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罗艺被秦氏逼着来道歉,他便说无妨,还要单独给罗艺相面。罗艺不情不愿,暗想还相什么面?我的老底都被娘子兜给你了!
谁知半仙从他出生时讲起,有许多事是他自己都忘记了的,世上万无别人知道。他这才被震惊到,承认半仙是个得道高人。
半仙微微一笑,说完过去说当下,言他本有死劫,幸好被人化解,否则坟上的草都有三尺了。这话无法验证,罗艺半信半疑。
又请半仙给失散二十多年的大儿子罗春算,也是一字不差。罗春闯荡江湖多年,却也是头次见识到这样的真高人,恨不能立刻拜为师父随其修道,被半仙拒绝了,因为半仙说他们没有师徒缘。
至此,镇北公府彻底沦陷,秦氏特意在府中建了座“奉仙楼”供他住宿,从主到仆视其如神明。
罗艺身为一家之主,硬铮铮的铁汉,多年不信鬼神之说,自然而然的有几分防备,虽觉半仙修仙有成,但还是怀疑他另有所图,然而人家一不要财二不要势三不要人,实在不知他图的是什么。
据半仙自己说是与北平有缘,缘尽了就要走,不能早也不能晚。
今早半仙打坐一个时辰,睁开眼睛淡淡道:“燕王和忠义公来了。”
两位老太太大喜,派人在城门等着,果然接到了表兄弟俩。其它都是小事,先请半仙相上一面才是正经。
秦琼茫然,罗成却是心中有数。
到了花厅也不摆燕王爷的大驾了,行了子弟礼,秦琼自然也礼数周全。
礼毕,半仙颌首,众人落坐。
秦氏命丫环仆妇们推出,还把大门关上了,气氛无端肃穆起来。秦琼满腔疑问,母亲和姑母也就罢了,常拜神佛的,姑父怎么也糊涂了?还有罗春,当年处事刚决果断,这是中了什么邪?看那半仙的眼神充满了盲目的崇拜敬仰。
他重生而来,相信天道,相信冥冥之中有掌控一切的力量。但他不相信有“人”能有这种力量。就算真有,也不会这么巧让他们遇到。
刚要出声,宁氏拍拍他的手示意稍安勿躁。
半仙一人独坐上首,秦氏和罗艺、罗成居左,宁氏和秦琼、罗春居右。半仙眼眸一动大袖一摆,先相的是罗成,将人叫到跟前,从额头看到下巴,打量着久久不语。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通常半仙只要看一眼就能说出生平。秦氏先慌了,问道:“仙长,成儿是否有什么不妥?”
罗成暗笑,以眼神示意半仙差不多得了,可不能真吓到阿娘。
半仙神色不变,轻叹一声道:“燕王面相不凡,这样的面相贫道统共只见过两人。”
秦氏急道:“什么面相?”其他人也屏息静候。
罗成等着他说出自己乃是“天煞孤星”下凡,造下无边杀孽,无妻缘无子缘,若是强求将对自身有极大的妨害,再加入轮回、历劫、天数等说辞,保证震住长辈们。这故事是他从五十多个话本中精炼出来的,秦琼的大同小异。
他也不容易,先要找到合适的人选,然后花诸多物力人力将此人推成了“半仙”,再将家中大小事务全数告知,务必让母亲和舅母对半仙深信不疑。攻克父亲难度太大,就不去啃硬骨头了,反正只要母亲同意,父亲敢不同意么?
但成了“天煞孤星”还只是第一步,他还有第二第三步要走,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和表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罗成对“半仙”很满意,竟然能让父亲也信了,这大大超出了他的期望。三千两银子花得很值。此人能从百名候选者中脱颖而出,不只是外形符合,内里也当真有几分本事。
事若顺利,他愿意再给三千两。
半仙慢条斯理地说道:“此为‘天赐福灵相’,乃上天钟爱之人,贵不可言。有此相者自幼顺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一事不能如愿,无一物不能得到,及至长成,出类拔萃人中龙凤,超凡脱俗不与世同。若为商贾,必富甲天下;若入文林,必成锦绣文章;若从仕途,出将入相只是寻常,更进一步也未尝不可。”
罗成:“……”半仙儿,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这谎扯大了,看你怎么圆回来!若搞砸了看我不收拾你!
秦氏越听越乐,欢喜道:“没错没错,成儿就是这样的!”
半仙略略抬眉,面无表情地道:“秦居士莫要高兴得太早,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此相好到极点,转为厄运。既为天赐福灵,肉体凡胎如何受得?”喝了口茶冷冷道:“有此相者,通常活不过三十。且死状极惨,或身首异处,或万箭穿心……”
万箭穿心,万箭穿心!
秦琼站起来厉声道:“住口!何方妖道竟敢诅咒燕王!念你初犯饶你性命,若再敢胡言乱语,必处以极刑!”
罕见的失态,反而冲谈了半仙之语带来的惊骇,令一家人侧目。
罗成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一下下拍着背,安抚道:“表哥不要慌,成儿不会有事!不要怕!”转头暗示半仙见好就收。
罗春眼都要闪瞎了,低着头不看。
秦氏和宁氏先被半仙吓了一跳,又被秦琼惊了一惊,此时缓过神来安慰道:“叔宝莫急,仙长必有办法化解!”
罗艺端着茶碗,暗想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成儿和叔宝两个男子汉搂在一起很别扭么?
半仙平静地道:“此相天定,本无法可破……”
意思是有法子?秦氏急切道:“求仙长救我儿性命,信女愿以一命换一命!”已经见过半仙展现的种种神通,她绝不怀疑他话中真假。
半仙垂眸道:“秦居士勿忧,燕王之劫已化。至于究竟是如何化的,贫道修为不济,百思不得其解。”
这大起大落的,除了罗成外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秦氏用手帕拭过眼角,含泪笑道:“这就好,这就好!”
罗成便将秦琼拉到半仙跟前,隐晦的狠瞪他,道:“轮到表哥了,劳烦仙长好好看!”
死半仙,你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震惊满坐了,但我要你说的呢?无妻缘无子缘呢?这些话被你吃了?!我也不指望你了,但你最好不要再吓到表哥!否则给出去的银子也是可以拿回来的。
半仙看着秦琼叹气:“忠义公福薄。幼年丧父,十五岁前无人扶持,艰难度日。十五岁后命星苏醒,如有天助腾跃而起,然大灾小难不断,每进一步必有所损伤,且常遇小人不得安宁,心中所望不能得,欲留之人必然失。然而……”
有了前车之鉴,所有人都以为“然而”之后就是反转,秦琼苦了许多年终于否极泰来了。
半仙道:“然而最惨的是三十岁之后……”
罗成怒问:“有多惨?”
半仙:“……生不如死。”
秦琼抓着罗成的手臂,目光如电看向诸葛半仙。这人到底什么来路?他为何知道上一世之事?!成儿万箭穿心,自己生不如死。
宁氏颤声道:“那要怎么办?”她盼着半仙说儿子的厄运也化解了。
半仙果真说了:“宁居士心安,忠义公之运已然改了。因何而改,贫道也是万分好奇。”
宁氏放心之余不由在心中嘀咕,一个两个都命不好,还都破了,好像有点儿古怪……不,不,我不能怀疑半仙!
其实大家都和她一样的想法。
秦琼还盯着半仙看,罗成把半仙在心里骂了几百遍,现在只求不要露出马脚,说是连日赶路累了要回去歇歇,拉着秦琼就要退出去。
忽听半仙“啊”的低叫了一声,一掌拍在扶手上,略有些激动地道:“原来如此,贫道知道了!奇哉妙也,竟能如此改运,闻所未闻!”
罗成现在不敢相信这个半吊子了,警惕地道:“你知道了什么?”
半仙指着他们道:“你们有了夫妻之实,以极恶破极贵,以极缺圆极满!过有所盛,失有所补!九九归一,至臻复始!妙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秦氏和宁氏只听得到他的第一句话“你们有了夫妻之实”,目光从他们脸上滑到相握的手上,神情呆滞,动弹不得。
罗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问道:“仙长,你再说一遍?”
半仙就像不知道男子相交(尤其还是表兄弟)是多么违背伦常似的,透着难题得解的喜意,微笑道:“不知是何方高人想出来的巧妙法子,让他二人以此法互补运道,得享天年!”
难怪当日在四明山,叔宝会是那般模样。罗艺深吸口气,暴喝道:“小畜生!”
秦琼腿一软,脸色发白的跪了下去。
罗成恨不能将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半吊子拉出去痛打一百大板,没奈何跪到秦琼身旁,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昂首道:“是我强迫表哥的,要打就打我罢!”
罗艺四周看了看,没有趁手的兵器,一脚向着罗成踹了过去。
罗春忙扑过去抱住,扭头对二人叫道:“快跑!”
既然闹出来了不如就此说开,跑什么跑?罗成膝行几步,一手抱住秦氏,一手抱住宁氏,可怜兮兮地道:“阿娘,舅母,都是成儿的错,成儿鬼迷了心窍,从来就不喜欢女子,成儿只喜欢表哥一个,是我逼得他不得不答应我,求阿娘舅母成全!”
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骂起,也许是惊骇太过,秦氏鬼使神差地道:“叔宝不愿意么?”
罗春也是真服了这后娘,她这意思是如果叔宝不愿意她还要帮忙么?还是觉得她儿子太好,人人都要愿意?
秦琼握紧双拳,垂头道:“是我的错,是我引诱成儿!阿娘,对不起;姑父姑母,对不起!”他难堪得要命,恨不能就此晕过去。
宁氏此时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叔宝,你怎能,怎能,成儿是你的表弟啊!”说到后来泪流满面。国破家亡,丧父丧夫,她本以为自己的苦日子过完了,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罗成忙道:“不是不是,舅母别听表哥胡说,是我给他下药……”
秦琼又抢着说不是,错在自己。
但无论他们怎么争,这背德事实是板上钉钉的了。秦氏哇的哭出声来,一脚踢开罗成跳起来去打罗艺,边打边哭骂:“你这天收的老杀才!养个小畜生祸害我秦家子嗣!老娘跟你没完!”
让老娘无端当了后娘的账还没算,看在这罗春还孝顺的份上也就罢了,结果又有这种事!你罗家还有个便宜儿子,我秦家却是绝后了!
罗艺不敢还手,节节败退,有心争辩那也是你亲儿子,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不能只怪我,你也有份。但一个男子想要与女子争吵,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兵荒马乱中,半仙醇厚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好奇:“这样的祥瑞喜事自古难遇,居士们为何这般模样?”
秦氏停住手,僵硬地转过头来看着半仙,这是喜事?还祥瑞?
所有人的神情都难以形容,包括秦琼和罗成。
半仙面容光洁,看不到一丝皱纹,眼中装着纯然的疑惑:“像燕王和忠义公这样的面相,通常无法可解,他们竟然解了,可见是天意,天意即祥瑞……还是你们情愿他们一个英年惨死,一个生不如死?唉,凡间之事果然千奇百怪,难怪师父要我多到凡间走走。”
罗艺与秦氏、宁氏三人相互对望,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罗春干咳一声:“仙长说了,这是天意。”
罗成暗暗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见秦琼一直低着头,心疼不已,但当着长辈终是不敢搂抱,只敢偷偷拍拍他的手。
他的小动作大家都看在眼里,宁氏呆了呆,顾不得感叹自己命途多灾,也没空责备两人,问道:“仙长说他们运道已解,那是否可以各自娶妻生子了?不必……不必非得在一起罢?”
半仙沉思片刻,道:“不瞒宁居士,除了他二人之外,贫道从没见过有人化解此运,是以不知。居士若不愿他们互补,不如试一试罢?就算坏了事也不过是个死字,谁人能不死?对于凡人来说,早死晚死都是死,百年后尘土一堆,呵呵。”
……
罗春再一次觉得半仙果然不是凡人。
两名老太太面面相觑,哭都没法哭了。罗艺一拍大腿做了决定:“就这么着罢!但血脉不能断,尤其是叔宝,赶紧找个姑娘生儿子,生完后随便你们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宽宏大量,亲儿子还大为不满。
罗成一跃而起,忿忿道:“阿爹莫不是老糊涂了,我和表哥早已成了亲,他进了我罗家的门是我罗家的人,你怎能让他失身于人?”
话中透露出的深意令大家眼神都不对了。
秦琼方才脸色苍白,现在转为红晕,如受针扎,实在呆不住了,咬了咬牙踹了罗成一脚往外跑去。
罗成赶紧追出去,叫道:“表哥你去哪里?等等我……”
宁氏总觉得在梦中,直着眼睛往外看。秦氏拉拉她的手,期期艾艾地道:“弟妹,咱两家亲上加亲了,你看,要不找个黄道吉日帮他们办了罢……也只能这样了……百年后我自会找父亲和兄弟请罪,不让他们怪罪你。”
是天意也是人意。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成儿那是认准了叔宝,无论有没有仙长的运道之说,她这做娘的都毫无办法,只能让他如愿。
罗艺看向半仙,冷声道:“仙长好高的道行!”
半仙眸光清净,捋须一笑:“罗居士认为我是燕王找来的江湖骗子?嗯,也有可能。端看居士信还是不信。”
罗艺无话可说。以儿子的行事推之,这必然是他设下的局,然而这诸葛半仙确有不凡之处,那是他亲自见识过的。
有的东西假装不了。
第二日半仙说他与北平的缘尽了,要走了,从此不会再见。罗家众人心情复杂的道别。
秦琼送出城外,想把罗成支开好好盘问一番,但罗成一步不离。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半仙遥望远方,淡淡道:“天地以不仁显仁道,你乱了命数。”本是特意设下的大劫,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冒出个不该存在的游魂……却也少死了许多人。他终是心软。
秦琼悚然而惊,此人肯定知道自己重生之事。
半仙回头看罗成一眼:“痴儿,你到现在还以为贫道是你请来做戏的?”
颂着莲枝谣飘然远去。
揭开了窗户纸,觉得不自在的不只秦琼一人,事实上除了罗成若无其事,家里其他人都有不适之感。好好的儿子\侄子,突然成了儿婿……或者儿媳?不适应也是正常的。
就在这不尴不尬的时候,从京城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唐首位太子李建成率兵逼宫,已被秦王李世民诛杀于玄武门下。
李建成死了。
秦琼在这一日真真切切的知道这不是上一世了。
71、我竟能如此幸运
玄武门之变震惊天下。
民间与朝堂完全是两种论调。
在平头百姓心里,李建成是传说中的人物,人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位极受天子宠爱的太子,但他高高在上,仿如处于云端只可仰望,极少在民间走动,总觉得云山雾罩的,不够真切。而秦王礼贤下士,不拘一格广纳人才,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深心里偏向秦王。
朝堂上恰恰相反,没有多少人相信李建成谋反,他用得着么?本身就占了大义名份,经手的政务也条条有理,天子更将他当做眼珠子般,他有什么必要逼宫?拨开表相,这不过是又一出兄弟争夺帝位的好戏,历史上曾有过许多,没什么值得惊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