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陌南平静无波的淡看着顾璋川,静默不语。
顾璋川笑了笑,道:“顾某来之前便想,凤少定然不会让在下全身而退,想来,这小楼外、西川内,凤少早已布置妥当,不过在下需要提醒一下凤少,若顾某有所损伤,不知顾府中那位佳人还能多活几日。”
轻轻一笑,凤陌南拿起那个黑色檀木盒,指尖微一用力,将那盒子打开,里面一块羊脂白玉令牌,那只展翅欲翔的殷红凤凰掩于玉中,其间隐隐有血色流动且触手生温,正是自己交给溟蒙的那块。
“顾璋川。”凤陌南缓缓摇了摇头,“与此事上,你千不该,万不该。”
微侧目,顾璋川轻声询问:“顾某不明。”
凤陌南轻拂前袍,站起身来:“好好待她。”
顾璋川亦起身道:“请凤少放心。”
凤陌南踏出两步,正要迈出房门,忽而一个回身:“忘了告诉七少,子夜、永夜与七少已是天人永隔,若七少不嫌弃,凤府还有一个残败不堪的水凝。”
呼吸一滞,掌间猛然收紧,顾璋川深望着凤陌南看似随意漫然的眸心,忽而唇边划过一道浅笑:“无妨,还请凤少将人送出。”
凤陌南笑意自嘴角浅生:“七少的心胸,凤某自愧不如。”
顾璋川依旧淡笑如风:“顾某也有一事忘了告诉凤少,救人那晚,夜黑风高,顾某侍从辨不清敌友,失了分寸,竟将凤少护送佳人的八名隐卫错杀,还请凤少见谅。”
眸间一滞,凤陌南唇边笑意不减:“是他们技不如人,怪不得七少。”
“凤少心胸豁达,让顾某敬佩。”
“彼此彼此。”
凤陌南抬脚迈出房门,那原本清俊的身形随着从容不迫的脚步渐行渐远,消失在眼前。
待到凤陌南远去,顾璋川猝然抬手,用力压住胸口,半弯着身子,‘咳咳咳’的一阵猛咳。
“公子。”身后那人急忙自袖中逃出药瓶,取出一粒棕黑色药丸,递送到顾璋川嘴边。
顾璋川张口匆忙咀嚼两下,囫囵吞咽,舌尖使力,顶于上颚,屏住呼吸,良久后,压下胸口处那剧痛,喉间低低传出:“不碍事。”
“公子,那凤陌南行事诡秘,我们要趁早离开西川。”
顾璋川眉间紧锁,两手撑住桌面,急喘几下,沉声道:“律岩,你去窗边看看,楼外街上是否无一行人。”
律岩领命,走至窗边,轻轻挑开窗棂一脚,放眼望去,街上寂静无声,悄然死寂,街道两旁店家商铺皆已关门,律岩扫视了一番,却没能发现在不远处一家酒楼后院里那点点刺目的血迹。
“公子,没有行人。”
药效开始在体内发挥作用了,顾璋川点点头:“好。你到楼下备好马,发令给沐冲,让他们先行离开。”
闻言一惊,律岩急声道:“公子,万万不可,沐冲他们一走,整个西川公子身边便只有我一人了,若是凤陌南封城意欲拦截公子,那如何是好。”
顾璋川抬眸一笑:“律岩,我心里有数,你只需按照我说的做便可。凤陌南不敢伤我,他为了泄愤定然会伤害沐冲他们,你快些去,让沐冲见机行事。”
律岩欲要开口反驳,可一抬头触到顾璋川那双自信夺目的温润眼眸又将口中之话生生咽下。
第十三章:离开西川(上)
原本人潮汹涌的街道自凤陌南离开那栋不起眼的小楼后变的异常安静,静的让人心慌。顾璋川拿起桌上那只碧眼金钗,细细端望,眼前浮现子夜离别前的盈盈泪眼,欲语还休。自己曾答应她,五年后定将她们一一接回京城,可如今,顾璋川无声叹息,这一局踏错落得生死两茫,承诺若不能兑现,便不要轻易许下。
一个反手,顾璋川紧紧握住那只金钗,起身淡望街道上暴风雨前的宁静安然。凤陌南,论运气,我比你好,论手段,你比我狠,可运气这个东西,不能随我一生。而你,终有一天或终有一人,让你无法狠下心。
春风拂城,笑看城内死寂如空,两个静默的男子,一人伫立在小楼上黯然凝思,一人负手独立于城楼肃目蹙眉。
“公子。”燕九不知凤陌南心中所想,启声问道:“方才云震请示公子,是杀还是留。”
凤陌南眸中凝重之色突现,却转瞬消失,让燕九眼前一花,误认为那幻影是自己的错觉。
良久后,凤陌南沉声道:“留。”
燕九微讶:“公子,这个机会千载难逢。顾璋川悄然离京,只带十个随侍孤闯西川,简直找死,即便此刻我们杀死他也是人不知鬼不觉。”
凤陌南眸中深邃,点点头道:“确实是良机。”
“那公子为何放过他?”
凤陌南缓缓闭目:“我本以为,顾家会派那个素有鬼才之称的少典前来西川,跟我谈判,听闻少典此人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他若只身前来,为保安然无恙定然会择一繁华酒楼,昭告西川,若是他日后受伤或失了性命,必定会将污水泼到我身上。可那不起眼的小楼让我心生警觉,试想,顾家之中有谁不担心我下杀手,非但不大张旗鼓招摇入川,反而一切从简低调行事,所以,我料定来之人绝对不是少典,而是顾璋川。”
燕九微点头,迎声道:“那公子真打算放人?”
“对,放人。溟蒙在他手上。”凤陌南猛地睁开双眸,冷声道:“不过,这人也不能放的如此轻松。传令给云震,除顾璋川之外,他身后所有随侍一律不得放出西川!”
“得令!”
日近酉时,烈日暖光早已退去,湛蓝色苍穹渐生黑云笼罩轩城,城外百里处一条护城河蜿蜒曲折,河宽水深,正值初春,河水剔骨冰寒,越过护城河则是一片山岭,因西川居乾国西南方,山脉众多,气候湿润,适宜树木生长,故而枝繁叶茂,林密而盛。
城门轰隆隆沉重而展,一辆青帷马车轻便快捷自城内驶出,策马之人洒脱随意的挥动马鞭,心情轻松愉悦,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城楼目所能及之地。
“公子。”律岩驾着马车扬声道:“想来那凤陌南还是惧怕公子的,从城内到城外,这一路顺畅的很哪。”
顾璋川眼中漓波微漾,淡笑道:“低估敌人,是战前大忌。”
律岩尴尬不已,干笑两声不敢辩驳。
忽而远处传来一阵犹如雷动般轰鸣的马蹄声,在落日熔金般的天际之下卷起浓沙滚天,其间战鼓隆隆,似两军交战,又似战前演练。无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风回电激,急如骤雨,纷然踏来。
律岩惊声道:“不好,公子,有骑兵。”
顾璋川眸中一深,揽着水凝的手顿紧,凤陌南终究还是不会让自己一路好走。
那数以百计的骑兵转瞬之间便抵达青帷马车前方十米处,火把星星点点,映照夜空,兵马训练有素,整齐而有序,迅猛而划一,人静居马上,马竟无半点嘶鸣,风轻云净,暗夜缓生。
“车中是何人?可有离城令牌?”一道沉钟般暗哑的声音响彻九天,打破这压抑窒息的宁静。
这一声传来,律岩恼了:“凤陌南亲自开城门送我们公子出的城,哪里还需要令牌!”
顾璋川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笑意,无声摇头,却心下赞叹。凤陌南一声令下大开城门,放自己出城,何来离城令牌。这步棋凤少下的巧妙,若是自己公然亮开身份,京城那边便不好交代了,若不公开,想必车前那位洪雷般响亮的首领早已得了凤陌南的密令,对自己痛下杀手。
“哦。”那人一挑眉,疑声道:“可是真事?”
律岩一抬下巴,傲声道:“当然。”
“空口无凭,还请你家公子随我们回一趟轩城,若真是我们凤少送你们出的城,我云震给你家公子磕十个响头,若不是,哼,不得凤令私自出城,一律按死罪论处!”
律岩气急,急声道:“你——”
“律岩,不得无礼。”一道轻缓温润的声音自那帘幕后响起,布帘微动,一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挑起,露出一双明澈清雅的眸子。
云震双手抱拳:“敢问这位公子是——”
借着渺渺月色和淡淡火光的映照,顾璋川细细打量了一番云震后,淡笑道:“不知阁下是否就是名动天下的西川左凤翼云震云将军。”
“不敢当,正是在下。”
顾璋川微微一笑:“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云将军果然文韬武略不同凡响,练兵之精,治军之严,御军之齐,这世间当真无人可出云将军之右。”
“哈哈哈。”云震一声畅怀朗笑,“公子过奖了,能居云某身侧的人在西川比比皆是,公子莫要顾左右而言他,若有出城令牌,云某绝不阻拦,让行于公子,但若公子没有令牌,那云某就得罪了。”
话说的极不客气,顾璋川却没有半分恼意,一双清晰如碧海蓝天的双眸紧锁云震眸心,浅浅一笑:“云将军,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不如这样,将军可派一骑兵策马回城,将事情报于凤少,一人一骑,来回也快些。”
云震高居马上,唇间轻抿,眼角带起一丝异样神色,这顾家七少果然才思聪灵。
笑意不减,顾璋川淡看云震,耐心等待着他的决断。
“如此也好。”片刻后,云震点头道。
仿佛知道云震此刻的心思,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点头,顾璋川侧首淡笑道:“云将军通情达理,在下万分感谢。律岩,将马车驾至东南方,莫要挡了云将军的路。”
律岩心下一惊,却未敢启声询问,手握马缰,轻挥马鞭,于那众目睽睽之下,将马赶至云震骑兵的东南方。
云震心底同样惊讶,若是顾璋川要逃应则骑兵西北方,可他偏偏选了东南方,谁人不知,再往前十几里便是山岭密林,一辆马车如何能驶过林木,除非上天遁地,否则绝无可能。密林旁边便是护城河,天色已晚,河水寒冷刺骨,深不可测,马车绝无法踏河游过,顾璋川这一步竟是将自己逼至死路。
律岩缓缓策马,待于云震骑兵相距二十米远处将车停了下来,启声道:“公子。为何要往东南跑,我们逃生应该是西北方。”
“进来。”顾璋川将手悬于炭火之上,热气淡灼着手心,烫着肌下脉络。
律岩轻轻撩起幕帘,进了马车,还未等坐下,便急声问道:“公子,那凤陌南摆明了要杀我们,云震他心里跟明镜似地,还在那里装模作样,他能让骑兵回城,同样也可以让骑兵不出城,那我们岂不是要坐等一晚?”
顾璋川微笑道:“云震笃定我今晚逃不了,所以才答应我方才提出的要求,所谓骑兵回城请示,只是个幌子,我们需要的是时间。”
律岩闻言一喜:“莫非公子有妙计?”
顾璋川笑着摇头:“这车内总共三个人,水凝还在昏迷,外面三百个骁勇善战的骑兵,敌强我弱,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我哪里有什么妙计。”
心中一急,律岩追问道:“那公子为何不走西北,反而走东南呢?”
顾璋川温雅一笑:“你怎知我们走西北就一定能逃出生天?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是在赌,赌我这次的运气是否依旧那么好。”
律岩心头一震,呆呆的看着顾璋川,随后轻叹一声:“公子这招棋,行的太险,将来回京,少典那里公子如何解释。”
眼前浮现少典横眉怒目的样子,顾璋川抬手轻捋水凝额前碎发,眸底笑意粼粼,似清波淡漾:“不用解释,安静的听他一顿训斥,待他气消了,便不再恼我了。”
“公子……”律岩一皱眉,想要开口劝,却不知如何说,最终在顾璋川凝眸深静注视水凝的淡笑中化为一声低叹。
暗云蔽月,夜空缓缓陷入黑寂,西川外,深河边,密林旁,云震静坐马上,目光沉沉射向那死寂的马车。这般等待终不是办法,公子只说留顾璋川一人性命,这并不难,难的是要留的漂亮,留的干脆,留的没有瑕疵。
举目望了望那暗黑的琼天,云震当机立断,抬起手中火把,左右挥舞两下,骑兵随之而动,以云震为中心,如鹤翼舒展,缓缓向两边移动。马蹄声虽小,却仍被机敏的律岩察觉到了,不动声色的挑起窗帘,律岩心下一沉:“公子,他们动了。”
顾璋川静静的倚靠在软垫上,合眸静养,竟是毫不惊慌。
律岩急声道:“公子。”
顾璋川眼也不睁,挥了挥修长而坚定的手,幽幽说道:“自去驾马往密林走,他们慢你慢,他们快你快。”
律岩纵然心中急迫却也没空追问,忙起身走到车外,待坐好后,挥鞭驱马,向密林驶去。
马车微动,云震眸心一缩,用力挥动手中火把,左右各两次,且挥动速度略快于方才,一双猎鹰般的寒眸紧紧抓住不远处那个墨色浓点。
马蹄声渐紧,点点踏踏,规整有序,似黑色鹤翼展翅高翔,急速追随那抹孤影。
顾璋川面色平静,似安然入睡,忽而唇边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如无波无浪的海面凭空映出一抹骄阳,暖意丛生,微微睁眼,顾璋川抬手撩开遮窗布帘,向那幽暗密林望去。
那林中漆黑一片,现下并无月色,即便是有,单凭目力,也无法看穿密林深处的境况。
突然间,一丝异样味道自鼻下掠过,顾璋川清澈眸中隐隐显现一抹清光淡笑,扬声道:“律岩,全力前进!”
“是!公子。”律岩喝道:“驾——”
马车毫无征兆的急速狂奔,让云震愕然,一把丢下火把,云震吼道:“追!”
那三百多骑兵听闻主帅下令,纷纷扬声道:“驾——”声音整齐,音色洪亮,贯透整个夜空,风驱电扫一般策马狂追,犹如滚滚惊雷撼天动地。
第十四章:离开西川(下)
刹那间,云震眸中震愕不已,目光紧盯的那抹墨色竟凭空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呛鼻的气味,如湿叶被烈火焚烧冒出的刺鼻浓烟。乌云蔽月,黑暗之下,烟雾滚滚而来,将前方密林遮挡了大半,竟连脚下之路也辨不清楚,云震心中震怒,边策马急行,边扬声吼道:“弓箭手准备!十步一箭,目标密林!”
阵前一百多号弓箭手纷纷向阵中汇聚,犹如鹤翼回拢,半裹在身前,整体往密林移动。
“放!”云震一声令下,无数利箭刺破迷烟浓雾冲着密林的方向呼啸而去,道道寒光,声声夺命,如暴雨袭城,攻向密林。
只是那密箭射入浓烟之中便恍若坠落万丈深渊,无声无息消失了,云震拿不准前方敌情,恐有埋伏,连放三次箭后一声清啸,用密令阻住骑兵前进的步伐。浮烟重雾推推搡搡自那密林处层层涌出,呼吸渐渐困难,眼眸被烟雾刺激,几欲泪流,云震凝眉深锁,牙根愤恨紧咬,忽而马鞭一挥,喝道:“风!”
所谓风指的是风扬阵赞,风无正形,附之于天,绕于密林,变而为蛇,其意渐玄,盘而高居,威慑敌军,风能鼓物,万物绕焉。
骑兵闻声而变,以云震为蛇心,缓缓向两边伸展、蠕动,渐渐变成一条盘旋而卧,伺机而动的火蛇,慢慢逼近密林,似是要将其包围。
就在阵势快要抵达密林边缘时,一道利箭呼啸着刺透浮雾,直刺云震面首,云震目光一凛,飞身而起,一把抓住那激射而来的箭矢,凝眸望去,只见箭矢上插着三张素白信笺,心中疑虑,云震扯下第一张信笺,右手一抖,借侍从火光细目望去,上面写着:“鹤阵速度太慢,失了先机,速速逃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