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看着少年的背影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与怨怼,而是染上了一丝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亲近与纵容。
而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就在婴粟转身的那一瞬间,无辜的面孔上已经染上仇恨的狰狞,而他的深谷之行何止是丰富多彩,简直可以说蔓延了他的余生,让他无时无刻不再想着这个少年,将深谷中的每一个场景都细细咀嚼,然后恨着怨着不甘着咽下去,苦涩不已。
第54章:罂粟劫(三)
在某人的刻意折腾之下,神农的山谷养伤之旅简直可以说是坎坷无比,在不能动的时候吃的东西不是太咸就是太辣,要不就太油腻,都是伤者不适宜吃的,但是在婴粟一个植物妖怪特别怕火的情况下……神农觉得东西能做熟都已经算是不错了,实在不能奢求更多了。
当然,神农才不会说,每次看到婴粟眨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那眸子里满满都是他的倒影的时候,心中总是不自觉的发软,哪怕婴粟递上来的食物总是黑漆漆,他还为此拉过两次肚子,仍然甘之如饴。
而在神农伤好一些,能够行动之后,他就主动接过了厨师的职务,只是在某个小捣蛋鬼的帮倒忙之下,那食物味道总是另类的很,让神农颇为哭笑不得。
特别是知道神农总是用赭鞭试毒之后,婴粟每次都自己先吃一口再将食物扔进石锅内,让神农每每看到心中都会升起一股暖意,心中更为不舍。
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山谷中没有干净的衣物、没有舒适的房舍、没有美味的食物、没有听话的仆从,但是这确确实实是他这辈子自出生起最轻松也最快活的日子了,在这里只需要安心养伤,有个单纯可爱的小开心果,每日不用殚心竭虑的挂念着人族,这样的生活让他不自觉得沉迷其中,只觉得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快的他还来不及回味,就已经匆匆结束了。
看着婴粟那纯然快乐的眸子,知晓这几个月婴粟对自己的依赖,神农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同这个单纯的小妖怪说,他要离开了,并且不会再回来。
婴粟拿起一根野山蘑,将蘑菇根咬下去,确定唾液浸润后,又将蘑菇帽扔进煮沸的汤锅。
神农见到这一幕,心中柔软的一角再次被撞了一下。
他不过是说了一次喜欢吃蘑菇帽,婴粟便记住了,并且每次吃蘑菇都将蘑菇根茎咬下,只放入蘑菇帽,这样纯然不加掩饰的好,神农只觉得恨不得将婴粟变成一株小草随身携带,永远也不分离。
这是他自出生起唯一一个不带有任何目的的对他好的人,他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的前途,不知道他的理想与抱负,只是对他这个人好,不带有任何的杂质。
神农觉得更加难以开口了。
婴粟转过头,看着神农欲言又止的神情,明知故问道,“神农你怎么啦?是不是我的厨艺又提高了,蘑菇汤的香味把你迷倒了?”
神农失笑,“是啊,你的厨艺是越来越好了,如果你不是趁我不注意在汤里又放了两勺盐的话。”
婴粟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对着神农冷哼一声,随即转过头将地上的一把野菜咔哧咔哧都咬掉,只把草根扔进了沸水里,“我以为你没放嘛。”
神农满含笑意的看着某个赌气的少年,即使是生气,也不过是向汤里扔他不喜欢吃的草根而已,这样可爱的人,让人怎么不喜欢呢?
神农忽然愣了一下,他刚刚想了什么?喜欢?难道……他竟是喜欢这个少年的吗?
婴粟仿佛没看到神农的愣神,只是碎碎念明天要吃烤鱼,这次一定要少放红绿菜(辣椒),太呛了,还有后山他喜欢的那朵花马上就要开了,他要带神农去看,秋天的时候还有甜果,神农一定喜欢吃……
婴粟的话语里全部都是神农、神农、神农,感觉到婴粟的语气里不自觉的依赖,神农的心中更加柔软。
一饭吃罢,神农自觉地去收拾碗筷,洗过之后就在婴粟的督促下去散步,看着婴粟的小管家婆模样,神农心中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无论如何,也要将婴粟带出谷。
即使这样很自私,婴粟在山谷之中永远无忧无虑,可以安心的做一个纯白的少年,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神农不知道这会给婴粟带来怎样的变化,但是即使如此,他也舍不得离开这个可爱的植物小妖怪。
所以第二天一早,感受着自己酸麻的手臂,看到婴粟再次流着口水窝在自己的臂弯里的时候,神农笑了笑。
他们一起烤了鱼之后,神农终于踌躇中开了口。
“婴粟,”神农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舍,“我的伤势已经完全好了,我……应该离开了。”
婴粟拨弄火堆的木棍瞬间掉落,他呆呆的回头看着神农,“你说什么?”
“我说……”话语开口第一次之后第二次就变得容易多了,“我应该离开了。”
婴粟急了,“离开?去哪?在山谷里不好么?”
神农低垂着头,“我在谷外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婴粟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带着哭腔说道,“神农你别走,我再也不做弄你,在你的汤里多放盐了,你别走啊。”
神农瞬间哭笑不得,感情在他汤里放盐放多了是这个小混蛋故意的,他还每每看到他无辜的脸就以为这小混蛋当真是厨艺差劲透了,只是这哭笑不得的情绪当抬眼看到婴粟的眼泪时就瞬间变成了慌张。
他几乎是手足无措的抹着婴粟的眼泪,将人带入怀中安抚,那眼泪停留在指腹,神农将之放入口中,却是……甜的。
连眼泪都舍不得伤害别人么?神农叹了口气,细心地安抚怀里的笨蛋。
“不想我走的话就跟我一起吧,好不好?”
“跟你一起?”
“嗯,跟我一起走吧,你不想看看这谷外的天空吗?蛮荒大地上有着无数的种族和植物,有的给你带来机遇,有的给你带来危险,而且谷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我的族人,我保证,他们都会喜欢你的。”
“真的吗?”
“真的。”
“可是我的本体在这里呀。”
神农细细嗅着婴粟发间的香气,“那我们一起带走吧,好不好?”
“好。”
神农看着手中那如同少年一般的艳丽多姿的红色花朵,小心的与少年一同攀上悬崖,他们的目光同时看向背后的深谷,将这个给了他们愉快回忆的地方深深的埋藏在心里。
神农带着婴粟继续他的旅途,而他以为是纯洁少年的婴粟却嗅着神农身上传来的与他如出一撤的味道淡淡的笑了。
只是这一个神农怎么够?当初吃掉他的子孙的何止神农一个?他要报复的,可从来不止是这一个人啊。
第55章:罂粟劫(四)
婴粟和神农如同子粟的记忆一般相爱了。
就算婴粟不过是个妖怪,更是个男子,神农还是一头扎入了爱河,从此弱水三千,神农却只爱婴粟一个。
他们在天山上采摘雪莲,在戈壁上观察荒芜的野草,与山禽野兽为伍,也同秋水长天一色,短短几个月时间,从夏至秋,他们却仿佛刚刚过了几天而已。
幸福的日子总是快的不可思议,神农擦拭着婴粟额头的汗水,他这几天总是不太对劲。
“还是很累吗?”神农担忧的问道。
“没事呀。”婴粟笑嘻嘻的道,只是苍白的脸色却让他的话没有丝毫的可信度。
神农抿着唇,神色更加担忧,只是婴粟的倔强却让他束手无策,只好将婴粟背到背上,婴粟不过是个小妖怪,还是植物,分量轻得很,神农感受着这几乎没有的分量,心里却划过一丝苦涩。
虽然那分量微小的很,神农还是感觉……婴粟轻了一点。
深吸口气,将担心压到心底,也许……他应该采取一些强制手段了,不能由着婴粟的性子来。
但是神农还来不及采取强制手段,不过短短半天,婴粟却陷入了昏迷之中,看着婴粟苍白的脸色,和越发透明的肌肤,神农心头的惊慌几乎满溢出来,“婴粟!婴粟!”
但是婴粟却丝毫无觉,依然昏迷着,嘴角还露着笑容,仿佛正在熟睡一般。
神农急的几乎白了头发,但是婴粟此时昏迷不醒,他只能不断地叫着他,给他吃一些疗伤用的丹药,却是收效甚微。
神农想到他们在天山采摘的雪莲,雪莲清心宁神,不知道能不能将婴粟唤醒,但是此时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神农拿出药篓,当看到雪莲已经枯萎的时候,不禁叹了口气。
即使他的保存方法再得当,植物离开了它赖以生存的土壤、水分和阳光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向了死亡。
神农正感叹着想要将雪莲花瓣放入婴粟的口中时,脑子里却突然电光火石的闪过了什么,植物?土壤?阳光?水分?
对了,婴粟不就是一株植物吗?
神农焦急的拿出婴粟的本体植株,此时红色的花瓣早已经谢了,只留下孤零零的一瓣花瓣,叶子蔫蔫的有些可怜,根系更是蜷缩了起来,神农看着苍白的婴粟,和他手中的植株,终于知道婴粟为什么这么疲惫了。
是了,即使是一个妖怪,也是一株植物,怎么能够长时间的离开土壤呢?
神农懊恼的捶着自己的脑袋,他居然连这些都不知道,险些害死了婴粟,只要一想到婴粟有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神农的心里就止不住的恐惧。
他没办法想象这个世界没有了婴粟他会如何,有些爱情,只此一次,便足以刻骨铭心,他想他此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婴粟了。
还好……神农拥抱着正在昏迷中的人,还好,他还有机会,他的婴粟会一直同他在一起。
既然找到了病因,神农自然不会再耽误时间,此时他们正在密林回返至人族的路上,这里并不安全,还是回到人族再将婴粟种下去,不知道婴粟习不习惯人族的土壤。
只是现下,神农还需要用赭鞭将婴粟的本体好好维护一下,好能支撑更长的时间。
在心爱的人安危的鞭策之下,神农不过用了短短十天就回到了人族的部落,而在回到人族部落的第一件事,便是唤醒婴粟,当知道要栽种本体的时候,婴粟只来得及说一句“水边”,就再度昏迷过去。
好在部落旁边有一条河,那是部落赖以生存的支流,部落中的人用水都是从这里打来的,神农将婴粟种到了河边,看着蔫蔫的叶子重新舒展,挺立的花苞盈盈绽放,终于放下心来。
还好,婴粟没事。
而果然,不过短短半天,婴粟的脸色再次恢复了红润,从昏迷中醒来。
“神农。”婴粟的神智还有些昏沉,看到神农不自觉的撒着娇。
神农宠溺的看着婴粟,将他抱在怀里,走出门外。
婴粟看到外面的景象,一些人族女子在晾制肉干,还有男人们在田地劳作,大一些的孩子来回跑跳,鸡鸭的叫声喧闹不已,整个部落中一片欣欣向荣。
婴粟似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缩在神农的怀里,“这是哪里?”
而他埋进胸膛的面孔上,却是一片狰狞,他永远也忘不了,他的孩子们被那些人族一口口煮熟吃掉的场景,每想起一次,便痛彻心扉。
“这就是我的部落,人族的部落,没关系,别怕,以后你也是我们的一员。”
神农安抚的拍到,婴粟心里却是一声冷哼,是啊,也是他们的一员,被他们吃到了肚子里,当然是他们的一部分了。
婴粟感觉到自己失控的情绪,他知道,这是因为子粟的心情在作祟,但是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勉强扯出笑脸,看着远方。
“怎么了?又难受了吗?”神农看到婴粟脸色不好,急忙问道。
婴粟点点头,两个人又回到了屋子里。
婴粟决定尽快完成他的计划,田里的野菜和神农找回来的那些植物马上就要成熟收获了,错过这一次,就还要再等一年,他等不了了,也不想再等,所有的仇人近在眼前,他又有什么好等的呢?
婴粟笑着,将自己的根系扎入灌溉农田的水渠之中,看着根系分泌出来的液体与水流融合在一起,进入农田,然后被作物一点点吸收,婴粟的心情越来越好。
报仇的希望近在眼前,他怎么会不高兴?
而不过短短一个月,终于到了秋天的末尾,人们已经将田里的作物都收割上来,只是今年的作物有些奇怪,像是白菘,纹路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几不可查的红色,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当发现带有红色纹路的菜特别好吃的时候,人们只当这是上天给予他们的恩赐,却不知道,这并不是所谓的恩赐,而是一个心怀怨恨者的复仇。
冬去春来,一整个冬天过去了,那些秋天采摘下来的作物都已经被吃掉几乎没有剩余了,神农只觉得今年的冬天特别短暂,也许,是因为有了婴粟吧。
神农决定在今年春祭的时候告之诸天,他要与婴粟缔结婚姻。
婴粟闻言淡淡笑了,而就在第二天一早,神农就蓦地发现,婴粟不见了。
同时不见的,还有那株栽种在河边的他的本体。
第56章:罂粟劫
神农疯了。
部落疯了。
整个人族都疯了。
神农蜷缩着身体,不断嘶吼着,抓心挠肺的渴望从心底里升起,却无从解脱,他想要,想要,但是想要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忍不住用头撞向一边的墙壁,鲜红的血液从额头流出,却没有唤醒他半分神智。
他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极度的寒冷之中,周围的火盆起不到丝毫的作用,大片的鸡皮疙瘩从身躯上浮起,也无法抑制他那已经癫狂到极致的恐慌。
“给我……求求你,救救我……婴粟……给我……”
眼泪和鼻涕一同从那略带颓废的俊颜上淌下,可是此时的他却只是兀自颤抖着,哽咽着,那深入骨髓的瘙痒已经入了肺腑,他挣脱不起,眼前一片黑暗,浓浓的绝望从心底里溢出,恐惧爬满了他的脸庞,任是谁此刻前来,都没办法相信,此时狼狈到极点的男人,竟是人族那个凛然大义的人皇神农。
不知道过了多久,神农只觉得也许一辈子也没有这般漫长过,那种几乎致命的绝望感觉终于消散,神农犹如一具尸体一般躺在地上,只有胸口略有起伏,昭示着他还活着。
许久,神农终于从地上爬起,他仿佛苍老了好几岁,脸上再也没有曾经的意气风发,只剩下躯壳被掏空一般的死气沉沉。
走出门外,果然,部落里一片惨嚎,人们不断地祷告,随后是咒骂,小孩子哭泣着叫着阿父阿母,求饶声到处都是,他们在地上不断地打滚,偶尔遇到拦路的石头,就拿起将它砸向自己的头颅,一下,两下,三下……直到一动不动。
神农木然的看着这一切,就算那些人正在自残,也仍旧视若无睹,他静静的走到水源的支流处,那曾经是婴粟扎根的地方,他仿佛早就知道一般,伸手抓住一把泥土,塞进嘴里,飘飘欲仙的感觉升起,身体里那奇怪的渴望与瘙痒顿时缓解许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神农低低的笑着,随后变成大笑,狂笑,最后笑出了眼泪,仍然哽咽着咧着嘴角。
“婴粟……婴粟……”
这一切,居然都是因为婴粟。
他究竟带回了怎样的一个魔鬼,要将他们所有人都吞噬殆尽,理智全无,成为痛苦的奴隶,他究竟带回来什么。
难怪山谷里的生活那般快乐,仿佛神仙一样的日子,每次吃过食物都如饮仙露,即使那食物并不好吃,神农也觉得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他原来以为那是因为喜欢,所以婴粟捧过来的哪怕是毒药他都甘之如饴,他没有想到……那竟真的是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