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晟音踏过前厅的门槛时,便看到了这一幕,那人不急不躁,沉静的恍若空寂山谷,他只垂眸淡淡的、自顾自的饮着手中茶,即使四周繁华如烟匆匆流逝、时光如梭湍急滚滚都妨碍不了他,只留那方茶香四溢的寂寂天地。
她安静的站着,细目打量着他,依旧是昨夜那身黑衣,只是不见那方面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金色面具,在流光映射下熠熠生辉,耀眼夺目。
仿佛凤晟音的到来打破了他的思绪,他放下茶盏,抬起头,起身迎上了她探究的目光。
看不清,凤晟音在心底暗暗想道,那人的目光幽深如墨海,太过复杂,还未等人看透他眸光的涵义便如纷扬的雪一般,轻轻落下,无悲无喜。
总应该说些什么吧,凤晟音向前走了两步,两人间的距离陡近,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依旧是轻罩她秀目的看,毫无情绪。
“你是楼信彦?”心中不确定,凤晟音轻声问道。
他轻点头。
“好。”凤晟音亦点头,“你说溟卷下落用我来换,如今我已在你面前,请你遵守你的诺言。”
他依然点头。
凤晟音道:“那好,我们出发吧。”言毕未曾顾及那人的反应就转身离去。
不曾想,这天楼帮的总坛竟然在淮城城外的一座孤山上,那楼信彦策马前行,凤晟音和濡儿坐在轿中,夜色幽凉如冰,天上一抹皎洁的月静悬山头,濡儿仿佛孩童一般好奇的四处张望,知她是在打探地形、记下沿途所行山路,凤晟音也就未加阻拦,随了她的性子。
越走山势越陡,寒意越浓,山高风厉,毫不怜惜的灌入轿中,濡儿将随身带着的包裹打开,从中取出金色狐裘披风,为凤晟音披上,自狐裘裹身的刹那,暖意融融。行至山顶,轿停,轿身前倾,濡儿将轿帘打起,凤晟音微一躬身,走出轿子。
楼信彦静静的站在一边,见她看到了自己,他转身向天楼帮的大殿走去。
借着月光,凤晟音边走边敛目打量着眼前这个漆黑如夜,朴素的让人惊讶的殿堂。殿外是三三两两的侍卫,来回行走,查探着殿外的环境,待楼信彦走过他们身边,众人皆单膝而跪,低声喊道:“帮主。”
楼信彦仿佛未曾听闻一般,步履不做任何停顿,大步流星的走进殿门,披风随着他的步伐潇洒飘扬,一种冷酷如冰,冷漠如雪的气势在他身上蔓延。
为什么这种冷让她觉得熟悉,凤晟音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甚至连濡儿在她身旁唤她都不曾听见。
不能否认,殿室的肃然简朴与自身富足程度毫无牵扯,凤晟音在走过穿廊来到楼信彦为她安排的庭楼小阁时,被满楼奢侈的夜明珠深深震住。楼阁之上,瑶池之间,大小不同、风格迥异的夜明珠或明或暗,或方或圆,如苍穹星辰般镶嵌其中,恍若繁星点缀的亭台碧阁在夜幕下静弈闪烁,百年葱葱古树仿佛幽暗浮动的天然幕布,衬得一地流光满泻,粼粼点点,涟漪淡惑。
身后跟随的侍女随着凤晟音脚步驻足而停滞,一旁的濡儿望见眼前梦幻般的景致亦是一愣,但只一瞬便挑了挑眉,无声的撇撇嘴,似是不屑。
不远处,楼信彦静静的站着,似是在等她前行,又仿佛同她一起欣赏这百看不厌的美景。一时间,四处安寂,只余清袅夜色,无际浮光。
默默垂眸,避开幽美景序,缓缓前行,绕过回廊轻转,凤晟音步入那个耀眼夺目的楼阁中心,珠光下袅娜的身姿,娉婷绰约,一身金色狐裘,秀婉清丽的面容,清淡如水的眼眸透出一股灵动,一丝倔强,一分强硬。
楼信彦回眸而视,便见到这一幕,视线瞬间定格在她身上,挪不开眼。
凤晟音轻移莲步,在快要走进楼信彦的刹那,淡淡抬眸,一双轻烟似水的灵眸轻轻笼住了他金色面具下的脸。
悲伤,如沁骨髓,心中酸涩直涌,说不出的哀痛,她抬手抚上他冰冷的假面,幽幽道:“你让我觉得熟悉。”
一道狠硬无声敛过他藏在面具下的嘴角,他冷冷的看着她,衣袖一拂,绝然离去。凤晟音猛然回头,望向他冷厉而坚挺的背影,百感丛生。
淮城城内,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四周珠帘静垂,室内幽黑一片,月色清缈,穿透水色窗纱静静洒下淡金色的浅影,将室内两个同样清俊的身形虚虚浮出,本是清水袭岸般清雅品茗的意境,却在浓稠黑夜暗室里增添一分阴谋的意味。
“公子,事情的过程就是这样,我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凤晟音,太后懿旨,乾国的未来,不能再有一个凤氏存在。当时那个情形,若是我将凤陌南拿下,那凤姑娘也必定被囚禁天牢,我知公子定然不愿看到这个结局,故而,我替公子做了主,放了凤陌南。”
“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
少典声音明显一惊:“公子知道什么?”
唇边无声泛起一丝笑意:“知道晟音会在那一刻进入淮城。”
少典轻吸一口凉气:“公子如何知道?”忽而眼波一动,急声道:“莫非,雾十他……”
顾璋川抬眸淡淡视于他,含笑道:“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少典重复了一遍,垂眸思索,只须臾间便低低道:“莫非,公子是帮手。”
顾璋川赞赏的点头:“你说的不错,我只是推波助澜。”
看来凤晟音划下的那一剑没有划错。“助谁?”
“你且莫问,此事等日后我定会告诉你,我知道有晟音在,你抓凤陌南会有些麻烦,所以,为了她的安全,我已将她引去一个偏僻的地方。”
少典疑声道:“她的安全?公子的话我不明白。难道她有危险?”
闻声不语,顾璋川安静的虚望着垂吊在眼前的珠帘,目色空沉,仿佛透过晶莹剔透的珠串望穿了时空,记忆如影随形,映上心头,“少典,水凝醒了,你可知当初水凝为何会行差踏错?”
“还请公子明示。”
仿佛幽幽叹了一气:“凤家找寻溟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就算再保密也会有星星点点的风声透漏出来,我只知天下间有一种可以长生的卷部,却不知其详情。那日水凝潜入凤陌南的密室,听到了失踪十年的鬼眼在自言自语,溟兽出,溟蒙现,溟卷道尽生死咒,欲取先舍。这几年间,凤陌南已经掌握了五部溟卷,再有一部,他便可以掌握世间的生死大权。溟兽就是晟音身边那只黑色的小兽,而晟音,就是溟蒙。”
“什么!”少典猝然起身,震惊的看着他:“这,这,这不可能!溟卷之事,我也略有耳闻,但听时只当它是杜撰的,并未当真,这,这天下间怎会有如此荒诞的事!
顾璋川缓缓说道:“你不信是因为你从未经历过,还记得,在望山凤晟音辞别那晚吗,若不是她向一个会妖法的女子求情,我和凤陌南早就死了。”
“公子,我,我真是无法相信,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连你都觉得震惊的事,更何况水凝,当她听到这些事时,她慌乱无措却又急于让晟音来到我身边,把我的病治好,所以,才走错了一步。”
“那,现在我们该如何做?”
顾璋川慢慢向后仰头,半靠在竹椅上,闭目想了一阵,他沉声道:“我与天楼帮帮主楼信彦做成一笔交易,由他设计借溟卷之名,引凤陌南交出晟音,你且再做布置,第六部溟卷的下落由你来定,他定然会跟着我们放出的线走,你哪里做好安排就引他到哪里,切记,我要活的。”
心中一惊,想那楼信彦从未与人合作过,即便同凤陌南做交易也是由楼炽楼荆两位副帮主出面,能驱使楼信彦为己,不知公子许诺他何种条件,想起方才顾璋川的那句你切莫问,少典瞬间收敛心神,“那凤姑娘……”
一想到她,顾璋川的心情无比沉重,沉沉一叹:“她暂被囚禁,没有抓到凤陌南之前,我不会放她出来。”
“好。”少典应下后,略一思索道:“公子先去请旨,一旦我拿下凤陌南,你便挥军前往西川,云震和封四骁勇善战,到时候公子暂在望城驻扎,与方缇前后夹击,重创凤、轩两城,他们必会退居荣、曲二成,我再放出凤陌南被抓的消息,相信他们定会军心动摇,不战自败。”
“嗯。”顾璋川点点头:“方缇在莽国呆的够久了,也该回来了。”
“那,公子打算何时回京?”
顾璋川微微垂眸,望向地面浮幻的月光,许久不语。
话一经出口,少典便后悔了,两两情深若能长久,自是一番佳话,可在这硝烟弥漫、尔虞我诈的争斗中,代表两方势力的感情,只能是断井残垣下凄凉悲痛的凝视,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是默默相视,化作心底沉痛的哀伤,此生注定孤独。
第三十五章:有美如玉
一连三天,凤晟音都安静的呆在那个嵌满夜明珠的楼阁中,楼信彦自那日晚便未曾出现在她眼前,一如从来没有他这个人,突然如流星划过,又转瞬消逝。
身后的濡儿忙碌个不停,凤晟音慢慢回头,望着她瘦小的身影,微微一笑,说道:“连着三天都不见你闲着,忙来忙去,你都在忙些什么?”
濡儿也不回头,继续忙活着说道:“这些都是楼帮主吩咐膳房做给姑娘的,我见姑娘不吃,就把它们一一挑出,分成几包,打赏给下人,好为姑娘博得一个温柔大方,体贴下人的美名。”
凤晟音闻声失笑道:“我是不是温柔体贴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唉。”濡儿停下手头活,冲凤晟音摆出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无奈:“我们寄居人下,当然要小心行事,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姑娘一旦得了下人们的心,便是将来楼帮主问起,那些下人也说不出姑娘的不是来。”
又是凤陌南那套攻心计,凤晟音低低一叹:“你怎知楼帮主将来会问起?若是他不闻不问,你这些不是白做了?”
濡儿道:“姑娘可别欺我年少不懂事,那晚我可明眼瞧着了,楼帮主看姑娘的眼神可不一般,我料想,楼帮主是喜欢姑娘的,而且啊,”濡儿眼珠四处瞧了瞧,见没人后,压低声音道:“而且我旁敲侧击打听过,那楼帮主从不盯着女人看,更不允许女人不经他同意近他的身,要是敢碰他的面具,便是死路一条,我听说,已经有三个女人不识好歹,想要证明自己与别的女人不同,触碰了楼帮主的底线,成为剑下亡魂。”
凤晟音眼眸一眯:“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当然。”濡儿得意的如同一只算计得逞的小狐狸:“所以我说,楼帮主待姑娘是不同的,昨个子书还说见着楼帮主深夜站在楼阁外盯着看,不知是不是在想姑娘。”
凤晟音暗自在心里叹气,不论今生前世,女人对八卦的执着是经久不衰,“别猜了,他不是在想我。”
“我觉得是。”濡儿很肯定的看着她。
拗不过她,凤晟音不愿辩白,转身欲走,濡儿便在身后急声说道:“姑娘若是不信,我倒有个法子,可叫姑娘看个分明。”
凤晟音脚步只一顿,也不答话,翩然离去。
凤晟音刚走,子书便带着几个侍女轻声走进前厅,看见濡儿笑道:“你这个丫头,日头正烈,不叫我们好好休息,把我们几个吵来,若不说个清楚,我们可是要恼的。”
濡儿做了个嘘的手势:“姑娘身子不舒服,刚睡着,你们几个就来吵闹,小心惊了姑娘。这日头虽猛,却也是初春,山风烈的很,若是再犯了头风,我看你们怎个交代。”
众人皆是一惊,暗暗屏气敛声,子书轻声道:“怨我,方才也没细问,你叫我们过来到底是何事?”
濡儿指着桌上早已分好的吃食,笑着说道:“这是姑娘打赏给你们的,叫我一一包好,趁着你们闲的时候给你们送去,我这不是脚懒嘛,就委屈姐姐们跑一趟了。”
众人眼中一喜,相互笑着对视一眼,皆低声冲濡儿道:“谢谢你家姑娘。”
濡儿一一分发:“莫谢莫谢,我家姑娘说了,这么多吃食,她一个人怎么吃的了,便让我给你们送去,一起尝尝,尤其是那个叫什么酥的,入口酥软,齿颊留香,真是好吃。”
子书接过吃食,微探脖子,往内室打量了一眼,随后看着濡儿询问道:“你方才说你家姑娘身子不舒服,可是受了风寒?”
濡儿面色倏地一下凝重,她沉沉叹气:“唉,要说姐姐也不是外人,我便道于姐姐听。你别看这楼台美丽,可呆在这里天天无所事事,如囚笼一般,便是再美的景也会厌烦,可我家姑娘是个知书达理,温婉可人的人儿,她如何能将这种烦闷发泄在楼帮主的身上,只肯一个人安静的站在露台上,吹着山风,藏着心事,这心里能好受吗,这不,时间一长,心病袭身。”
子书细细听着,想起这几日倒是常常看见凤晟音独自站在露台,看着远处群山逶迤,静默不语,略一想,便印证了濡儿的话,她劝慰道:“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多说什么,你且多劝劝你家姑娘,帮主就是个沉冷的性子,这夜光阁除了帮主外无人敢入,他能带你家姑娘入住夜光阁就说明了你家姑娘的地位,无人可撼动,正所谓来日方长,叫你家姑娘忍耐些,身子要紧。”
濡儿轻轻点了点头。
入夜,凤晟音倚榻半卧,目光穿过半开的窗遥遥视于夜幕笼罩下的山峰一隅。天楼帮总坛建在孤山之上,本就夜凉如冰的夜光阁更增一分阴寒,溟兽倒是极为享受,舒服的卧地酣睡,凤晟音则盖上一方薄毯,嘴角轻抿,沉沉的想着心事。
三天了,不知凤陌南是否得到了溟卷的消息,楼信彦把自己带到这里,摆明了是要困住自己,必要的时候拿自己要挟凤陌南。早在看到那封信时,凤晟音就已然明了,可明知是局,却在那一刹那间想要跳入,是因为楼信彦身上凄离的悲伤,还是凌俊豪旋的墨迹,她也说不清,只是一瞬间随了自己的心,跟着他来到了这里。
灯影突地一暗,视线被漆黑一片的衣物遮住,凤晟音霎时抬眸仰望,那张金色的面具赫然映入眼帘。
溟兽耳朵轻动,懒懒的抬起一只眼皮,看了一眼,便扭动着它日渐肥胖的身子,换了个地方和姿势,继续睡去。
未等凤晟音询问,楼信彦一撩披风,在她身边稳稳落座,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停了片刻,复又触碰了一下她的手,冲室外点头。
凤晟音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做的这一番是何意,遂回眸望去,只见子书托着一个茶盘,一碗浓稠的热汤散发着袅袅轻烟,静落其上。
恭敬的递于楼信彦身前,等他将碗拿走后便悄然后退,伫立一旁。
碗中是汤药,那苦涩的味道沉缓飘在鼻间,药汁褐黑,其间还有极细的叶草,掺杂在其中。他就那么轻稳的将碗端至她身前,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凤晟音不明的看着那碗药,她想不通这是什么,眼波一动,是毒药?
身子微动,凤晟音将视线无声落在濡儿脸上,濡儿调皮的轻吐了一下舌头,转而便是个肃然的神情。凤晟音一下就想到了濡儿午时的那句话,眼眸一细,定然是她冲子书说了些什么,让子书信以为真禀告楼信彦,这才有的现下这一幕,真不愧是凤陌南身边修炼千年的小狐狸。
银牙微咬,她将目光带回他手间端着的药汁,这个濡儿是吃定自己不会将真相供出,再放纵她这么为所欲为,恐怕会坏了自己的大事。
抬手接下那温热的碗,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大口大口喝下,药汁的苦涩陡然灌入喉底心间,那漓漓漾漾的苦楚如同幽谷浮雾一般弥漫,低低沉沉,退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