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眼看着年关将过,自己也即将返还上郡。蒙恬在动身回去的前一夜,犹豫再三,终是登门来到了扶苏的府邸。
其时扶苏正在灯下翻看着满桌的竹简,听闻下人通报蒙将军来访,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唇边缓缓露出一抹笑来。
终于……来了么?
放下手中的竹简,吩咐下人将蒙恬引至房中后,扶苏起身从柜中拿出一物,轻轻置于桌边。
那是个雕刻精美的细长木匣子,扶苏垂着眼看了片刻,伸出手慢慢抚过,面上神情渐渐变得肃然。
正此时,下人在门外道:“公子,蒙将军来了。”
扶苏收回目光,一撩衣摆行至门边。待到打开门时,面上已然回复到以往和煦清淡的笑容,道:“蒙将军如何来了?也不曾提前告知一番,倒教扶苏有些措手不及了。”
听得他这句仿佛是略带嗔怪的调侃,蒙恬一时竟愣住。过了一会儿才道:“在下明日便要离宫了,故而今夜前来,乃是……向同公子辞行的。”
“将军明日便要走了?”扶苏闻言一挑眉,神情里并不明显却足以窥见的讶异一闪而过,化为笑意,叹道,“幸而将军今日前来,否则扶苏怕是要留下遗憾了。”
蒙恬立在原处,见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然而那笑里的意味却是重重叠叠,不可琢磨。还来不及细想,对方却已然颔首示意下人退下,随即侧身让开路,道:“夜凉如水,将军还请速速进屋罢。”
蒙恬回过神来,也只能客套着举步走了进去,在扶苏的示意下,在桌几一端坐下。
这是他头一次来到扶苏的屋子,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堆满了竹简。乍看之下,很难想象这屋子的主人乃是那尚武而铁血的始皇帝的长子,而非区区一个儒生。
如此想着,他不由得将目光从房内挪至房中人身上。扶苏坐在他对面,正将斟满的茶杯推至他这一边。桌几上随着夜风跳动的光焰忽明忽暗,时而将他面容照得通明,时而却又短暂地揉进黑暗里。
蒙恬怔怔地看着,心下只觉这人同嬴政实在不同,或者说,同这朝中的太多人,都决然不同。
这大抵便是他在这朝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久不得志的缘故吧。
正满腹心思之际,目光却蓦地对上扶苏的双眼。蒙恬意识到自己方才不该盯着对方太久,不由得局促地收回目光,垂首大大地啜了一口茶水。
扶苏看了看他,却只作不知地问道:“说起来,扶苏这些时日太过闭塞,竟不知将军离去之期在即,反而还这般劳将军亲自前来,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长公子何出此言?”蒙恬放下茶杯,忙道,“这……本该是末将来向公子此行才是。”不知是何缘故,心中千万般思绪,开了口脑中却霎然变得空白,连带着整个人也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扶苏闻言一笑,并不继续说下去,只道:“将军明日可是清晨时分离开,扶苏愿亲自相送。”
蒙恬又是一惊,道:“这……”这一次,竟是连话也说不出了,局促了半晌,才好不容易接上道,“……万万不可啊!”
扶苏笑容不变,道:“扶苏处在宫中,从小到大听闻蒙将军频传而来的捷报,可谓是数不胜数。故而对将军早已是满心的敬服,将军过去虽然也偶有回宫,但唯有这一次扶苏才得以同将军同席而坐,促膝相谈。方知将军果真如扶苏所想,为人坦荡,豪气干云。扶苏诚心与将军相交,便是深慕将军为人,还望将军不要推拒才是。”
他这一番言语下来,虽然不乏恭维之词,然而声音轻缓,神情恳切,竟无半分浮夸之感。蒙恬闻言怔住,许久后才回过神来,道:“长公子如此……蒙恬实在受之有愧啊。”
扶苏笑道:“君子相交,不计虚名,蒙将军又何必要如此计较我这‘长公子’的身份?明日相送,只作故友暌离便是。”
他如此一说,蒙恬已然无法再推辞下去,便只能应下。而这时,扶苏却又站起身来,将早已放在桌几里内的木匣子推至蒙恬面前,道:“当日冒昧向将军讨了一支蒙笔,这些时日便思忖着应当备一份回礼才是,如此薄礼不成敬意,将军给扶苏一个薄面,敬请笑纳。”
蒙恬一见这匣子的尺寸,心道这岂是区区“薄礼”,便道:“却不知这匣子之中,乃是何物?”
“将军打开之后,自当明了。”扶苏微微笑道,“只是还望将军离开之后,再将其打开。”
此时此刻,蒙恬心中反而已并无惊诧之感了。实则他虽然在扶苏面前变得有些拙舌,然而心内却是通透如镜的。他隐约能觉察到,以扶苏这般心高气傲,又甘于淡泊的,是不会轻易地去结交什么人的。
至于为何会对自己非同寻常,他想过许多缘由,却终无一个能让自己彻底信服。故而他不再猜测,却止不住心内一日胜过一日的好奇。
不知为何,对方的心思越深不可度,他反而越想知道,这心思究竟是什么。
头一次地,竟对一个人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这让他自己都颇有些意外。
故而面对扶苏推来的那份不知为何物的“薄礼”,蒙恬终于没有推辞,还是收了下来。
实则心中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让他打开,便是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毕竟如若亲见此礼太过,自己是一定会拒而不受;然而既不知礼为何物,便也无从推辞了。
这同他登门拜访,却不通报名讳之举,倒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扶苏见他此番应得爽快,倒也笑得颇为满意。二人随意寒暄了几句,蒙恬只道夜已太深,不便叨扰,便起身告辞。
与此同时,扶苏立在门边,眼见着蒙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许久,才转身回房,却是走到墙边,将壁上悬挂着一把长剑取了下来,慢慢握住。
这把剑乃是扶苏成年之日,嬴政赐予他的。只是若不细看,鲜少有人会发觉,这仅仅是一副剑鞘而已,其内早已是空空如也。
同样的,也不会有人知道,正是这把剑,在前世里被他握在手中,轻而易举地便划破了自己的脖颈。
而今生今夜,他将这剑赠予蒙恬,便是为了有一日从他手中再度取回。然后,用这把剑,完成他今生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夙愿。
——蒙恬,你我……会再见的。
次日一早,蒙恬进宫同嬴政辞行后,方一出宫,便见扶苏已然带着少许随从,在哪里候着了。
其时已近严冬,干冷的风夹杂着低沉的呜咽声,吹拂过他的袍角发梢。而他周身虽然添了厚重的衣衫,而那远远立在风中的身影,却只让人觉得单薄清瘦。
蒙恬看着,忽然心中一动,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扶苏见了他一笑,随即二人上了同一辆马车,往城郊而去。一路闲话,不必多提,及至到了城郊十里,二人下了马车,拱手作别时,在这不长的路程里,已然有几分无话不谈的意味。
眼见对方回身走到另一辆马车边,冲自己拱手一笑,蒙恬心内竟有一刻觉得不舍。然而他终究是个干脆利落之人,纵然如此,却亦是一抱拳,便进了马车。
在上下的颠簸之中,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车角拿出那从已换做布帛包裹着,故而便于随身携带的长剑,慢慢打开。
无疑是一把制作精良的好剑,便只是握着,便能感到那削铁如泥的魄力。
蒙恬垂眼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侧身一把掀开帘子,探头往来路望去。
然而都已过去了好久,耳畔呼啸的风声中,那里自然早已不会再留下什么人迹。
掩上帘子,蒙恬挑起嘴角笑了笑,却如何也掩不住心内的阵阵失落。
扶苏送罢蒙恬,便上了马车,往宫中而返。然而方一回府,便听下人道,宫中来人宣了他数次,急得已仿若热锅上的蚂蚁。
扶苏心知若是嬴政久不见人,兴许要连累旁人。故而见势也不敢耽搁,换了身后便匆匆入了宫。
实则他同嬴政之间,已然有好些时日不曾独处过了。好似是各自心照不宣,有意规避一般,仿佛只要互不提及,那夜的种种便当真不曾存在过。
扶苏时常想,如此只怕是最好的了吧。今生今世,他极力地将一切都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却唯独这件事,让他每每思及,都有不从心之感。只是,这绵延两世的错已酿成,他拔不去心头这跟深埋的刺,唯有用沙土不住地掩埋遮盖,让它不至于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心内如此想着,他已然来到嬴政的书房外。门边侍候着的宫人见了扶苏如蒙大赦,赶紧隔着门通报。
许久之后门内响起一声“进来”,声音低沉,竟是隐约夹杂着丝丝的怒意。
扶苏闻言微微敛眉,很快却唤作自嘲的笑。
伸手将门推开,他心内明白,世事违愿,只要这根刺尚还长在自己心头,该来的只怕是人如何也躲不掉了。
第十二章
嬴政负手立在房内,听闻声响并未回头,甚至身形动也不曾挪动半分。
他只是沉沉开口道:“方才去往何处了?”语气之中,尽是兴师问罪之意。
扶苏缓步走到房内,恭敬对着他的背影拱手一礼,才慢慢回道:“蒙将军离京回上郡,儿臣出城相送一番。”
“哦?”嬴政闻言忽然回过神来,看着他微微眯了眼,语声之中带了几分戏谑,“你同蒙恬不过一面之交,为何竟想着替他送行?”
扶苏不紧不慢道:“蒙将军乃朝中股肱之臣,身负北方边防重任,父皇日理万机,儿臣替父皇相送蒙将军应是分内之事。”顿了顿,“再者,有人虽朝夕相伴实则不过形同陌路,有人不过一面之缘,却仿若前世相知。儿臣自觉同蒙将军,可谓是十分投缘。”
嬴政看着扶苏,只觉得对方如同一把用绢帛包裹着的利刃,虽不至于划伤手,但那坚硬冰冷的触感,时不时地却会暗示着,自己乃是一把利刃,而非仅仅一方柔弱无骨的绢帛。
即便他可以明显地感知到,扶苏那句“朝夕相伴实则不过形同陌路”中的暗示,多少有些故意戳向自己要害的意思,但却仍是不由自主地受了他的挑衅,怒火攻心。
实则自打那不知所起的一夜之后,他便一直是处在濒临暴怒的边缘。心内仿佛积攒了一团不知名的火焰,不断地灼烧着,将所有的烦闷尽数化作滚滚浓烟,积郁在胸中,不得纾解。
曾几何时,他以为既然重获一事,该做什么,该如何做,这每一件事他都是再清楚不过。然而那一夜的重蹈覆辙,似乎让一切再度回到了混乱的起点。
他再一次错了,错在同一件事上。并且,他仍旧无法做到假作一切都不曾发生。
上一世,他将扶苏从自己身边调离,末了看到的是山河破碎,家国败亡;这一世,他又该如何做,才能让一切尽可能两全其美?
嬴政低低地笑了一声,并未让声音里透出自己心中的烦闷。他慢慢地举步,走到扶苏面前,伸手抬起了他的下颚。
有一瞬间,他很用冲动陡然用力,将这瘦削的下颚一把捏碎,将这人拆骨入腹,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如此……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太多。
念及此,不知不觉间,他手中的力道当真加重了几分。
在这力道之下,扶苏微微扬着下颚同他对视着,神情神态可称恭顺温和,然而眼底的平静之中,却似乎蕴藏着一种彻彻底底的漠然。
他慢慢问道:“不知父皇可还有何吩咐,若无吩咐,儿臣可否就此告退?”
话音刚落,嬴政忽然笑了一声。
“不,你此刻还不可告退。”他抬着扶苏下颚上的手徐徐下滑,末了落在颈项上,一点一点用力,堪堪扣住,进而徐徐收紧。
感觉呼吸开始渐渐变得凝滞,扶苏闭了眼,不愿去猜测对方的意图。毕竟这一刻的生死,并掌握不在自己手中。
然而待到气息几乎终止之前,那只手却忽然放了开去。扶苏有些贪婪地大口地吸着空气,方平复几分,衣襟便被提了起来。
嬴政一把将人抵在了身后的书案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拉拢蒙恬是因公或者因私,朕并不计较。只是……”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要记得,你若存了半分忤逆朕的心思,等着你的,便不只是方才那般窒息的感觉。你这性命本就是朕赋予的,朕要取走,简直易如反掌……”末尾的四个字,他有意加重了几分。
“儿臣……自然明白……”扶苏低着头,企图掩饰几分自己面色里的自嘲。然而话音未落,他忽地怔住。
因为尾音已然落入嬴政垂首落下的亲吻里。
或者说,是撕咬。嬴政的亲吻从来不会是亲吻,永远是带着掠夺,带着单方面强加的侵略意味,攻城略地,大肆挞伐,不给对方以任何躲闪逃避的机会。
便一如此刻的扶苏。
扶苏在短暂的怔愣之后,整个人陡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在不住地挣扎中,勉强承受住了这个强加于唇齿间的亲吻。然而嬴政所欲分明不止于此,他身手扣住对方的侧颈,宣泄一般地把这个吻不断地加重加深。
而出乎他衣料的是,扶苏却一直在抗争,即便是到了如此退无可退的地步。嬴政心里觉得有意思,便犹如死咬猎物一般,愈发深重地加深着亲吻的力度。
终于,直到近乎气竭的时候,二人才得以分开些距离。嬴政看着扶苏,笑容里带着阴测测的戏谑意味。
“怎么?那夜里的主动,今日都忘了么?”
扶苏低低地垂着头,整个人还是簌簌地颤抖着。他在抗拒,一发一丝都在抗拒,抗拒着自己的沉迷与依恋。
他知道自己已经错了一回,若是再泥足深陷下去,日后……如何还下得了手?
他面露痛苦地摇了摇头,企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怎么不说话?”在对放长久的沉默中,嬴政不耐地开了口。
扶苏闻言低声道:“父皇,你我可是血肉至亲,不可这般……”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嬴政闻言眸光深邃了几分,周身略略腾起的欲望也仿佛被什么当头一浇,当即只剩下一缕冷落的白烟。但他心里明白,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何况……他也不在乎。
故而他冷笑一声,只慢慢道:“已经太迟了。”
“什么……”扶苏闻言沉默了片刻,忽而抬起眼看向他,笑道,“只那一夜,父皇没了儿臣……便不行了么?”
话音刚落,他便清楚地看见嬴政面色一沉,分明是盛怒的前兆。他知道自己是冒犯了嬴政,却并不明白到底冒犯在哪里。也许他父子二人到底是有着不可磨灭的相似之处,嬴政一心想要撕开自己冷淡的面纱,而自己,或许骨子里也想看看,父皇在那一层深沉不可测度的皮囊之下隐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然后他便看见了。
嬴政一把扯过自己外袍的衣襟,大力扯开,衣衫便堪堪滑落。突如其来的凉意,让扶苏周身狠狠一抖,他略一迟疑,没有动。
动也无济于事。
嬴政将手中残破的衣料顺手甩在一边,便几步走至近前,将面前的人夹在自己和桌案之间。他没有说话,甚至吗没有多做停留,便俯下身子埋首在对方的脖颈处胡乱地亲吻着。
吻乱无章法地四处蔓延开来,带着火辣辣的酥麻痛感;与此同时,一只手探入衣底胡乱地摸索着,将残存的里衣一点点拉扯掉落。
扶苏垂着头,整个人窸窸窣窣地颤抖着,在感到那只手已然游移到自己下身的时候,他狠狠地一颤,忽然挣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