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唯独扶苏,是从来不曾真正为他所把控的。
前世,自己这个长子看似文弱,却是朝野之中,唯一一个笃信儒道,还敢三番两次当面同自己对峙的人。明知自己深恶那些妇人之仁的道理,却还一次有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
有些傻,又有些倔。
哪怕倒死,他都不曾遂了自己的心愿,接过这江山。终致自己亲手开创的大秦基业,就那么毁于一旦。
——而今生,你可会有些改变?可会变得识时务些?
嬴政静静地注目着堂下那略嫌单薄的身影,心中无声地问。
而片刻之后,他已然自己给出了答案。
——无妨。无论你是否如昨,朕都会让你变成担得起我大秦江山的人。
——纵然你性子执拗如朕,这一世,朕却不会再任由你逃离掌控。
一念起,心中便腾起隐约的躁动。仿佛亲手改变的命运,已然近在眼前。
而这一切,都只被他不动声色地压抑在心底。从头至尾,嬴政只是静静地看着堂下,一言不发。
他等待着扶苏开口。
然而对方只是沉默,立于喧嚣鼎沸的大殿之中,却仿佛当真置身事外。
嬴政忽然不再等下去。他出言打断底下还在唇枪舌剑滔滔不绝的大臣,只道:“今日便且商议到此罢,退朝。”
大臣们微微一愣,却也只能无声归位。
嬴政一拂衣袖,站起身来。垂着眼,目光定在一点,居高临下。
在对上对方目光的那一霎那,他道:“扶苏,退朝之后,来见朕。”说罢转身离去,不再瞻顾。
“诺。”扶苏随着朝臣拱手一拜,应得平静。
退朝之后,扶苏并未急着去谒见嬴政,却是匆匆跟上一人,自身后叫住了他。
“李大人请留步。”
前面的人闻言顿住步子,回身见了扶苏。起初面露疑色,随即却也拱手拜道:“不知长公子有何吩咐?”
那人生得轮廓分明,身形瘦削,一双眼习惯性地微微眯起,却是分外有神。
这人便是丞相李斯。
扶苏闻言笑了笑,道:“吩咐不敢,只愿请大人择日于府中一叙,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心知二人政见不同,平素又极少往来,若共处一室,只怕并无多少共同话题。李斯听他这般心毫无征兆地相邀,心下不免生疑,却又无法推拒,便只得道:“承蒙长公子美意,臣自然是再欢喜不过。”
“如此甚好,扶苏日后自当遣人相请。”扶苏满意一笑,道,“今日父皇召见,不得久留,这便告辞了。”
说罢恭敬一礼,转身离去。
李斯在原处看了他片刻,任他自视聪慧多谋,却也猜不出对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书房内,嬴政宽袍缓带,倚在桌案后翻看着竹简。
扶苏在门外小立了片刻,终是举步而入,低声道:“儿臣见过父皇。”
听闻声响,嬴政并未抬眼,只是仍将目光落在竹简上,慢慢道:“过来。”
书房不大,然而陈设简练,分外空旷。他这两个字虽是轻轻抛出,然而声音雄浑有力,却是在室内落下了重重的回音。
扶苏微微一滞,却也依言上前几步,离他近了些。
听闻对方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嬴政低头将竹简展开了些,口中道:“今日堂上议事时,何故一言不发?身为国之长子,江山社稷便这般事不关己?”
扶苏听闻此言,心底并不意外。他面色平静地拱手一揖,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怕开了口,却又要惹得父皇大怒。”
他这话字字句句说得谦恭有理,谨慎小心,然而偏生语气之中全无此意。
嬴政闻言,猛然抬头看向他。
但很快,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对方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慢慢道:“你既然什么都明白,却为何仍要频频忤逆于朕?”
扶苏同对方对视片刻,此番却只是垂下眼去,默然不语。神情里仿佛是有些黯然有些无奈在其中,一时显得乖顺异常。
嬴政定睛看着对方,脑中恍然地便浮现出她母亲郑氏的模样。郑氏众嫔妃中,嬴政最为倾心以待的女子,却也是最早离他而去的。嬴政将自己这长子命名为“扶苏”,也正是因了她母亲时常唱的那首郑国民歌——《山有扶苏》。
现在想来,扶苏的容貌大都承袭了她的母亲,但柔和温润的外表之下,那刚硬倔强的性子,却是像极了自己。
念及此,嬴政的心内难得地柔软了几分。他站起身来,走到扶苏面前立定。微微俯下身子,低头极近地附在对方耳侧声道:“你若不想惹得朕大怒,便该对朕所言顺从几分,如此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扶苏没有作答,亦没有动。
嬴政笑了笑,却是忽然问道:“你……可想做这太子?”
扶苏闻言,立刻转过头来,同他四目相对。然而只是一瞬,便又垂眼下去,轻笑道:“儿臣不敢。”
“这太子之位本该是你的,只是你若当真想要,日后,便不该再忤逆于朕。”嬴政收回目光,朝远处望了望,道,“朕虽有意将江山交付与你,却要看看……你是否能如朕所愿了。”说罢他伸出手,按在对方的肩头,徐徐用力握住。
扶苏静静地站着,垂眼看着面前的地面,神情平静。然而肩头压上力道的那一瞬间,他神情微变,人也跟着本能地抖了一抖。
脑中有什么,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地闪过。已然隔世,却清晰如昨。
纵然对方的反应不过瞬间,却也已然落入嬴政的眼中。他忽然收了手,一贯刚硬肃然的神情里,有了片刻的凝滞。
二人之间短暂的空白里,扶苏慢慢道:“父皇所言,儿臣谨记在心。”言语间,神情已然恢复如常。
嬴政亦是回过神来,但他只是从对方身边擦肩而过,留下一句“去罢”。
他今日该说的话,已然说得足够明白。
“诺。”扶苏轻轻应下,便见对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里室的门内。
他收回目光,伸出手,慢慢地抚上了自己的肩头,只觉方才嬴政掌中的触感和力度,仿佛还留在彼处。
便犹如前世那不愿提及,却始终挥之不去的记忆一般。
只是,同样的盘桓不去的还有方才喷吐在耳畔的话,带着未及散去的温度,犹如一种警醒,却也仿若是一种胁迫。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会顾念。
果真……是那人的作风。
五指忽然地用力扣紧自己的肩头,扶苏挑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目光之中却隐约有了一丝难得的凛冽。
——父皇,无论你方才所言是真是假,扶苏……自会如你所愿。
三日后,李斯在下人相要之下,来到扶苏府邸。
府邸虽大,然而院中除却疏竹几丛,流水一弯外,并无太多陈设。加之其时正值仲秋,草木凋零之下,一眼望去,只觉满目空寂清淡,倒叫人难以想象,这便是堂堂秦国长公子所居的院落。
在下人的引领之下,穿过回廊,来到后院,一眼便见石桌边,那轻裘缓带,一身素淡的人。
石桌一角整齐地摆放了些许书简,而扶苏彼时正低着头,翻看着其中的一卷。专注之下,似是并未觉察到李斯的到来。
李斯略一迟疑,终是走上前去,拱手道:“臣李斯见过长公子。”
扶苏闻声,当即放下书卷,抖落了衣衫上掉落的枫叶,上前拱手笑道:“李大人是何时到的?扶苏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见谅。”说罢微微颔首,示意他在石凳一侧坐下。
李斯不得不承认,若不是因了这政治见地的缘故,但凭这位长公子温和从善,平易近人,以及在朝中民间的声威,太子之位岂非是囊中之物?
然而偏生便因了他一心尚儒,触了陛下的逆鳞,才使得朝中原本依附在周遭的大臣们,渐渐望风而去。
只是若想想却也能明白,若非同那沾满鲜血的严刑酷法格格不入,也不会有这般温润如玉的性子罢。
沉吟片刻后,他收回思绪,正欲开口问明扶苏邀他前来之意,垂眼瞥见那书卷上的字迹,不禁一怔。
他一眼便认出,其上所书,乃是出自《韩非子》。
第三章
李斯抬眼看了扶苏一眼,神情欲言又止。
扶苏自然不会觉察不到他的目光,他伸手将竹简展开了几分,笑道:“韩非韩大人……大人可还记得?”
李斯面色一滞,慢慢笑道:“自然记得。”
他怎会不记得,当年便是他亲手将盛满毒药的玉瓶交给下人,亲口吩咐将其送至尚在狱中的那人手中。
这是一步危险,末了却决定成败的棋。
事后他主动向嬴政请罪,对方虽在最后一刻下令赦免韩非,却到底是迟了。李斯明白,以嬴政的自负,纵然心有遗憾,却也不会惩戒自己。
毕竟,当初下令将韩非打入大牢的是他自己,而君王无过,纵是悔了,也是无过。
故末了,挡在自己面前的阻碍不复存在,他李斯便取而代之,登上了权力的中心。
只是无人知晓,在那些荣光的背后,这重阴影一直悄然地留在他身后。
这么多年,他手握重拳,意气风发,却唯独提及这件事时,心底始终无法释怀。
毕竟那人曾同自己把酒倾杯,曾将自己视若知己,曾对自己倾心相待……而自那人之后,自己周身再没了这样一人。
见李斯陷入沉默,扶苏却只是默默看着他,颇有耐心地等待着。待到对方蓦然从回忆中抽离,回过神来,才慢慢笑道:“大人走神了。”
“让长公子见笑了。”李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却也极快地恢复了常态,变转话题道,“只是……长公子会对这法家学说有所涉猎,倒着实出乎臣的意料。”
“不过一时兴起而已,”扶苏抬眼朝远处望了望,神情有些飘忽,“只是想看看,一个能主导我大秦数十载,且教父皇笃信不已的学说……究竟是何模样?”
李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觉对方分明眼光分明是澄澈异常,然而其中却终究掩藏着太多东西,教人看不清明。
“若说还有什么缘故……便是多少有些身不由己罢。”而短暂的沉默之后,扶苏叹了一声,收回目光,看着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便如同大人那句话,人之贤或不肖,便如那老鼠。同样一人,同样一般的怀才,然而身在舍厕或者粮仓之中,便全然是两番天地。”
此言一出,李斯豁然开朗。
他出身寒庶,早年曾为仓中小吏时,曾眼见厕中老鼠偷食粪便尚且处处担惊受怕,而仓中老鼠吃粟米,住宽屋,却是悠游自在无忧无虑的情形。
自那之后,他忽然明白,为人者需得高位,方能尽展其才。
正因如此,他奋发图强,投身仕宦,方有了今日;正因如此,他才会为了除去面前的阻碍,而不惜一切代价。
沉吟片刻,李斯终于开口:“长公子今日唤臣前来,所为应不止于此罢。”
扶苏闻言笑了一声,却只道:“不愧是李大人。”心知对方若不是心中已明白七八分,也不至于出言得如此直白。
李斯见他仍不言明,便又道:“臣才智愚鲁,但若公子有何吩咐,却也定尽力而为。”
扶苏看着他,默然片刻后道:“居于粮仓固然胜过舍厕,只是……若有金玉之堂,却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李斯目不转睛地同他对视许久,只慢慢笑道:“若有金玉之堂,怎甘居于粮仓?”
“大人果真是剔透之人,日后扶苏若掌有这金玉之堂,则定不缺大人一方席位。”扶苏低眉看了看石桌上的竹简,慢慢笑道,“只是……扶苏初涉这刑名法术之学,若有不明白之处,便全依仗大人指教了。”
“指教不敢,臣自当尽力而为。”李斯起身,拱手一拜。心知这一拜之下,便给了划定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只是略一回想,他不得不感慨,先是用韩非做引,进而提及自己旧时际遇,终至于表明本意。这位长公子平日看着温文柔和,胸无城府,然而今日这般步步为营,每一步皆是触到自己薄弱之处,此番手段,却是不得不他对过去的认识有所改观了。
数日后,李斯于书房求见嬴政。
他今日前来,乃是为这些时日于朝中争执不休,却又始终没有定论的话题——分封制的去留。而与那些大臣不同的是,他不仅主张废除分封制,心里也有了更好的设想。
便是以郡县替分封。避免国中之国各自为政的同时,又能足够权威地把控地方,确保帝王无上的权力。
嬴政一身皂色长袍,背身立于昏暗的大殿之中,整个人散发着沉重肃穆的气息。他闻言沉吟了许久,没有说话。
实则他这前世的一幕幕,在他心中仍如明镜一般地澄澈清晰,根本不曾忘却一分一毫。然而他却分外耐性地一直等着,等着李斯或者其他什么人,向他提出这般建议。
除却扶苏的种种,他从不认为自己前世有何不妥,故也无心去改变什么。他只是想借机看看,自己身边这些人,是不是还一如往昔。
故沉吟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来,慢慢道:“此法可行,即日便由你起草相关条例,再交予朕过目。”
李斯心下虽讶异对自己的提议,嬴政竟不曾让群臣议过,便这般定论。然而细细一想,却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独断而不容忤逆。
“诺。”由是他上前一拱手,恭敬应下。
嬴政已然徐徐走到书案边,低头拿起一卷书,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口中道:“你且去罢。”
然而李斯却立在原处,一时未动。抬眼看了看他,却道:“陛下,臣有一事奏报,不知……当讲不当讲。”
嬴政并未抬眼,闻言只道:“讲。”
李斯停顿了片刻,道:“臣听闻……长公子近日有心研习法家学说,不知陛下可知此事?”
“哦?”嬴政闻言,翻阅竹简的手竟是一顿,抬起眼来,“此言当真?”
“不敢有半句虚妄之词。”李斯垂首道,“此事朝中已有传言。”
那日虽应下扶苏的暗示,然而李斯在官场混迹多年,自然比旁人多分心思。心知纵然这长公子有意拉拢自己,但毕竟离皇位还有一步之遥,便是这一步,也有可能差之千里。
而这朝中最举足轻重的,自然莫过于面前的人。故李斯今日对他言明此事,便是有意谈谈嬴政,对此事将会作何反应。
然而他未曾料到,嬴政将手中书卷挪了开去,看着他微微挑了挑眉,竟是轻笑了一声,道:“他平日里只把儒道挂在嘴边,也会有研习法家学说的一日?”
见他如此反应,李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只能道:“兴许是公子忽然顿悟……”
“有意思。”嬴政却已是喃喃地打断。他面上那抹笑意还在,然而这话却仿若自言自语。
李斯默然,片刻后却见嬴政慢慢收了笑意,只道:“朕已知晓,你且退下罢。”
李斯应声而退,然而放一转身,又听嬴政道:“等等。”
“陛下有何吩咐?”
他回过身去,便听嬴政道:“扶苏初涉此道,必有疑惑,若他愿意,今后你便是他的老师。”
这却又是李斯不曾想到的,但他并未在面上表露出来,闻言只道:“诺,臣定当全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