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贝吸一口烟,仿佛自己安慰自己般喃喃自语,浑浊白烟从嘴里缓慢溢出,“拍不到就好!拍不到就好!”
孙建成按熄手里烟蒂,起身去厨房。他随便拿了两个玻璃杯,也不管干不干净,直接倒了两杯凉开水,返身走回,一杯给冯晓贝,一杯自个儿仰头咕咚咕咚饮尽。
“为了……咳,以防万一,”孙建成抹了嘴,顺手关窗,拉上窗帘,“我们先商量一下面对警察的时候该怎么回答。”
“我们还没有进到那女人的房里,算是盗窃未遂吧。这类盗窃未遂的案件,警方的处理力度应该不大。”冯晓贝犹豫答道。从凌晨时分匆忙逃回住处,到现在已过数小时,对于昨夜的事,他的大脑已然能冷静回顾了。
“但是那个男的怎么办?”孙建成想起昨晚摔下楼梯、瘫趴在地的年轻男人,“他受伤了,算是伤人案!”
冯晓贝捏了捏眉心,瞟一眼那件被扯烂了衣袖的脏羽绒服,“老孙,你有没有律师朋友,或者学过法律的都行。问问他们,这类情况该怎么定性?”
孙建成不悦,“这么一问,要是那人恰好看了新闻,把案发过程跟我说的一联系,不就很容易起疑么?”
冯晓贝的落魄脸面浮现出恼怒神色,眼里红血丝似乎更多了,眼珠几乎通红,诡异得犹如噬人血的凶恶豺狼,“操,这不行那不行的!万一警察来了,我就直接说啥都不晓得,一概否认。”
孙建成默不作声,盯着冯晓贝脸上的细细伤口。他心里明白,这小子受伤了,现场有留下他的血迹,警方迟早会验出DNA,板上钉钉的事实证据,无论他怎样坚决否认,都是徒劳无功。
远在广州的文子启接到一个电话。他刚刚空腹服下治疗胃溃疡的药,准备下楼离开七天酒店买早餐。
“何嘉他没来上班?”文子启奇道。
“是的……”电话那头的负责考勤的女同事深感无奈,“今早来了好几个客户致电来申请维修,但何嘉一直没上班。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他喝酒喝多了睡过头,因为昨晚我们一群同事去唱卡拉OK。但我仔细回想,他是明明提前走的,那时兴致还很好,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
“那等会儿我打一下他的手机,问问他在哪。”
“我已经打过很多通电话给他了,关机,没人接。”女同事说,“文工,你和他比较熟,我想知道他有别的联系方式吗?比如另一个更私密的手机号,或者家里的固话。他昨晚是否有跟你联系过,提起今天可能会去哪?”
文子启如实回答:“我昨日至今一直没与他联系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更私密的手机号。他家里的固话我没问过。”
日头渐至中午。
孙建成在地方台的正午新闻片头音乐声中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因为太疲累,靠在沙发上打盹一阵子。
冯晓贝站在阳台一边抽烟一边拿着手机打电话。
小出租屋的阳台朝北,加上前面有高楼阻挡阳光,即便是大中午也阴森森。黑乎乎的一大片阴影中,冯晓贝的脸上神情极其狰狞,似乎在通话里争执什么。
胖男人装作熟睡,眯细双眼,暗地里竖起耳朵,细听冯晓贝的讲话内容。
冯晓贝越说越大声,“TMD能早就早啊!不行,我不信任他!赶紧找人!”
呵,原来是不信任我,趁我睡觉,悄悄溜出去打电话求救,孙建成撇撇嘴。
北京卫视的正午新闻的下方滚动栏突然掠过一条新闻简要。
孙建成陡然挺直脊背,面色刷地惨白,眼睛死死盯着滚动栏,完全顾不上冯晓贝在阳台说什么做什么。
“涵业小区内的某幢高层住宅大厦,发现一名昏迷不醒的年轻男性,送院后证实不治,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孙建成声线发颤,“那个男的……不治身亡?”
昨夜还生龙活虎和人打架扭扯的人,怎么突然就——
孙建成抖着手,从烟盒抽出一根烟。手抖得太厉害,以至于擦了好几下都擦不燃打火机。
冯晓贝讲完电话,返回屋内,一见孙建成的煞白脸色,立即察觉有异,“老孙,你咋了?”
“新闻,”孙建成颤抖手指夹着没点燃的烟,徒劳盲目地擦着打火机的火石滚轮,“昨晚那个男的,死了。”
“……死了?”冯晓贝浑身一抖,“老孙,你没眼花看错吧?你当时不是说还有呼吸的吗?”
“当时确实有呼吸!”孙建成斩钉截铁,“可是新闻我也没看错。”
冯晓贝不出声,坐下沙发,也抽出一根烟,点燃了,默默等待新闻。
当节目滚动栏再一次播放涵业小区的文字新闻,冯晓贝捏着烟,咬着牙。
孙建成瞧向冯晓贝,用惊恐的眼神说,是吧,我没看错吧,那个男的真死了。
冯晓贝的脸上阴影更重,疯子似的杀气十足。
暮色四合,幽暗的阴霾团团笼罩北京城。
白凌绮慢慢走出警局,手臂挽着一件纯白长款风衣。一头秀丽流黑的长发绾了一个松散的髻,斜斜插着一支泛莹润光泽的白玉簪,别具古雅风韵。
黄翰民跟在她身后,一身乌黑凛然的警服,“绮绮。”
白凌绮转身,神情有些恍惚,深秋的寒风撩起她一缕未挽的鬓发,“翰民,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好。”
“我担心你。”黄翰民极自然地拿过女子手中的长款风衣,展开,为她披上,“这几天你先别回去住了。住酒店,或者我另帮你找一处公寓。”
白凌绮低头,牵紧了风衣衣领,抿一抿微白的唇,“人事部那边说收到子启的辞职信,我明知无法劝他打消辞职的念头,只想着早些赶回北京,找他聊一聊,问问他日后的打算。不料倒是先来警局录口供了。翰民,我相信何嘉不是失足跌下楼梯的——正如当年梓郎也不是失足而亡的。”
黄翰民轻轻按住白凌绮的纤细疲惫的双肩,一如大学那些共同度过的岁月,“绮绮,别担心太多。刑侦那边的同事一定会查清楚真相的。”
白凌绮却似乎没听进学长的话,依然黯然垂头,哀伤如这深秋季节的萧索落叶,“他喜欢我,我向来是知道的。但我从未回应过他。我还是回家吧……现场若是解封了,我会去为他献一束花,作为一份迟到的回应。”
黄翰民顿一顿,鼓起勇气,用宽大温暖的手掌捧起女子的脸,“我陪你一起去。”
孙建成窝在小出租屋里一整日,抓着电视遥控器,反反复复在BTV新闻和中央新闻之间来回切换频道。
他的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没胃口吃饭,只喝了两三杯凉开水;每一通打来手机的电话响铃都能把他吓一跳;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捏扁的空烟盒一包一包地扔。
无论哪一个频道的新闻,要么没报道涵业小区,要么只有寥寥数句简报——“警方已介入调查”,究竟调查到什么地步了?
孙建成扔下遥控器,沮丧地挠乱了头发。有人死了,警方的侦查力度肯定会大大加强,说不准现在就已经调出小区的闭路监控录像回警局查看了。人不是被自己摔下楼的,但自己在场,是唯一的目击者……
那小子会不会杀人灭口?孙建成猛地抬头,歪头瞟向又去阳台打电话的冯晓贝。不成,睡觉一定得锁门,不能有丝毫松懈。
不过,自己今晚应该会紧张得压根儿就睡不着吧,孙建成悲哀地想。
那小子脸上有伤,血迹留在现场,肯定更很紧张。会不会把罪名嫁祸自己?狡辩说即使是被那男的打伤了,也不一定就摔了那男的下楼?
我必须先稳住他。孙建成抽完手里的烟,主意已有。
他一捏烟盒,发现烟盒已空,于是起身去储物柜里翻找出一支红塔山标准条,拆成十包。
冯晓贝打完电话,回到客厅。
“订外卖?”孙建成拆开其中一包烟,拔出一根叼进嘴里。
冯晓贝摇了摇头,“我不饿。”
“人是铁,饭是钢,两顿不吃饿得慌。”茶几下层堆放着几本泛黄卷边角的陈旧杂志,孙建成把每本都拎起来抖几抖,翻出被自己夹在杂志页中的花花绿绿订餐单,“多少吃点,吃饱了才熬日子。”
冯晓贝坐下沙发,拿起其中一张订餐单,随便一指,“就这个吧。”
孙建成也选了一份,打电话订好餐,把旧杂志扔回茶几下层,拿起打火机点燃香烟,“小冯,咱们今儿是一条船上的人。一人熬垮,另一人负担可就更重了。”
冯晓贝呲牙笑了笑,像狗一样露出惨白牙齿,“老孙,人是我扔下楼的,死了不怪你,被逮了我也不连累你。”
孙建成啪滋啪滋地抽着烟。这小子是个有心思的人,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我放宽心,麻痹大意么?
一口白烟喷出,孙胖子沉声说:“不是我老孙在这种时刻瞎扯什么肝胆义气,可是自从我拉上你搀和傅鸿运的计划开始,咱俩就是一条船的人。那会儿是,这会儿也是。保住你,也是保住我自己。”
冯晓贝噢了一声,保持沉默直到外卖送来,而后仅花十多分钟将一份套餐稀里哗啦吃得干净,粒米不剩。
次日,阳光不明朗的午后,文子启回到北京。
自从文子启搬去黄翰民的宿舍暂住,黄翰民便配了一副门钥匙给他。
警察同志又不在家,饭桌上还摆着一碗来不及倾倒的剩面条,似乎走得相当匆忙。
文子启放下行李,倒掉剩面条,抹桌洗碗。
阳台的勒杜鹃枝干枯瘦,垂垂寥落,花盆里的泥土干涸得板结成块状——想来是多日未曾浇水。
他从厨房舀了满满一大勺子水,浇灌那盆可怜的勒杜鹃。
灰霾并没有消散尽,萧瑟的清寒秋风浅浅吹过,雾蒙蒙的天空中有漆黑羽毛的乌鸦掠空孤飞而去。勒杜鹃花枝颤抖,清水浇进花盆中,立即被干涸的花泥吸收得一点不余。
文子启准备回厨房再舀多一勺水,手机铃声大作。
“黄队长,嗯,我已经到了……谁?……何嘉?”
他手中的水勺嗙铛一声掉地。
鉴证大楼的长条形日光灯已打开,灯光大亮,白得刺目,将长长的走廊照得无一角阴暗。
文子启跟在黄翰民身后,默默行走。
脚步声在走廊回荡,寥落孤寂,犹如深山空谷的回音。
殓房门前站着一位神情严肃的高个头警员,一身黑制服,但与黄翰民身上所穿的有些不同。
文子启不知道那高个头警员的身份,有一瞬竟觉得像黑无常。
黄翰民朝那警员点了点头。那警员推开门。
冷冰冰的空间,有丝丝寒气溢出。
文子启浑身一凉,仿佛经历一场噩梦之后,大梦初醒。
他向黄翰民投去沉稳的一眼,然后迈入那寒冷悄然的殓房。
房内还有两个人。一个人一身警员制服,与门口那位警员同款,手持记事本,似乎正在记录着什么。一个人一身银灰呢子大衣,身型直挺高轩。
银灰呢子大衣的人转过身,望向文子启。
深亚麻色头发,沉黑眼眸。
男人的瞳仁中倏然亮起一盏灼灼的光,“子启。”
文子启的内心平和安宁,仿佛山高水远,天云黯淡。
他静静道:“沈经理。”
一百一十
文子启的内心平和安宁,仿佛山高水远,天云黯淡。
他静静道:“沈经理。”
清冷的空间。
沈逸薪瞳中那盏灼灼的光仿若被风吹掠,骤然变得褪暗,但犹未熄灭,顽强地闪着一星点光芒。
“子启,我……”
手持笔记本的警员沙沙地写完了记录,侧头瞧了瞧文子启,“都是一个公司的?”
沈逸薪回过神,“是的。我们……是同事。”
黄翰民站在鉴证大楼前方的空地,仰天远眺秋季的蒙昧长空。云雾阴沉,气温下降得有点离谱,他不得不连续踮着脚来活动取暖。
他抽完一根中南海,吐出肺腑里的白烟,回头瞥见文子启和沈逸薪跟随一名警员走出大楼,纳闷道:“沈逸薪居然在啊。”
文子启平静步下台阶。
黄翰民扔了烟蒂,看向文子启,“视频研判组那边想让你过去帮个忙。”
文子启点头,“嗯,我这就去。”
殓房里的负责警员对沈逸薪说:“手续办好了,会通知你的。”
沈逸薪颔首,“谢谢了。”
那警员返身走回大楼。
沈逸薪加快几步下台阶,银灰呢子大衣的下摆微微扬,“子启,等等我。”
他一把拉住文子启的手臂。
大楼附近的树木萧条,枯叶大多已凋零殆尽,仅余残存数片。文子启站定,却没回头看沈逸薪,只定定看向寥寥落叶的地面。
沈逸薪抬起视线,见黄翰民在前方正尴尬地望着自己和文子启。“黄队长。”他对黄翰民说,语气礼貌,“我作为何嘉工作单位的负责人,来办些手续。”
“噢。”黄翰民应了一声。他记得白凌绮说过两人目前关系失和,故而文子启搬去自己宿舍住。他看了看文子启,又看了看沈逸薪——这二人的动作和神情,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明天会去上班的,直到公司安排好新的工程师。”文子启的嗓音淡漠,仿佛他们之间的感情比那些深秋落叶更冷淡。
沈逸薪顿了一下,戒备地扫一眼黄翰民,松了手,“……好。你明天上班,得空的时候告诉我,我去找你。”
涵业小区与其附近道路的闭路监控视频全数被调入警方的视频审阅范围。
刑警指着电脑屏幕中央的模糊视频画面,告诉文子启,案发那一夜,小区物业管理公司食堂附近的监控探头拍摄到两个迅速移动过去的可疑人物背影。由于现场光线十分缺乏,所谓人物背影,说成两团黑暗阴影也不过分。唯一能分辨得的是,这两名嫌疑人,一偏胖,一偏瘦。警方之前曾分别让白凌绮以及和何嘉关系亲密的朋友前来观看,白凌绮表示想不起有任何认识的人与这俩背影相似。所以,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文子启身上。
监控视频画面回放第十三次,文子启忽然道:“稍停一停。”
刑警立即点击鼠标,暂停播放。
“那个偏胖的影子……这里,突出一块小阴影。”文子启犹豫道,指尖点在电脑屏幕的一处,“很像是一个甩手的动作……”
刑警敏锐地盯着文子启,问:“想到什么人了吗?”
文子启感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我认识一个人,他走路走得急的时候,会出现甩手的动作……跟这个很像。”
孙建成从噩梦中惊醒,虚汗满脸,大口大口喘气。
他一开始梦见的,是黑暗幽森的楼梯,长长无尽头,怎么往下跑都跑不完。背后,被摔得头破血流的年轻人踉踉跄跄,一边嘴里叨念着救救我,一边紧追他。
他先是跑着下楼梯,不多久便是连滚带爬。好不容易跑至楼梯出口,光线骤然变得刺亮强烈。他扑倒在地,磕伤了前额,扭头见后方再无追人,于是浑身骨头全散架似的瘫坐。
鲜红的刀尖由他胸口穿出。他扭头,见到冯晓贝攒着一把锐利长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孙建成醒了。
没有楼梯,没有刀。卧室的门锁得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