在适合回上海吗?”
文子启一怔,犹豫几秒后坦诚回答:“没有……我光顾着想光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