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摇摇晃晃慢慢走的时候,从后方传来了蹄哒蹄哒的马蹄声,人迹罕至的地方尤为引人注意。
周茂揭开厚厚的帘子察看,天,他是太久没见过人了吗?看谁都像师彦。
“小三子,停会儿车。”周茂马上跑到马车前,让小三子停下。
车刚停稳,师彦正好追上。
“你们这一路可真够慢的,我前天才出发,本来都预计你们该到家了的。”师彦跳下马,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但精神倒好得很。
周茂觉得此时的师彦比土匪还可怕,这货不是师礼派来把自己抓回去的吧?
“不是你爷爷要找我吧?”周茂警惕地问。
师彦一眼就看出他心里的嘀咕,顿觉好笑,打趣道:“爷爷日理万机,哪有空整天想着你。”
听他这么说周茂心中的大石头就放下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是,忘记了师老将军一向是通情达理的。”
师彦长眉一挑,眯着眼看他说瞎话。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周茂这才想到要问的重点。
师彦把缰绳扔给小三子:“拴在一起。”
他一步跨上车:“累死了,在你车里躺会儿。”
周茂侧身给他让了个位置,这架马车不是很大,供两个人休息还是可以的。只不过自从那次之后,周茂面对师彦多少有些不自然,尤其是生病的那几个月,大家故作无事,其实心里指不定多别扭。
不过也是从那以后,师彦仿佛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坦然得令人发指。
比如现在。
“这是你的被子吗?借我用用。”师彦把外衣全部脱掉,一副准备就寝的架势。
“用吧。”周茂无奈地说。
师彦搜集齐了枕头、被子,满意的躺下,舒服的长叹口气:“能躺下真是太舒服了,我要是准备马车出行肯定被爷爷抽一顿,真是太偏心了,为什么习武之人不能享受马车的待遇。”
“所以你赶上我是为了蹭车吗?”周茂见到这人其实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孩子气的模样心情有些触动,他挺喜欢师彦在他面前这幅不设防的样子。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师彦侧卧着看周茂,与他端正的坐姿成鲜明对比。
“我家有点事,我代表爷爷回去看看。”师彦模糊的回答。
“现在?”周茂以为自己听错了,非常时期,师礼是脑子烧坏了才会让师彦擅离职守。
“你们现在少了一支五万人的队伍,并且马上就要开战了,什么家事这么重要?”
师彦也是一脸郁闷:“不知道是哪条线搭错了,我二伯竟然在这时候在外面带回个十六岁的儿子。现在要认祖归宗,家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爹身体不好,只得请爷爷定夺。然后这该死的任务就交到了我头上。”
“那……”周茂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了,但这一切跟国事比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师老将军何至于……
“别那了!”师彦从被子里撑起来,“你走得早了一步,后来又有通知从聂海那里多抽调两万人。最关键的是金国已经按耐不住开始打了,据说情况不是很好,朝廷命令再多观察一个月。”
什么?周茂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已经失了先机,这时候还要拖延?
“官家担心桂州那的起义,他怕伐辽不成,自己却面临内忧外患。”
太原府的人都想打,可没有人敢保证一定能拿下辽国,还要拿得漂亮。
周茂深深地看着师彦,这位当初战神一样的人物,现在会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现在的困局?
“我不信你们会就这样坐以待毙。”他认识的师彦,绝不是这种时候还有闲工夫回家处理长辈私生活作风的人。
师彦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一下,仍然故作沮丧的说:“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是啊,师彦的态度就是宋光干的态度,想必现在他们也无能为力了。官家并没有把话说死,要是金国战事好转,说不定还有机会。可那时会不会太迟?
周茂蹙眉凝思,微微抿着唇,淡色的嘴唇终于有了一丝艳色,师彦从未觉得他可以这样好看。
车厢里的静谧起细微的变化,晃荡的起伏成了一种暧昧的节奏,师彦莫名其妙的想起那晚周茂也是蹙着眉,呻吟着唤他的名字。
坐着的周茂毫无所查,沉浸在思绪当中。而躺着的师彦红着脸,目光中都带着蒸腾的水汽,着迷地望着周茂发呆。
“你怎么脸通红的?发烧了?”车轮碾过一个水坑把周茂给震醒了,这才注意到师彦那副不正常的样子。
师彦被他一问,也立即回过神来,种种的不正常让他对自己产生了几分厌弃,他用被子蒙住头,闷在里面说:“我困了,别吵我睡觉。”
周茂瞥了眼鸠占鹊巢的人,刚想出口刺他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也怪可怜的,意气风发地准备出征,临门一脚被泼了一盆冷水,想必他以前从未这么憋屈过。周茂有些同情被子里卷着的人,他移开目光,继续思索着破解之法。
傍晚,他们来到镇上住宿,周茂迫不及待的拉着师彦到客房里。
“我想到个办法,可以一试。”周茂抓着师彦的手低声地说,“据我对官家的了解,他对风雅的事物十分喜爱,更是对玄学深信不疑。”
周茂讲到此处有些激动,不自觉的握紧了师彦的手,炽热的温度灼烧着师彦的皮肤,他却半分都不想拿出来。
“还记得先帝怎么选中当朝天子作为储君的吗?”
师彦的脑袋已经烧糊涂了,周茂无论对他说什么他都只会点头。
好在周茂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师彦的不在状态毫无察觉,他继续说道:“当初先皇后就是拿着当朝天子的一副画像,对先皇说他有明君之相。先皇不顾群臣反对,硬是把只是把区区端王立为太子。他信这些,相信当朝的那位也一定深信不疑。”
周茂把话一口气说完,等了半天没得到想要的反应,他松开手在师彦眼前晃晃。
在手被松开的刹那师彦就清醒过来了,他拍掉周茂的手,轻咳一声,装作不耐烦道:“把话说清楚。”
周茂在心里为武将的智商默哀了一遍才开口:“我们也可以让人画一副耶律景的相献给官家,画要稍微修饰一下,让人能看出他有末代帝王之相就行。”
这条计策是周茂冥想了一下午才灵光一现想到的,他们宋家人对书画都有疯魔一般的痴爱,上一世哪个县遭到百年不遇的旱灾,上万流民面临饿死的局面。朝廷无人肯管,后来当县找来一位高人,手绘了一副流民图献给官家。奇迹发生了,官家在书房被图中的民生艰辛所打动,硬是从内库拿出钱粮来赈灾。
这不大不小的事情被周茂遗忘已久,如今让他想起简直就是上天的安排。
师彦不知有流民图这条先例,即便知道比计甚妙,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冒险,他们一下又陷入了沉默。
38、返乡(一)
周茂看出了他的犹豫,气的用眼睛瞪他。
“好了,好了,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师彦心里没底,也不敢直接答复他,“我这次回来打着家里有事的幌子,实际上是替爷爷带信给吴先生,希望能够说服他帮我们上书官家。”
原来早就想好后招了,周茂原本飞扬的神色全都垮了下来,中午才说的无能为力,其实人家是对他有所保留。
没劲透了,自己又像个傻子一样为别人操碎了心,结果每次都是一厢情愿。周茂连表面的假笑都维持不下去,搜刮起两世所有的修养,控制住自己不要把杯子摔出去。
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周茂把自己憋到浑身颤抖。一旁的师彦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着急道:“你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
周茂低着头,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紧紧的抿着嘴,不肯发出一声声响。
这下师彦不是急,已经是慌乱了。他赶忙扶着周茂的肩膀,蹲下来盯着他的脸看。
“你到底怎么了?”
“滚,出去。”周茂咬着牙,肌肉太过僵硬是他的音调都不对了。
师彦怎么可能听他的,用力晃了晃他,逼着周茂看自己:“你怎么老是这样突然的发脾气,想再打我一拳吗?”
他拿起周茂的手对准自己,“快打,打完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周茂用力想把手扯回来,可惜力量悬殊,越扯他越疼。
母之,他太不爽了,为什么总让他遇上王八蛋。周茂一把扑上去就咬住师彦的脖子,恨不得撕下一块肉来才肯松口。师彦一直忍着,只是这种从未尝试过的痛感还是让他疼的直抽气,他愤懑的想:这家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周茂松口之后师彦连忙用手按住那混合着唾液血液的地方,爷爷的鞭子实在太仁慈了。
周茂‘呸呸’的吐掉了口中的血腥,盛怒总算被浇灭了一点,样子从刚才的吃人狂魔变成了面无表情的僵尸。
师彦咧开嘴拉扯了个苦笑:“发泄够了吗?不行这边还来一下。”他偏偏头,拉长另一边脖子的线条,十分方便别人再下口。
“你为什么之前不肯告诉我?”周茂的火来的快去的快,怒气过后就只剩下伤心了,止不住的眼泪成片的落下,把师彦的心都淹没了。
没有想到当初的一个玩笑会让周茂生这么大气,师彦开始只是想逗逗他,一会儿就告诉周茂的。谁知道自己走神想到了别的地方,就把这事情给忘了。
师彦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刚刚太困,想着要睡醒了再与你细说,然后就忘了。”
紧紧抓住衣摆的手被另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对不起。”
师彦又一次的道歉换来的是对方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周茂整个人扑到师彦身上,对着肩膀那块最厚的肉就一口下去。
“你们都一样,表面说信任我。暗地里却一直在算计着。只有我傻傻地相信我们是毫无保留的坦诚相见,你说世上有你就有我……你说要不是为了活命更愿意与我归隐林泉……你说贵妃不贤她对你唯一敬重的人不敬……什么话都是你说的,我何罪之有?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哪里妨碍到你了?”周茂抬起血红的双眸,看着师彦。
“你们都喜欢留一手,看着别人跳梁小丑一样瞎鼓捣,然后像个裁决者笑到最后,再挥一挥手就处理干净所有碍眼的人。凭什么我一颗衷心不改,换来的确是你们的不屑一顾。”
周茂像着了魔似的一直说,师彦只是紧紧的抱着他单薄发抖的身体,明知道他说的不是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内疚。
这个人啊,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里计较得很。谁要是不小心触碰到那根弦,不知道要面临多大的反弹。师彦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倒霉蛋,三番五次的替人受过,当年宋光陵那家伙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师彦温柔的就像对待孩子,轻轻拍着周茂的背,口里哄道:“别哭了,这里没人再算计你。中午不过是逗你玩的,我道歉好吗?乖,不哭。”
师彦的安慰还是起了作用,怀里的人没有再嚎了。周茂把头埋在师彦的胸前,一直抽抽搭搭的许久就是不动,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做乌龟,师彦决定把他从龟壳里扯出来。
这时候多余的话没用,师彦直接捧住周茂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低声问:“还觉得委屈吗?”
周茂小幅度的摇摇头,现在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是反应过激了,凭他和师彦上辈子的关系,猜疑他也是人之常情。周茂只是有些小小的失望罢了,不过师彦也解释了他不是故意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笔账都不应该算在他头上。
失望至于周茂又有些惆怅,自己又轻易的犯了错误,这么心无芥蒂的相信一个人。哪怕是师彦,哪怕是宋光乾,都是不应该的。
师彦低头看着这双明亮的双眼,无数的流光闪过,最中心的位置倒映的是自己的脸。他心中泛起的满足从未如此清晰,一瞬间,师彦好像想通了什么,于是他就照着心中所想的做了。
四片唇碰在一起,像电流过遍全身。这种感觉师彦也是第一次感受,那天晚上被欲望驱使着,能记住的是最后的快感,却忽略了每一寸指尖的感触。师彦紧紧抱着他,十分的留恋着这一刻。
而被亲吻的人现在的状态像是被天雷狠狠的劈了一道,什么情况?是谁在做梦?
失神一瞬就够了,周茂猛地推开师彦,向后退了几步直到撞上床沿。他惊慌的看着师彦,连质问都忘记了。
周茂的反应让师彦有些失落,空空的怀抱甚至没拽住一片衣角。不就亲了一下吗,那是什么见了鬼的表情。
“我好像对你有好感。”师彦一赌气就把实话说了出来,摆出一脸‘大爷就是看上你了’的表情。
周茂的眼睛不圆,此刻却被他瞪得像颗漆黑的葡萄,还泛着水光。他使劲吞了口水,颤颤巍巍地说:“师彦,你说的‘好感’不是我理解的那一种吧?”
“不管你理解的是哪一种,我的话就是‘喜欢你’的意思。”师彦明显暴躁起来,刚刚还把人抱在怀里温柔的哄着,转眼就把人当敌人。
“我的话就放在这里,你不用急着告诉我答案。不过我警告你,想清楚再说。”
其实师彦不是生气,只是第一次跟人表白,实在是臊得慌。他从衣服里扯下一块玉佩拍在桌上,然后慌不择路的撞出门外,动静大的差点把人家房门给拆下来。
直到隔壁房间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周茂才从石化中清醒过来。
师彦说他……喜欢我?……喜欢周茂?
喜欢的理由是什么?
周茂上辈子听过的‘喜欢’不少,男女都有,可他从未上心过。跟别人无关,是他从没有时间去尝试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勉强要算,也许宋光陵算一个吧。可他有妻,他亦有妾,朝堂风云变幻,情爱对他们来说都是虚无缥缈的幻象。
可如今,有个人用杀人的语气对自己说喜欢,周茂竟然有一点点、一点点兴奋。
他摸着汹涌起伏的心口,那里好像刚刚才被人插了一刀,伤口怎么不见了?
此时的师彦坐在床边跟周茂做着一样的动作,狂跳不已的心脏,仿佛下一瞬就会从胸前蹦出来。
换在三个月前他一定觉得是自己撞了邪,他能跟周茂做朋友、做兄弟已经是顶天了,即便不喜欢女人,也不该跟个男人发生感情。
对周茂是怎么开始的师彦也说不清,也许是从那晚之后开启了他对另一种体验的认知,便不由自主的观察着这个给他变化的人。
陪伴了他三个月,师彦看着他对每一个人笑,又从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看着他眼馋着食物,又求而不得的可怜的样子。看着他熬了两个通宵,还强打起精神骗自己的模样……
这就是把他害死在疆场上的人,怎么一点都不像呢?
他不是坏人,不然元徽不会那么喜欢他,爷爷不会那么欣赏他。可他从来没意识到自己在拼命的赎罪,即便生了个懒骨头,也还是对所有事都有求必应。
是啊,他可真懒,早起一刻钟都像要了他的命,宁愿牺牲早餐也不可以耽误睡眠。要不是有自己盯着,又臭又苦的药一定会被‘忘记’。
还有,这人可真没气节,说好的文人风骨呢?为什么惹人生气了第一件事不是辩解,而是耍赖?哪个男人会把拉着别人袖子‘好嘛,好嘛’的撒娇,偏偏所有人都吃他这一套。
交际时八面玲珑的样子,算计人女干诈狡猾的样子,审犯人严酷冷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