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的爸妈也这么说,老催促我。”韩光夏痛苦地抵着额头,“唉……让我想想……”
看来韩伯父韩伯母也心情迫切,想抱孙。文子启不敢再打搅韩光夏。坐在沙发上,裤兜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硌着。他摸出来,见是自己的手机,还处于关机状态。
他顺手开机。屏幕亮起,通话记录显示没关机前有一通未接电话,是沈逸薪的;来电管家短信提示关机后有五通未接电话,也全是沈逸薪的。
时间是夜晚十一点多。文子启犹豫着要不要回拨。他一方面担心沈逸薪的病情有变,想去电询问,另一方面又担心他已经睡下,打电话会惊扰了他。
逸薪……
文子启望了望风雨大作的窗外,“光夏,今晚谢谢你照顾醉酒的我……我想我应该离开了。”
韩光夏的思绪正纠缠如乱麻,头也没抬,问:“这么晚了,去哪里?”
“回我住的公寓……”
“暴雨带来的积水太多,淹了北京城大部分路段。公交线路和地铁都停运了,计程车也难招。”
“和我一起住的同事病了,我要回去看看他。”
“你的同事?”韩光夏眉头拧结,究竟是谁,能让身边人甘愿冒着风雨跋涉的危险赶回家,“谁?”
“……沈逸薪。”
心窝如同遭人塞了一捧碎冰的寒冷,韩光夏的目光立刻变得凌厉。
“你和他住一起?”韩光夏质问道。
文子启被韩光夏霍然转变的杀人目光吓得浑身一颤,点点头。
韩光夏感到自己的太阳穴跳突突地痛,他想到了一种可能,脸色刹那间比窗外暗夜更阴沉。他按捺怒气,问:“你和沈逸薪在一起了?”
文子启轻轻颔首。
沉默吞噬了千言万语,铁一般的死寂摔裂在两人跟前。
一念三千,莫逆于心。
许久,许久以后,韩光夏漠然道:“……你走吧。”
他完全沉湎于对往昔的懊悔中,以至于连文子启后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毫无察觉。
大门合闭的声音哐然响起,尾音震颤着散去,空余一室沉默。
他明白房内只剩他孤单一人。
他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狠狠地抽。辛辣的烟雾缭绕。大脑放得空白,如同被遗忘的寥落旷野,荒凉沧桑。
第三根烟燃尽的时候,夜空中一记惊雷破空劈下,雷声撼地,仿佛劈在他的心上,令他想起来此时外面正风雨肆虐——没有公共汽车,没有地铁,甚至没有计程车,子启该怎样回去?
韩光夏把干巴巴的烟蒂一扔,抓起车钥匙,开门,电梯也顾不上等,直接跑楼梯下到了一层。
住宅楼的一层正门却空空荡荡。
门外的雨水随风刮入,积水延涣大半地面。潮湿的夜晚空气格外寒冷渗人。
韩光夏喘着气,身躯倚着墙面缓慢滑下,默然坐在楼梯阶上。因为奔跑下楼而急速跳动的心脏发出怦怦的声响,回荡在耳畔。
子启,你……真的那么爱他?
八十四
疾风夹携着夜雨敲打玻璃窗,响音急促且密集,犹如铮铮鼓点。
沈逸薪睡不安稳。
他迷迷糊糊地动了动身子,接着又把羽绒被子裹紧几分。
九月的夜晚,尽管因风雨来临而略有降温,但毕竟是夏季,总体而言并不冷。沈逸薪躺在床上,却感觉浑身如坠冰窟般寒冷。他用冬天的羽绒被将自己包裹得结结实实,只露出个脑袋。
高烧导致的剧烈头疼折磨着他的颅脑,漫长的等待煎熬着他的心灵。
时而被头疼得晕睡,时而被头疼得醒来,在这样半睡半醒的昏沉状态下,沈逸薪断断续续地想:子启还没回来……是不是路上出事了……
浅睡过去的时候,他会做着短暂的噩梦。梦里的全是三年前的那一日——
上海,那幢高耸的NSIT,二十一层,新任总裁冯浩的办公室门前,他抬起头,见到本应留在甘肃的文子启竟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手里攥着两份文件,看向他,眼神哀伤而绝望。
光线明亮得刺眼,仿佛有了如锐利的实体,扎得眼睛生痛。他急忙抓住文子启的手腕,拉他到一旁,询问为何提前回来。文子启紧紧闭眼,不答,面色苍白如纸。他伸手触摸他的脸,发现他身体微微发颤,肌肤冰冷得好似身体里的温暖血液已经流尽。
“让我走……”文子启低低哀求道。
他疑惑地松开手,看着他离去,然后,发现了指尖上沾染了一点暗红色。
那是……血?
他受伤了?
对不起。
我……
咔哒。
似乎是关门的声音。
……子启回来了?
啊,这是……凌晨两点钟?
没过多久,沈逸薪在朦胧中听见卧室的门被悄然打开。
自门缝漏入昏暗空间的一线微弱灯光中,有一双手轻轻抚摸他的前额和脸庞,喂他喝水,帮他脱去捂汗湿透的睡衣,换上新的干燥衣服,为他的滚烫额头敷上清凉的湿毛巾。那双手如此温柔,仿佛照顾着的是稚嫩柔弱的新生婴孩。
沈逸薪开始睡得踏实。
无梦,也不再寒冷。只隐约感到那一双手轻柔地帮自己换了两次湿衣服,与无数次的湿毛巾。
清晨,雨水淅淅沥沥,浇淋出一个潮湿的不必上班的周六。
天色仍黯淡,阴沉的云层压得很低。
沈逸薪房中窗帘是双层的,只拉上了内层,奶油白的薄纱,透出蒙蒙的灰蓝天光。
他睁开双眼,大脑逐渐从迷糊过渡至清明。
没有头疼,没有灼热的高烧,身子还有点虚软无力,不过已如同重生般焕然一新,掌控自如——他已经恢复为那个运筹帷幄、深有城府的沈逸薪。
他一低头,便看见文子启坐于地板,上半身趴在床边,恬然睡着。
沈逸薪安静躺了一阵子,目光描摹着文子启的模样,细致如工笔临摹。
他面前的青年工程师,眉清目秀,乌黑纤长的睫毛似蝶翼般合拢,略苍白的唇瓣微微紧抿,似乎在睡梦中依然坚强地隐忍什么。
子启蜷缩熟睡的样子好像只小猫,或许,他是属猫的,沈逸薪心想。他尽量轻手轻脚挪动,手肘支撑着想起身,但额头上敷着的湿毛巾掉落地面,啪地一声惊醒了同居人。
文子启揉了揉惺忪双眼,嗓音中带着初醒时的含糊,“逸薪你别起来……我去换毛巾……”他刚站起身,坐麻了的脚一偏,整个人又斜斜地栽倒在了床上。
沈逸薪笑了,掀开羽绒被,盘腿坐在床上,将熬夜照顾病患的恋人拉入怀中。
“别去理毛巾了,”沈逸薪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都退烧了。”
被沈逸薪这么一拽,文子启也清醒了大半。他摸摸对方的脸庞和前额,眸中绽放出欣喜宽慰之色,“真的不烫了……狐狸的生命力果然旺盛。”
沈逸薪学着狐狸的动作,以鼻尖蹭对方的脸颊,“你都照料我一晚了,哪管什么大病小痛,通通都好了。”
“应该是捂汗的功效吧……”文子启任由他在自己脸上蹭来蹭去,有点儿痒,真像只毛茸茸的狐狸,“我昨晚回来的时候,你拼命扯着那大冬天盖的羽绒被,整个人裹得跟个寿司卷似的。我本来以为你这样裹着暖,但伸手进被子里一摸,发现你的衣服全汗湿了,冰凉冰凉的……”
“难怪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泡冰水。”沈逸薪忆起昨晚的梦,静了片刻,把对方紧紧按在怀里,“子启,别离开我。”
文子启埋首于沈逸薪的肩窝,声线有些发颤,“早知道你这么难受,我……我应该更早些回来……”
沈逸薪轻拍文子启的背,笑道:“不过是个感冒发烧,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文子启红了眼眶,依靠在宽阔怀抱里,牢牢攥住对方的衣袖,声如蚊讷,“逸薪,抱我一会儿……”他的嗓音哀伤低沉,“抱一会儿就好……”
沈逸薪察觉到同居人有点不对劲,犹豫了一下,却没开口问。
文子启一宿未曾歇息,依偎在温暖安稳的怀抱里,不知不觉沉沉睡去,平和而安心,仿佛经历了劲风骤雨的颠簸之后,终于停泊在平静港湾的小船。
沈逸薪将他放平躺下,反手为他盖好被子。
“此次降雨过程导致全市道路、桥梁、水利工程多处受损,全市民房多处倒塌,几百辆汽车损失严重。据初步统计全市经济损失近百亿元。具体受灾情况正在核实过程中。”
沈逸薪抿了一口热牛奶,一边看电视,一边把卷着酥烤培根的热面包塞进嘴里咀嚼。培根的咸香溢满客厅,阳台外,是青玉色的云天,飘洒着细碎的雨花。
北京卫视的晨早新闻以超长的时间详尽报道了昨日首都市区强降雨所造成的洪涝灾情。画面中,一条条熟悉街道变成了河流;被水流围困的途人和车辆聚集在地段稍高的地方,等待救援;水底的下水道口掀起了沙井盖,产生急速旋转的漩涡;间或有人试图穿越积水区,险象环生。
早餐结束,工作开始。
头昏脑涨几天,欠了不少事。沈逸薪关掉电视机,打开手提电脑,查看邮件。
有一封来自赛思克美国总部的邮件,南美区总裁Philemon Darwin的私人专机于三日前从新加坡起飞,途中在北京停留了五小时,接着又启程飞往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天虽然有雨,但还不至于影响飞行。这位满头棕色卷发的中年总裁利用五小时的空档时间,在恭王府书房请商务部的某位领导喝了一壶六安瓜片。
沈逸薪漠然,一笑置之。他早听亚太区总裁Oscar ∫Mith提过,当年该领导访美,与这位会说流利汉语的Philemon Darwin一见如故,交谈十分投机。如今Philemon Darwin千里迢迢制造机会喝茶,这壶茶想必来得异常重要。赛思克对东方旭升的收购行动谋划已久,尚有不足半年的时间,就要正式开展,摆上台面打碾压战。信息产业领域的大型外企收购大型国企,中国政府会不会出手干预是成败与否的其中一个关键问题。Philemon Darwin此举,应该是去探口风了。
收购计划的保密等级不言而喻,因此Philemon Darwin的短暂北京之旅,整个赛思克不会有超过十个人知道。沈逸薪身为亚太区中国北京分部的业务总经理,也只能是在会面结束之后才能得到一份邮件通知,而这知情的意义,也仅仅在于日后若有需要他配合和掩饰的地方,预先准备,以防措手不及。
MSN视频窗口弹出,白凌绮身着一袭纯白丝绸睡衣,未化妆的素净容颜带了几分倦色,浓黑秀发长长披肩,如一匹乌黑顺滑的绸缎。她手端一杯橙汁,似乎是正在吃早餐,或刚刚吃完。
“BOSS,文子启回去了么?”女子的神情有些急切和担忧。
“回来了。”沈逸薪的眸光暗藏一丝锋芒,“你找他?”
白凌绮微微摇头,“我不找他。他回家就好。”
她将自己昨夜带人去酒吧辨认韩光夏声音,恰巧遇上文子启和巨烽物流的老总会面,然后两人又一同饮酒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
沈逸薪沉下脸,眸光中的锋芒骤然大增,不再隐藏,如铮然出鞘的利剑,“韩光夏那群人也在酒吧办庆祝会?”
白凌绮感到眼前这位BOSS面色严肃得可怕,“是的。”
“他们除了庆祝,还做了什么别的事吗?”
“……没有。”
沈逸薪观察到女人的神情有了细微变化,他的脸色又阴沉几分,“你撒谎。”
白凌绮美目一瞬,抬手将鬓旁发丝挽至耳背,叹了一气,解释道:“我喝得晕乎乎,真不晓得后来发生了什么,隐约感觉直到我被何嘉扶离开了酒吧,那群人还在的。今早我打电话给何嘉,他说,他冒着雨,在酒店门口好不容易才截到一辆计程车。扶我搭上车大概过了一会儿,他打了个电话给文子启。文子启的手机却关了机。他又打去酒吧问,酒吧的服务生告诉他已经打烊了,至于文子启,被一个自称是朋友的人带走。我……我担心文子启遇到什么事,所以一放下了何嘉的电话,就立即打电话给他,但打不通,只好来问你了。”
朋友?
韩光夏?喝醉了的子启被韩光夏带走了?
沈逸薪结束白凌绮的视频通话,森冷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一部手机。那部手机是属于文子启的,因为电量不足,已经自动关机。
雨水的清新腥味从阳台飘入客厅。过了一阵子,沈逸薪旋身回到卧室。
卧室的光线不甚明亮,奶油白的窗帘内层仍静静悬垂,遮挡了窗外大部分的浅蓝天光,更显得柔和静谧。文子启像猫一样蜷缩在沈逸薪的床上补觉。床单和枕头都沾有沈逸薪的气味,文子启抱着枕头,呼吸着令他安心放松的气味,睡得香甜。
沈逸薪动作尽可能轻柔地解开文子启的衬衫纽扣,将对方白皙瘦削的胸膛观察一遍,接着又探手至腹股沟,前后来回抚摸检查。
文子启被摸来摸去,迷糊中恢复一点意识,嘟哝道:“唔……干嘛呢……”
沈逸薪不答。
文子启困得厉害,软着身子任由沈逸薪摸来摸去,半睡半醒地问:“是不是担心我喝得七晕八素就去跟情妹妹去开房……”
“情妹妹不会,情哥哥倒有可能。”沈逸薪淡然答,检查完毕,为同居人扣上衬衫袖扣。
文子启揉一揉眼皮,瞳仁渐渐回归了清醒的明晰。他摇摇晃晃坐起身,疑问:“逸薪……你说什么?”
沈逸薪注视同居人,眼里分辨不出究竟蕴含何种情感,语气平淡,问:“你昨夜跟白凌绮喝酒之后,见了什么人?”
文子启怔了许久,才说:“……我见到了韩光夏。”
沈逸薪不作声,瞳孔黑沉沉,有如细锐针尖般的冰冷。
文子启默默咬着嘴唇,如此使力,嘴唇都被咬得发白,仿佛竭力强压下心头的汹涌悲戚。他直视对方,眸光微动,隐隐有了湿润光泽,“你……怀疑我和他?”
沈逸薪不回答,铺陈于小小空间的缄默已经代表了一切的回答。
长久的时间流逝而去,太过岑寂的空气,好似有了沉痛艰难的重量。
文子启极淡,又极苦涩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仿佛饱受了昨夜狂风骤雨摧残的草木,堪堪欲折,“我醉了,他带我去了……他家。”
沈逸薪皱起眉心,伸出宽大手掌,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臂。
文子启身子骤然一颤,似乎受到惊吓般,试图缩回纤瘦的手臂。
沈逸薪的眼里凝聚了寒冷如冰的怒意,钢钳似的手掌抓住对方,牢固不放,他压低嗓音,哑声道:“子启。”
文子启痛苦地弯下腰,身躯微微颤抖,“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
空气中开始弥漫浅浅的血腥味,沈逸薪心生疑惑,拽住同居人的细弱手臂,动作缓慢、坚定,将对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卷起他的长衣袖。
同居人的苍白小臂内侧,一大片擦蹭伤口,凝结了暗红的血痂。一红一白色彩对比强烈,格外刺目。
“这是怎么回事?”沈逸薪审视着对方的新鲜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