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释说:“时间点对得上。十五年前,就是那时候,我爸执行最后一次一线任务,受了重伤。别说带队抓捕你还是怎样,他差点儿命都没了,全身许多骨头碎掉,还换了大半的血……因为换过血,身体就大不如前,功力也去了许多,才退居二线,领着战斗英雄津贴被安排到青岛疗养去了。他都很少再出来,但这事涉及国家机密,几乎没人知道,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你提到的那一年,我爸正在重伤昏迷,昏睡了一整年。他根本顾不上找你麻烦。”
“他恐怕那时根本不知道,你曾经找过他,还有求于他。”
“……”
楚晗略去某些重要事实。他那时是念小学的年纪,为楚珣输了许多血。因为普通人的血与楚珣不合,反而会损害身体。救亲爹只能儿子上了。
房千岁想了想:“这样啊。那似乎我一直错怪他了。”
楚晗在心里扒拉他认识的人。谁越俎代庖顶着楚总的名头干这种好事?八成就是陈焕吧。
房千岁问:“那年你几岁?”
楚晗:“七八岁吧。”
房千岁突然笑着看楚晗,眼神颇有深意,又故意伸手到他衣服里,撩拨他亵衣下面左胸镶的乳环:“如果当初你父亲助我离开了,我也就没机会遇见你。我得谢谢他当时没空搭理我,是留待我后来认识你吧?”
“你爸爸现在想想,后悔吧?哈哈哈哈。”
小千岁不怀好意地仰脸大笑,笑得嚣张得意,头发散乱在额前。
他用龙鳞在楚公子身上烙下了家族印迹。那东西其实不能再取下来的,就嵌进乳头上,三界其他灵物摄于强大的龙族气焰,也不敢再染指楚公子。楚晗在往后的三千年里,生生世世都是他的人了,再别想反悔,也甭想改嫁他人。三太子娶得贤妻若此,人生无比膨胀快意。
房千岁那时忽然道:“你也不用太担心,龙息之事或许还有转圜。天界之上有我一位多年故交。我想去求他襄助,许是能够破解龙息封印对你的制约。或者恳请仙帝对我们两个网开一面,将我身上的龙息全部去掉……没什么大不了。”
小千岁说这话神态极为潇洒,藐视头顶的天宇。
将龙息全部去掉?
那龙还能是龙么?
楚晗紧紧握住小千岁的手,心存不忍,对方为他牺牲了太多。
他忍不住又生出一番希望。虽然没有点破,但他能约莫猜到,小千岁提及的多年故交又是哪一位。
清晨,金色阳光洒满河道,水路像铺就起一道斑斓的锦缎,曲折地通向远方。
他们继续荡舟前行,暗暗估算也差不多该到海边了。楚晗勘测太阳的位置,这条水道略微偏东南,是将他们带往东海方向。
高崖仿佛在面前缓缓打开、后撤,头顶嶙峋的岩石向着他们颔首臣服,不断向两侧退去。水面愈加宽阔,两岸相望波光淋漓,江水浩浩汤汤。
四人小队里,除了沈公子是没心没肺傻吃傻玩的乐观天性,其余三人都默不作声,心事重重,各有各的烦忧,又不便明说。
一条路总归要走到尽头。待到重见天日之时,握手言和的仇敌还能不能相安无事,两情相悦的爱人能不能长相厮守?
……
他们也并没预料到,半途上还能生出变故。
他们一行人是在江面突然变得辽阔已然无法触及任何一边江岸时,突然遭遇险境。
一直坐在船头的小千岁,先感应到水底百米之下的震荡,警觉地起身,呈单膝跪姿,一手前倨,按住起伏不定的木筏。
水底那时搅动出一丛一丛漩涡。漩涡像是活的,纷乱地互相撞击,撞得水体激荡。
原本平静的江水荡出巨浪。浪中前行的木筏,霎时间化作风雨中飘摇的落叶,渺小无根,在水中来回打旋。
好在房千岁熟识水性,极善御水。他侧身站于飘摇的一叶扁舟上,以脚力驾驭木筏沿着巨浪涌动的方向侧着行进,尽量避开可能让他们沦陷的漩涡。
其余几人见水都是死穴,也顾不上风度,都死死地摽在筏子上,恨不得以双手双脚一起扒住木头缝隙,头晕目眩几乎要被甩进水中。
凤飞鸾喊道:“怎么回事!!”
楚晗眼力最好,凝视突显浑浊的水体,惊呼:“很多鱼,大鱼!!!”
辽阔水下踊跃着许多条巨大的鲜艳的鱼。群鱼竟是逆流而上,从水下涌出水面,搅乱一池静水。
凤飞鸾晃得七荤八素,一直作呕,想吐,嘴巴仍然不闲着,骂道:“大胆……是何妖物在本宫面前作乱?!”
可惜凤大人的威严在这地界的水族面前根本不管用,声音迅速淹没在涛声里,鱼都懒得搭理他。
楚晗横趴在筏子上。他仔细辨别,那些跃动的鱼,和他们很早之前在通惠河撞见的白色鱼群完全不同了。这些是灵界的水族,是与鳐女、螣蛇她们类似的鱼人。
房千岁回头对楚晗喊道:“是黄貂的族人!他们原本应该伏在江底,为什么要浮上来!”
他们遇见的是生活在这条桃源曲江里的黄貂鱼人。这些灵族无论男女都生就一副俊俏面孔,黑色长发在水底飘逸,容颜十分俊美。他们穿的水族特有的削肩窄袖衣裙,裙下甩动一条细长的尾。
鱼人们惊恐地逃逸,反季节也反习性地冲往江流上游,冲上浅滩,简直像被灵火烧了尾巴,或者遭遇了天敌。
但是楚晗既没看到江面着火,也没发现水底有更凶猛的天敌。事实上,江上唯一可能威慑到黄貂族人的,就是身为龙族三太子的房同学了。水族皆以真龙为尊,效忠臣服,鱼人与龙族殿下们打照面时理应跪拜让行。
然而,横冲直撞的鱼人对房三爷的号令充耳不闻,就没看到他们的存在。一个男子几乎迎面与大木筏相撞。房千岁敏捷一闪身,那男的从脑顶搏命般一跃而过,眼神空洞茫然,再扫过凤大人头顶,对船上人视若无物,最终砸进船尾水中。
他们的大木筏经过数天行船,捆绑处已有些松动,在巨浪中快要散成一堆零件。
鱼人们并不是为他们而来,也没发动任何攻击,只是绝望中奔逃,像脑内gps失灵,在水中失去了方向,最终悲壮地冲向岸边石滩……
巨浪退去,江面恢复平静。
房千岁小心地驾驭他们的筏子,缓缓停靠岸边。
沈公子趴石头上吐水:“哎呦卧槽,碰上水族赶大集啊?”
就连凤大人也暗自庆幸,船上倘若没有小千岁,他们这会儿集体都掉江底变鱼了。
水族并不是来赶集的。
房千岁神色严峻,向崖底的石滩奔去。
一排一排的鱼人,安静地躺在崖下,悄无声息。有些是冲滩搁浅,有些竟是悍然触壁,像是受到某种不清不明的暗力的牵引,才走了绝路……
那些面容英气勃勃的男子,眉心痛楚,双目紧闭。每人都印堂发黑,浓眉中间积聚一团黑气,慢慢地整张脸失去血色。
房千岁不甘心地跪在地上一个一个检视那些男子女子,最终遗憾,表情暗下去。
怎么会这样?
楚晗蹲下轻声问:“他们死去了?”
房千岁黯然地说:“还没有。他们的灵力和气息散了,如果不能在七日内恢复过来,就会死去。”
所谓灵物的气息散去,就好比人没了魂,魂飞魄散,身体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楚晗忽然想起,他见过被封住魂魄气息的人,就是他们偷袭得手制住的廖无涯廖无痕两个鬼卫。小千岁以法术封魂之后,七天内没人替他们解开封印,果然那两位廖大人无可救药地挂掉了。
凤飞鸾在身后淡淡地开口:“又是这般。”
房千岁突然回头,盯着凤飞鸾:“又是怎样?”
凤飞鸾说:“漠北的黄羊不明缘由地跳崖,京西门头沟的灵鸟结群投湖,现在又轮到这些鱼人。”
沈承鹤最见不得帅哥美男遭遇不幸,摇头叹气:“这些人迷路了?搁浅了?太可怜了啊。还有救吗房大爷,想想招啊!”
房千岁严肃道:“现在正值冬眠季,就不是我水族巡游而上的时节,现在也不应涨潮,他们怎会‘搁浅’?”
凤飞鸾:“灵界的晨昏潮汐早就不准了,原本是巳时为潮、酉时为汐,现在的水势随时随意都可能上涨倒灌……不然我又怎么会不慎触发地下水脉?”
凤大人也不是第一回以金杖划出焰池,竟然一棍子下去戳穿了神都地脉,地下水脉的潮汐已经不对了。
房千岁质问:“这样的情形发生多久了?!”
凤飞鸾答:“你离开太久了,三太子,大概有五六年了。”
凤大人神情漠然,没什么表情,毕竟与水族没有渊源,心冷之人就不会感到痛惜。唯独房小千岁十分难过,感同身受。楚晗瞧得出来,却帮不上忙。他蓦然想到初来神都时,那些被黑洞吞噬变成皮囊的倒霉蛋,也是这般面膛发黑毫无生气,最后被打造成青铜人使唤。
楚晗一直认为,浩浩荡荡拱卫京畿的青铜大军,是这神狩界里最世态炎凉又惨无人道的一项发明和存在。现在,难道神狩界里许多灵兽也难逃厄运,与青铜人一样要变成失去魂魄、气息的皮囊吗……
地脉改道,潮汐反转,看不见的黑洞物质仿佛在一点一点吞噬神界万物的灵力。这块地界,一定陷入某种奇怪的轮回。
这些水族只是暂时被吸去灵力气息,应当还有的救。
房千岁知道跟凤大人交流没什么用处。指挥使大人这些年忙着在翊阳宫炼丹成仙呢。房千岁站起身来,只考虑了片刻,转身来到江边。他一指蘸了口水往空中无形地一抛,再蘸江水在石滩上写下几枚符咒字迹。
江心彻底恢复平静。过了好一会儿,大约半个时辰,支流小溪里凭空迈出一段水迹脚印。水迹之上恍然现出俊俏的人形,竟是左使家的随琰公子!
随琰恭敬一揖,微笑道:“千岁,楚公子,属下恭候多时了。”
楚晗在这世外桃源似的大河沟里憋了好几天,乍一见熟人,着实一惊。他一看随琰从容的风姿,淡定的言语,立刻就明白了。
他以为他们四人一直处于险境,逃不出去,其实不然。他们一直都可以出去。
凤大人伤早就好了,能够攀上高崖,但是就不愿带沈承鹤上去。
而房三殿下身在水源,好歹也是水族黑-帮太子,随时都能呼风唤雨招来手下兵将“救驾”,就是不召人来救。
桃源深处的美人与盛景,让人流连忘返,暗自不忍离开。只是如今形势所迫,他们不该继续滞留这里,泛舟江上高枕无忧了。
……
第八十章:百丈高崖
这条峡谷异常幽深,水系复杂,即便是聪慧灵敏谙熟水性的随琰公子,也足足游了半个时辰才到他们这里。
这几天在桃源深处流浪,野炊,漂流,露营,再时不时打个野炮,楚晗他们一行人皆衣不蔽体,已经习惯了。这会儿突然来个外人,在外人眼里,他们四个简直像林子里走出一窝大脚野人。
沈公子还自己弄了一条兜裆布,遮住羞处。
左使公子见着他们这样,表情却并不诧异,只是会心一笑,与衣着极其“朴素”的三殿下交谈时十分淡定。
那时在烈焰池之上,神都凤军与澹台野战军捉对厮杀,迅速就跑没影儿了,只剩下白山的水军。禺疆大人无论如何不会抛下他家三殿下不管,因此循着洪水的流向,紧跟着追来了。
原来,这么些日子里,他们四人在深谷河道下面玩儿着野外生存漂流,左使大人的队伍追着三殿下强大的龙息而来,一路沿着峡谷的走向急行军。大部队恰恰就在他们头顶,百丈悬崖之上!
左使大人行军十分谨慎,既要守护房千岁与楚公子的周全,又善解人意地不敢惊扰好事。房千岁一行人清晨泛舟而行,左使军团也跟着开拔,悄悄跟踪;他们几人晚上歇了,水军也偃旗息鼓,就地安营扎寨……
楚晗这时心里一动,觉着不对劲:“随琰公子,你早就知道我们几人在这下面?”
随琰微笑着点头:“是。”
楚晗:“你瞅见我们了?你下来过?”
随琰又是一笑:“嗯……我父亲也是不放心,一定要确保公子您的平安,我每晚都下来看一看。”
楚晗:“……”
随琰公子的笑容十分特别,在灵界水族中很少见,一笑知冷暖,眼底有温度。温柔贴心的笑意从眼角丝丝入扣地融入整张脸,最终恰到好处地收敛在嘴角。楚晗过来这边见美男见太多了,天涯处处都是芳草。左使家这位公子实在算不上长得多么惊世绝艳,却别有一番打动人心之处。
也亏得楚少爷不是个花心情种。不然,若选个美妾纳入房中,他一定将这伶俐贴心的暖男打包拎走。
随琰附耳问房千岁:“要不要我唤螣姑娘来,先为殿下盥洗梳妆再上去?”
左使公子说得含蓄,这是考虑主人家实在衣冠不整,仪态全无,头发都烧没了,这样儿不好意思见那么多人啊。
那俩人嘴唇蠕动着交谈,楚晗都能听见。
楚少爷特大方地说:“对啊!快找螣儿来替你接上头发,发型弄一弄,鳞也补一补,以前螣儿给你打扮得多好看。”
随琰:“……”
房千岁就知道楚晗是假大方,其实酸着呢。但楚公子不是一哭二闹的炸毛撒泼性格,凡事专门喜欢在心里翻来覆去纠结,时不时勾兑一壶小醋。房千岁其实更怕后者,生怕娘娘哪天真的抑郁了。他淡定地咳了一声:“不用螣儿了。不要耽搁,我们上去!”
楚晗心里满意,嘴角露笑。
房千岁洒脱地一摆头,用眼神吩咐随琰:助我们几人上去吧。
随琰仰天吹了十数声蛇哨。蛇哨悠长,音调尖锐而险峻,穿透百丈云层,不出半刻就唤来数不清的年轻灵蛇,一条搭着一条,从崖上窸窸窣窣地垂下。
这块悬崖比幻情谷深邃得多,爬上去不太容易。
他们既然上去,就不是只上去两个人。后面还有沈公子与凤大人呢。
随琰与指挥使贯有嫌隙,侧身而立,不愿与凤飞鸾对视,默然不语。
凤飞鸾昂着下巴瞟向远方。
房千岁一摆头,吩咐道:“先上去再说,给他也搭个‘梯子’。”
随琰还没应声,凤飞鸾傲气地说:“不必了,我自己能上去。”
沈承鹤眼巴巴地:“那、那我呢?”
楚晗:“凤大人,我们一起走。”
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的凤大人,垂眼一哼:“以为本宫真是落草的凤凰,就飞不上去了么还用你们相帮?”
楚晗笑道:“朋友之间不斗意气。下回倘若指挥使大人愿意助我,我一定不拒绝你好意。”
凤飞鸾:“……给我一条长绢。”
……
桃源曲江一路向着神州大陆的东南方向奔去,在某一段再次进入地下暗河。他们倘若不想四人再次屏气投入暗河水底,就只能从高崖这里出去。
于是,他们这四个衣衫凌乱的大脚野人,这天正午时分,从崖底慢慢地爬了上去,爬出深邃的地裂峡谷,重见天日。
从中午爬到日头西斜,晚霞染红山谷河道。
房千岁几乎赤身裸体,只缠围腰,攀在悬崖一侧,在夕阳下化作一丛漂亮的剪影,手臂肌肉在霞光中轻颤。
房千岁爬几步,就低头看看下面的人。
房千岁很体贴地问:“成吗?我背你?”
楚晗轻松一抖肩膀:“小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