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朦胧中,他看向这两个人。
至高无上的王,和他身边的神秘人。
黎楚叹了口气,道:“带我们进去看看吧。你是后天型的契约者?女儿出生以后才拥有的能力吧……如果她就是你的共生者,也许萨拉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救她。”
他看向戴维。
戴维身上的鲜血甲壳慢慢在融化,露出了里面如恶鬼一般的枯槁面容,脸上仍有两道泪痕。
这个恶鬼却温暖地微笑着,含泪地微笑着:“好……我相信你。只要能救伊莎贝尔,其他什么都微不足道。”
第8章
最后一道门打开了,门上浮雕的少女带着悲悯的神情。
里面是一片纯粹由血液组成的“巢穴”。无数鲜血构成血流,在半空中来回流淌,交织成巨大的网,在最底下则是一道鲜血池,从其中源源不断地输出着新鲜的血液。
在空中,血液包裹成一道茧,最里面熟睡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女。
她是这座血铸宫殿中的公主殿下,伊莎贝尔。
黎楚走到巢穴下方,注意到戴维用能力为伊莎贝尔建立了两个体外的血液循环。
恐怕戴维杀了那么多年轻女性,带走的干净血液都用来维持伊莎贝尔的身体机能。他是牧血人,有能力判断哪种血液干净、适用。
伊莎贝尔太瘦了,作为共生者的她肌肉萎缩得很严重,这导致戴维也身体衰弱,不得不坐着轮椅,平时以控制血液来活动。
戴维在两米远处,抬头虔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的睡颜。
他说话时,语调里带着为人父的骄傲与慈悲:“这是我的女儿伊莎贝尔。她出生后,我就拥有了能力,也知道了契约者和共生者的世界……她的母亲死得太早了,我一个人抚养她,我以为只要不用能力的话,这辈子也能平平安安地过下来,可是我那个时候太蠢了。我甚至不知道是哪个组织暗算了我,他们派出普通人来抓伊莎贝尔,给她……给她注射了白、粉。”
戴维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语气:“剂量太大了,她会死的……我实在没有办法,给她换了我的血,可是我那时不知道近亲不可以这样输血的——”
黎楚道:“……输血相关移植物抗宿主病?”
戴维以手盖脸,痛苦地说道:“是,gvhd……是我害了她,我太愚蠢了,那些电视剧都是骗人的,近亲输血风险太大了。她得了这个病不到一周就要死了,根本没有救,我走投无路,我第一次尝试了给她换一个陌生人的血,全部血液都换,这样她才活下来了,可是造血和免疫系统全面崩溃。我必须每周提供两个完整活人的血液才能……我开始只是偷医院的血库,谁知道那些血太多太混杂了,献血者里面居然能混进艾滋病人!五年前我发现贝拉感染了艾滋的时候我几乎疯掉了!我只能……我只能杀人……我想过报仇,更想找治疗师,可我都办不到,我是一个平民出身的契约者,哪个组织会帮助我?我根本都不知道谁暗算了我……我也不在乎报仇了,我只想救女儿,她只要好好活着,其他什么都无所谓。告诉我,你们能救她吗?”
黎楚简短有力地说:“能。”
戴维说:“……好,我相信你,我相信‘王’。我会跟你们走的,但走之前……能不能让我再看贝拉两眼?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没办法给她安稳的生活,我只想……在死之前,好好看看她。”
黎楚同意了。
戴维小心地挥散一道一道血流。伊莎贝尔被鲜血托着来到他面前。
黎楚不去打扰这一对父女,他回过头,见沈修站在自己身后,看着自己。
黎楚道:“怎么了?”
沈修:“……没什么。”
黎楚走过去,说道:“我还挺羡慕他们的,我没有父母,也感受不到什么父爱。不过,这世上如果有个人肯为谁付出一切的话,估计也只有父母了。”
沈修淡淡道:“‘你’是有父母的,只是没有见到过。”
黎楚道:“……也对。也许他们看见我,会很失望吧。——你又如何?有个身为‘王’的儿子,令父想必很骄傲吧。”
沈修垂下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谢谢你们。”戴维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黎楚回头看去。
电光石火!
那一瞬间,所有的鲜血迸发而沸腾,无数利剑从地面上骤然穿刺出来,猝不及防间,黎楚单手支地,向身后翻滚。
沈修的气场瞬间铺展开来,利剑发出巨响,纷纷折断。
眼前的血池瞬间涌出数不尽的鲜血支流,如同强壮的触手一般向两人扫来。
沈修冷哼一声,一手向前,将滔天巨浪阻挡在半米之外。
一切动作快如闪电,黎楚刚刚落地,他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臂上,有一个不超过两厘米的伤口。
血海中慢慢凸出一道人形,戴维冷冷道:“我很想感激你们,但是我忽然发现,我果然还是太蠢了。契约者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存在,你说你是‘王’,我也不信!停手吧!你的同伴刚才受了伤。”
黎楚站起身,听见戴维毫无感情的无机质的声音,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伴生”关系回复了!
交换换取的“交颈”时间一过,戴维的一切情绪感知,又被冥冥之中的契约共生规则给抽走了,他不再是为了女儿而痛哭懊悔的老父亲,而又成为了一个杀伐决断、残忍虐杀无辜少女的杀戮机器。
契约者就是如此可悲的存在。
戴维峻声道:“你的同伴被我控制的血刺伤,现在他随时可能感染里面的艾滋病。想救他,可以,但我会跟着你,让那个治疗师先救伊莎贝尔,否则——”
沈修皱眉,但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黎楚。
黎楚眼中散发着博伊德光,他说道:“假的。这里的血都是为给伊莎贝尔输送的干净血液,根本没有艾滋病。”
戴维冷哼道:“你确实很聪明!我了解为什么他会带着你来战斗。但是,你别忘了我是‘牧血人’,你的身体里只要有一丝不属于你的血,我就可以控制它,穿破你的肺腑,让你死得很痛苦!”
“也是假的。”黎楚垂下手,一道血液从他的手臂内侧流淌下来,从指尖滴落下去,“刚才还有,但是,我现在已经将它给排出了。”
戴维:“可恶!”
“没有人会帮助我,也没有人有资格怜悯我!只有血,是我的臣民,我的世界!”
下一刻,血潮再起!
在轰隆的声音中,一切都解体,头顶地面完全打穿,然而露出的一丝天空很快被铺天盖地的血色给遮掩了!
整座宫殿都化为了液体,在沈修和黎楚身侧飞速的旋转。血海中如同起了漩涡,将两人向内卷入,只要有一丝破绽,戴维就能够化出无数触手,将两人粉身碎骨!
沈修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你不该在我的面前伤人。——我身为‘王’,本就不需要证明什么。”
他抬起头,从眉心到发梢,都开始漫溢出极其精炼的精神力量。
博伊德光骤然从血海之中爆发出来!
这世界仿佛有一瞬间的静谧无声,黎楚耳畔只听到一声嗡然轻响,接着大片大片的光芒都被吞噬,一切事物都失去色彩,一切物质都没有存在感,在这极其可怕的单调感中,忽然闪现了一点细小的光——
那光只有针尖大小,然而有如时钟一般一圈圈向外扩散出脉冲般的光晕,它在几秒内忽然一涨,变成豆大的圆斑,随即从中心处,暴露出了一点如深渊一般的黑色。
深不可测,又毁天灭地的黑暗!
在那黑暗的边缘处,便爆发出了极为惊人的博伊德光,这光仿佛象征着毁灭的神明,向外辐射出无尽的威能!
黎楚心知在这样强度的光下会使眼睛受到伤害,只能背过身紧闭双目、双手竭力遮挡,然而依然一片光亮灼目。
直到一只属于沈修的手,轻轻遮挡在眼前。
最后的光芒一闪。
一切寂静,血潮消散无踪。
原地只余下一个方圆百米的深坑,周围的道路都是道道沟壑纵横交错,路面上一切都仿佛经历千年光阴般化为沙土,融化的柏油往豁口下渗漏。深坑中,只有寥寥几滩血泊。
戴维失去了下半身,上半截身体在一片碎屑中竭力爬行,原地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忘记了自己还能控制血液,甚至忘记自己快要死了。
伊莎贝尔落在废墟中,沈修没有杀她。
戴维用手肘在地上爬行,直到无力再支起身体,就以手指抠动泥土,指甲全部都翻开,指尖变成白骨,终于小心地,轻轻碰了碰伊莎贝尔的脸颊。
伊莎贝尔咳了一声,失去温暖的血池包裹,冷得瑟瑟发抖,虚弱地被迫醒来,茫然看向戴维。
戴维白骨森森的指尖轻轻碰到了她,血液沾上了干净无暇的脸。
戴维惊惶地伸出手,想为她擦去这点血迹。
——这肮脏而罪恶的、属于她父亲的血……
伊莎贝尔小心地伸出手,握住了父亲的手,茫然呼唤道:“……爸爸?”
戴维疲倦地闭上眼睛,一声嗟长的叹息。
“对不起……贝拉……爸爸不能……给你……更多了……”
十一年又七个月前,那个裹在襁褓里,皱巴巴的还在哭泣的孩子。
抱起她的时候,心里就产生了一生都用不完的勇气,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唯一想得到的,大概就是这一句“爸爸”而已。
我发誓会以我全部的骨血和魂灵来爱她。我多想让她一生,都是幸福的公主殿下……
……这是我的……女儿啊……
第9章
黎楚半跪在地,痛苦地深呼吸着。
汗水从他额头滴落下来,他紧握着双拳,两手近乎痉挛,只能徒劳发出微弱的呻、吟。
沈修怔了一瞬,立刻小心地压制住他,防止他自伤,同时拉开他的衣服,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但没有伤口。
黎楚牢牢抓着他的手腕,咬牙隐忍道:“……战痛……”
战痛,是“伴生”关系中,对共生者而言最痛苦的一条。
契约者发动能力时,根据力度的强弱,会使共生者产生不同程度的疼痛,这种疼痛不作用于生理,即使黎楚也无法将之忽视。
唯有通过交换体、液,才有可能减缓痛苦。
但是根据交换程度的不同,能减缓的程度也不同。
不久前他们的那个吻,还不足以抵消沉修刚才高强度发动能力时产生的战痛。
沈修明白过来,便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在自己掌心划出一道伤口。
刚才黎楚被戴维攻击时受了一点小伤,但已经不再流血。沈修只得在黎楚掌心也划出一道相似的伤口,继而将自己的手掌覆了上去。
十指交握,血液相缠。
黎楚仰头看着沈修,深深的琥珀色瞳仁因为痛苦而略微扩散。
沈修看着这对眼眸,许久后缓缓俯身,轻轻吻住了他。
黎楚闭上眼。胸口处还感受着他带来的疼痛,掌心里还流淌着他的鲜血,舌尖已经感受到他炽烈的温度。
这场令人疲惫的漫长追逐战,到此时此刻,终于算是完结了。
血流了一地,不远处十一岁的伊莎贝尔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伊莎贝尔茫然道:“你们……是谁?”
她的契约者死了,她成为了普通人类,并失去了一切相关的记忆。
黎楚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放开沈修的手掌,缓缓道:“该回去了。”
sgra的情报员马可总是神通广大,因为战斗结束之后,他便立刻给了司机指示。
当沈修、黎楚和伊莎贝尔回到路边时,来接他们的车便刚好驶了过来。
司机姑娘停在路上,一探头,看见中间一个天坑一般的空洞,吓得都不敢说话,连连回头去看沈修和黎楚,附带着十分好奇地去瞅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缩在角落里,因为十分没有安全感,而双手抱着膝,怯生生看着几人。
沈修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接通电话,那一头是萨拉。
在他交谈的时候,黎楚见伊莎贝尔缩在一角,看起来有些冷,便递给她一件外套。
伊莎贝尔睁大眼睛看黎楚,像一只迷茫的幼鹿,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弱小生命的警觉。
黎楚又替她轻轻抹去了脸上最后一抹血迹。
伊莎贝尔仿佛从这动作中汲取了一丝温柔,她看看面前英俊优雅的男人,不由问道:“你们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小姑娘的问题令黎楚想了想,最后说道:“我们是来找你爸爸的。”
伊莎贝尔问道:“那你们找到我爸爸了吗?”
“找到了,”黎楚温和道,“他说,让我们代替他,送你去看病。”
伊莎贝尔鼓起腮帮子:“我没有生病,可是爸爸病了,病得很严重,我很担心他……”
她愣了一下,忽然迷茫地回想许久,问道:“可是……我爸爸是谁啊?大哥哥,你认识他吗?”
“认识。”黎楚说。
伊莎贝尔怔怔问道:“对不起,我怎么忽然忘记了呢!爸爸到底长什么样子,他……高吗?他好看吗?他是不是像大哥哥你一样温柔呢?”
黎楚温和地摸摸伊莎贝尔的额头,淡淡道:“他很爱你。”
小姑娘嗯了声,有些低落地说:“我怎么会忘了爸爸呢,太不该了,他会不会生我的气?等他来看我的时候,大哥哥你要帮我说点好话呀,我会乖乖的,我也会爱他的。”
黎楚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一小时后,他们回到了北庭花园。
萨拉已经等在门口了,她见到沈修和黎楚手上的伤口——刚刚在车上做过包扎,不由狠狠地瞪了黎楚一眼。
黎楚无辜地回望。
沈修拒绝了萨拉想要治疗他的举动,只说道:“一点小伤而已。”
萨拉便看向怯怯跟在后面的伊莎贝尔,眼里带着一丝对共生者的怜悯,柔声道:“来,小姑娘,来姐姐这里。”
伊莎贝尔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黎楚,见他点头许可了,便小心地走过去,礼貌地说:“阿姨好。”
萨拉石化:“……”
黎楚连忙咳了两声,假装没听见,跟着沈修进屋去了。
沈修进门后,在壁橱里翻了一会儿,取出一个医药箱,一言不发地递给黎楚。
黎楚打开看了一眼,一边问道:“你如何处置这个小姑娘?”
沈修道:“萨拉不能治疗她。”
黎楚当然知道萨拉已经不能救她了。
萨拉的能力是使伤口、疾病在一对契约者或者共生者之间,或者在对方和自己之间进行转移。现在伊莎贝尔得的是艾滋病,她的契约者又已经死了,萨拉已经不可能转移走她的病。
沈修道:“我会给‘黑主教’发信函,如果她肯收留这个孩子,就应该可以治好她。”
黎楚好奇道:“以sgra名义的信?”
沈修:“……私人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