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
师彦听他说完这番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放开周茂,周茂就脱力似的踉跄摔在地上,皮肉撕扯的声音,肯定受伤了。
他泪流满面的小脸扭曲成一团,是疼、是恨,完全的展现出来。师彦眼见他细小的身体,摇摇晃晃的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泥土,垂着头沉默的站了一阵,再次抬起头那一刻他的脸上再无刚才那样强烈的情绪。漠然的,克制的,哪样才是真实的周茂?
过了好一会,师彦才找到语言,被周茂抢先一步。
“我刚才……”
“抱歉,刚才是我失控,得罪师将军是周茂的错。以后不会了,将军不想见到我是应该的,以后除非将军召唤,我不会再来了。”
周茂低了下头,算是行过礼了,转身跑进一条巷子里不见踪影。
师彦呐呐的看着周茂消失的地方,用力握紧拳头,又复松开。捡起滚到一边的竹篮,大步走进家门。
周茂一口气穿越过大半个城市,回到家几乎累瘫了,顾不上身上的尘土汗水,他把自己整个人蒙在被子里,生怕哭声让隔壁的小三子听见。
他任由眼泪流淌了许久,才渐渐平复下来。擦干眼泪,他轻手轻脚的坐在院中的台阶上,娘亲和小三子早就入睡了,院里除了沙沙的风声就剩一些小虫子闹出来的动静。周茂像樽雕像一样,保持着举头望月的姿势,一动不动。
为官快二十年他都没有如此失态的与人红过脸,比师彦傲慢难缠的人多得是,周茂顶多就是不搭理,从未有过今天这般声嘶力竭的的愤怒。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师彦比较倒霉,不小心踩到他的心结,活该挨揍。
周茂揉揉手腕,借着月光清楚的看到两边各一条青紫。周茂心里诅咒他,直到月底,师彦吃饭一定会咬到舌头。
现在正是春夏交替之际,夜晚还是挺凉的。周茂只坐一会儿就冷却下来了,一阵凉风把他所有的鸡皮疙瘩都吹出来造反,逼着他赶紧回屋睡觉。
与人打架真是个发泄多余精力的好方法,周茂一夜好眠,到第二天小三子来叫他都睁不开眼。
“公子昨夜回来怎的没叫小三子伺候沐浴?”
跟他们母子相处久了,小三子也学会了有话不直接说的文人通病,周茂清楚他的原话是,你怎么澡也不洗就睡了,多脏啊,还要害我换被子。
周茂睡眼惺忪的看一眼这个比自己还讲究的下人,打起精神说:“昨夜回来太晚,我见天凉就懒得洗了。”
小三子一脸‘你怎么能这样’的表情看着他,周茂败下阵来,讨好道:“别告诉娘亲,我以后再也不偷懒了。”
“公子,你原来你是这样看我,小三子从来没向夫人告过状。”
望着小三子写满委屈的双眼,周茂只想再踹他两脚。心里说:你从来不告状,只不过会在娘亲路过时不经意的说句,‘昨晚烧的洗澡水又浪费了’。娘亲是傻的吗?回头就赏我一顿教诲,罚五十篇大字还是她心情好的时候。
作为专业插公子刀十五年的小三子,麻烦表装了好吗!
怕自己一不小心把手上的伤痕漏出来,周茂早早就躲进书房假装用功去了。期间张淑秀送来碗甜汤表示慰问,之后再无人打扰。
建康城另一边,师彦照旧天不亮就起床练功,今日曹师傅女儿回娘家,大方的放他们三日假。
一套拳打下来,师彦已是大汗淋漓。接过侍女递来的棉布擦了汗,突然暴躁的把布甩在地上,吓得小姑娘缩起脖子连着退了两步。
师彦从小在祖父的高压教导下,从来不会仗势欺人,对己对人不说彬彬有礼,也能有基本的客气。可是昨晚周茂满脸泪水的表情困扰了他整整一夜,打拳都无法专心,终于在汗巾身上爆发出来。
他换过衣服,招来一直跟着自己的小斯。
“认不认识城南一户姓周的人家,他有个儿子叫周茂?”
田力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跟着师彦一起长大,感情不比一般的主仆。他常年替师彦在外跑腿,认识的人多,要想打听八卦找他准没错。
“少爷是说周老爷的长子吗?”
师彦哪知道周老爷是谁,做个手势让他继续说下去。
“周老爷有个厉害的夫人,把有子嗣的姨娘连同孩子都给赶了出去,那周老爷窝囊得很,屁都不敢放一个,听说他以前还当过县太爷呢!他的名气远不如他夫人大,街坊们每次找笑料,都从他入手。”
“不过少爷,我不认识周茂。你怎么会突然问起他家来?周老爷的长子才五岁。”
田力话中提到周老爷原来当过县官,师彦想起多年前有个不怕死的御史,胆敢当朝参张茂不赡养父母,周茂反驳的理由是他父亲拿着朝廷给的俸禄何需他养。这件事最后怎样他不清楚,但结合田力说的,那个周老爷十有八九就是周茂的父亲。而更加有可能的是,他就是被赶出门庶子中的其中一个。
“替我去打听周老爷家有没有一个叫周茂的孩子,找到他住哪里,回来像我汇报。”
事实证明田力当真是做情报工作的一把好手,师彦扎完一个时辰马步,刚想眯一会儿等午饭,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田力就回来了。
“小少爷,我跟周家的下人打听清楚啦,周老爷果然有一个儿子名叫周茂,今年八岁。他才是长子,是第一个被赶出去的庶子。他们娘俩正住在南郊一间小小的别院里。”
师彦从榻上坐起来,懒洋洋的问:“他家很穷吗?”
田力不知少爷口中的‘他’指谁,就把知道的都说了。
“周老爷家应该跟穷沾不上边儿,田地铺子都不少。但是他的庶子们就不一定了,听说每月给他们的钱财,也就是饿不死而已。”
怪不得……师彦诧异重生后见识了这么多周女干相童年的事情,他也不容易,考个童生还要靠自己帮忙。
周茂可恶,可他娘是个明事理的人,昨日自己那番作为确实是过分了。
师彦吩咐道:“拿一百个鸡蛋,一百斤大米,下午给周茂家送去。”
忽然又想起那起日单手就被提起周茂,轻得还没有自己平常舞的刀重,该死的恻隐之心。
“再割三十斤肉,对方问起,就说是礼尚往来。”
田力没有多问,转身就去办事了。
周茂发现一本相当特别的书,窝在书房里不肯出来,连午饭都是小三子送来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正津津有味的看到‘毛脸和尚用一把扫帚轻轻挑起睡梦中的年轻少妇的萝裙’。只听见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他透过窗户看见小三子飞快系着腰带一副茅房还没上完的样子跑去应门,他好奇多看了一眼。
来人是一个有钱人家下人打扮的少年,他客气的对小三子说:“我是大将军府的人,我家小少爷有些东西送给你们公子。”
周茂听见是师彦的人顿时一怔,心想:师彦那坏蛋,两个小孩打架还要告家长吗?太没品了。
田力不等小三子答应就擅自让人把东西抬进院子,张淑秀听到动静出来询问。
见娘亲都出来了,周茂也不好再躲着,一同到院里来。
“师小公子为何要送这些东西来?”
张淑秀看清抬进门的东西,十分惊讶。
“小少爷说这是礼尚往来,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夫人别问了。”
田力把东西放下就走,干脆利落。
张淑秀和小三子同时扭头看周茂,当事人摸摸鼻子,怪腔怪调的说:“收就是了,师少爷就这么大方。”
7、罪与罚(二)
张淑秀知道儿子是个有分寸的,也没再说什么。得了这些东西,周茂没什么感觉,他猜师彦不过是在还那筐鸡蛋的情,周全礼数而已。随他去吧,不要妄想那种大少爷能体会民间疾苦,快点长大好好揍他一顿才是正道。
见到那堆东西,周茂就想起遭殃的屁股和手腕,微不可查的哼了声,重新钻回书房‘用功’读书。
就在‘毛脸和尚即将把少妇最后一件肚兜解开’时,周茂家的大门再次被敲响。
小三子不得不承认自己命途多舛,蹲个茅厕都不让人消停。
这次来的人很不一般,嚣张的大嗓门足以划破天际,引得邻居的孩子都偷偷爬墙观看。
“叫你家公子出来,老爷要见他。”
破锣嗓是周昌妻子从娘家带来的老妈子,据说手脚不干净,一直当粗使下人在用。偏偏她自认身份不一般,喜欢对更下的人张牙舞爪。在她看来,这间小院里住的,都是低她一等的。
见到张淑秀走出来,她连个眼神都没施舍。
“王妈,请问您可知老爷为何突然找茂儿?”
张淑秀的轻柔温婉,与她形成鲜明对比。
“你管那么多干嘛,老爷要见自己儿子还需要你同意吗?”
王妈见周茂慢腾腾的从书房里荡出来,当下就火了。
“还不快点儿,再慢等下你就挨揍。”
她冲过去拉住周茂胳膊往外拖,张淑秀见这一副抢人的模样也顾不上讲礼了,立马抱住儿子,死抓住不松手。瘦小的周茂就像暴风雨里海上的小船——东歪西倒。
“贱女人松开。”王妈恼羞成怒,使出蛮力一把将柔弱的张淑秀甩在地上。
周茂看在眼里,却帮不上忙,急着对王妈喊:“你敢伤了我娘,待我今后得势,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找出来抽筋剥骨,你等着。”
他又忙对爬起来的张淑秀说:“娘亲,没事的。不过是父亲找我,一会儿就回来。”
“快走。”王妈像捉小鸡一样把他拖走了,张淑秀和小三子追到门口,赶上周茂让他们放心的眼神。
周茂一边被拖着一边在想办法,是不是该在人多的地方喊救命。走到巷口时,他一眼就发现了正在与街坊大爷们‘畅聊’田力。机会来了,周茂忽然挣扎起来。
“抓小孩儿了——”
这声呐喊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田力自然也认出他来。
他看见周茂被一个老婆子粗鲁的扯着胳膊,踉踉跄跄地被迫跟着。到底这人跟少爷有些关系,田力决定多管闲事帮帮他。
“大妈,捉小孩儿没有白天正大光明干的,快把人放了。”
田力插着腰走过去,大嗓门喊得整条街都能听见。他不傻,能闹这么大动静的肯定不是人贩子。
王妈见他一副下人打扮,顿时没好气道:“我家老爷找自己儿子去问话,抓什么小孩儿,边儿去。”
她重重拧了下周茂的手:“别瞎嚷嚷,真是晦气。”
周茂可怜兮兮地看着田力,做口型说:救我。
听说是爹要找儿子,看热闹的众人都失去了好奇心,纷纷散了。田力看着周茂被这婆子粗暴的扯走,他留个心眼,悄悄跟了过去。
周家大宅他许久没有进去过,早几年周昌逢年过节还会接他去吃饭,近两年他们父子竟一面都没见过。
王妈把周茂扔进前厅,退到一边。主位上坐着两个人,正是周昌和他的正妻刘氏。
“不知父亲唤孩儿来为之何事?”
受到这样的对待,周茂的语气自然好不到哪去。周昌看这瘦小的儿子本来就不很喜欢,今日听说他昨晚与师将军的小孙子打了一架,现在更是火冒三丈。
“逆子,还不跪下。”
虽然不明白周昌为什么发火,但为了不触他霉头,周茂老实的跪了。
“你啊,闯大祸啦。”
刘氏俨然一副慈母的口气,周茂听见了,身上的鸡皮疙瘩长得比昨晚还多。
见他低头不说话,周昌忍不住发问:“听下人说你昨晚在将军府门口打了师小少爷?”
原来是这件破事儿,师彦真是个扫把星。
“没打,切磋一下而已。”他不老实的回答。
“还不承认,你把师小少爷的脸都给打肿了。”周昌今早听人形容,把他老命都吓去半条。
哈!这是周茂今天听见最好的消息了,要是是当下场合不允许,他真会笑出来。
“即是切磋武艺,受伤在所难免。”周茂幸灾乐祸的说。
“你……不知所谓。”伴随着周昌的怒吼,一个茶杯在周茂身边炸裂,一块瓷片飞起划过额头顿时鲜血直流。
小小的脸颊半边脸被血染红,加上他愤怒的眼神,让人看着煞是恐怖。
但周昌此时只想打死这个逆子,好给师将军赔礼,只流些血哪能让他解气。
“来人,把这个逆子吊在树上,拿我的马鞭来。”
刘氏在一旁毫无同情心的劝道:“老爷别气坏身体,稍微教训下就好了。”
周家下人很久没有这种热闹看,帮忙递工具、捆人一气呵成,发工钱都没这么积极。
好在周家高的树太高,矮的又太矮,周茂免于被吊之苦。不过鞭子在身上招呼的劲只多不少。
周茂痛道:“父亲,你真要杀了自己儿子吗?我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我没你这样会惹祸的儿子,在我们周家被你害死之前,我先了结了你。”
第二鞭下来周茂扭了下身子,肋骨上的衣服撕裂了一块。
“父亲,你这样关门在家里打我谁会知道,你不去把我拉到将军府上打。”周茂这时候只能给他爹出主意,争取缓刑。
刘氏的心眼转的比周昌快,立马拆台道:“师将军仁厚,当面肯定不让老爷下手。先教训他一顿再去,不然显得我们太没诚意了。”
周茂自知今日在劫难逃,狠狠地瞪了刘氏一眼,咬牙道:“毒妇。”
“逆子,看你还敢放肆。”
周昌的怒斥声唱响了整个院子,躲在门外的田力一句没落的听了进去。他暗道不好,翻身跳下墙头,运起轻功飞奔回去向师彦报信。
田力找到师彦时,他正在马棚替爱马擦身。
他来不及跟师彦详细汇报,简洁明了的说:“小少爷,周茂马上就要被周老爷打死了,您要不要去救他?”
“什嘛?”师彦扔下刷子,“因为什么事?”
“周老爷听说昨晚他伤了你,要打死他向你赔罪。”
“快带路。”
师彦和田力纷纷上马,他从未在人多的地方策马,今日为周茂破了例。
“住手!”
周茂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解脱了,谁这么不解风情不给他个痛快。他费力撑开一只眼皮,一个深红色劲装少年拦在他身前,这背影太像师彦了,怎么可能是他呢!
“周老爷,立刻放人。虎毒不食子,你这么做让别人怎么看你?”
师彦像田力使个颜色,田力立马跳到后面解绳子。
周昌不认识师彦,只是见他衣著名贵气质不凡,就对他说话还算客气。
“老夫教训逆子,关你何事?”
“逆子?他犯了什么错?”
一老一少人手拿着条马鞭,一个是鲜衣怒马,一个是残花败柳,好不和谐的画面。周茂被田力架着,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师彦瞪他一眼。
“你还有力气笑。”
周茂不知哪生出来了力气,还与师彦聊起天来。
“父亲他抽我一鞭子歇三口气,你要是还来迟点,我怕他会累死。”
这下好,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周昌和刘氏,全都笑了起来。
师彦好不容易按耐住笑意,提醒他注意点。
“给自己省点力气吧。”
“逆子!”周昌反应过来自己被嘲讽了一把,气的胡子都翘起来,扬起鞭子就要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