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手绑缚他的鬼卫军校还是见识太浅。楚晗在狭小的转圜余地之下轻轻将手腕错位,不是肩膀,而是错位腕骨与指骨某几处关节。他两条小臂好像一下子就从前端变长一大截,双手再慢慢绕上来自己解开腕上绳索。他让自己腾挪的动作尽量细微难辨,同时蠕动着将双脚也脱开……
脸不想动了,怕下颌骨脱下来暂时摁不回去,怪难受的。不然他可以把脸也错一下,立刻将嘴上封堵的乱七八糟东西吐出。
胸口仍然很疼,楚晗做这些时不声不响,咬牙忍疼时咬破了舌尖嘴角,一嘴甜腥弥漫。
他是那时突然之间,身心也疲惫不堪,他的千岁小爷在哪呢。难道方才的幻觉是真,三殿下在他伤重之时摄入他心魂,知晓了他的踌躇反侧,对他伤心失望了?……落难于困境中时,终究还是渴望最亲近可靠的那个人能来救他。
装俘虏的这只皮囊袋,大约是某种灵兽的皮子制成,很韧。楚晗两手在背后摸索,隔着皮袋摸到矮脚桌案上一条坚硬的金属,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他艰难地揉弄那一层皮料,竟然比掰弯铜条铁臂还难。那一小块方寸之地在他手指上变软,映得透明……
就这同时,傲慢的男子命手下也抛进来一条人形大皮口袋,装的就是来做交易的俘虏。
澹台雁门话音里明显抖出微微波澜,盯着那皮口袋:“打开我看。”
对方远远地轻蔑一笑,故意踢一脚皮口袋里的人。皮靴碰撞皮肉骨骼撞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并没带来俘虏的挣扎,里面的人就没动静。
双方隔开老远一段安全距离,都知道对家身手功夫厉害,又怕有诈有埋伏,互相都不近前,逡巡着伺机待动。前来换俘的男子扯开皮袋绳,里面露出身着四品官袍的一条手臂。
澹台雁门直勾勾盯着那胳膊。
那人腕子上,戴着一串再熟悉不过的楠木手串。
腕上还曝露累累伤痕,血迹已干。
澹台雁门眼眶骤然红了,声音里撕磨出恨意:“凤飞鸾……你折磨他。”
凤指挥使不疼也不痒地一抖雀翎披风,冷笑道:“澹台敬亭既然落到我手心里,本宫不揭他一层皮?啧,北镇抚司大狱里十八般好玩儿也好受的器具,他都尝了个遍……这人已经让我废了,我用不着了,你领走吧!你若改主意了,不想换了,呵,我就将他扔进兽峪喂狼。”
凤飞鸾姿容优雅,唇边浮笑,话说得极其干脆利索,透着骨子里令人胆寒的冷漠。
澹台雁门半晌说不出话,脖颈青筋凸跳。手足遭此残害,当场如受锥心之痛,简直想撕了指挥使大人一张精致带笑的脸。
澹台雁门也是因为凤飞鸾那两句话,放下了疑虑警惕。
事实上,他初始对指挥使主动前来的一场交易,是带了八分的不信,就不相信对方能有诚意交出人。况且他前几日明明看到面孔身材酷似敬亭的人逃入白山左使水阵,难道自己眼花了?
这就是个你来我往的心理战,凤飞鸾假若有一句轻话软话、不够狠辣的话,他都不信那皮口袋里装的能是澹台敬亭。然而凤飞鸾就这样当面直言不讳曾对某人用尽酷刑折磨,放出狠话,反而令澹台雁门痛心疾首地相信,皮囊袋里一动不动挺尸的,是他兄长。
那里面即使已经是一具尸体,他也得把人换回来求个全尸。
澹台雁门压抑住喉咙的痉挛,哑声道:“好。你要的你拿去。”
凤飞鸾:“我还没有验我要的人。”
澹台雁门急道:“外面混来的一个生面孔,又是个半死不活伤号,我又不稀罕留,骗你做什么?!”
凤飞鸾眉头立时蹙起:“你用玄冰掌伤了他?……”
楚晗:“……”
楚晗用三个手指戳破了束缚他的皮口袋,手指像长了眼在背后摸索,暗暗将金属攥进掌心。
凤飞鸾干脆利落抓起脚旁捆扎的口袋,突然高声喝道:“拿去!!”
眨眼间的瞬息突变,楚晗隔一层东西,都能感觉到面堂上一阵铺头盖脸的压力向他掠过来。
隔着一丈余,指挥使大人腾空而起,抓起自己拎来的皮口袋狠狠掷向澹台雁门。皮袋裹着个僵滞人躯,空中叽咕翻滚着劈头砸过来,紧跟着就是凤飞鸾狠厉霸道的一掌。这样阵势,那一刻也让澹台雁门投鼠忌器,纵有再俊的身手也不敢贸然再放什么玄冰掌大招。
凤飞鸾飞身扑来,一掌却不是偷袭害人,当然是直奔目标,自信地抓向案上捆放的俘虏。
澹台雁门也顾不上楚晗了,跃出去接住凤飞鸾抛过来的人。
楚晗那时整个人当胸被抓起来,胸口千挠百爪般恶痛,差点被挠得背过气去。皮口袋在半空就被凤飞鸾迫不急待从中一撕两半。楚晗露出一颗头来,吐出口中封堵物低吼一声“他骗你的那不是澹台敬亭!!!”
……
映入楚晗瞳膜正中的正是这张姿容绝代的脸,久违的指挥使大人。
凤飞鸾横抱住劫来的人。两人骤然一打照面,吃惊犯愣的是凤指挥使。
凤飞鸾愕然:“……是你?”
“你”字顿在半空凤大人一声闷哼痛叫,右掌再次中招。一枚不知哪来的金属桌案包角裹着电流戳进他掌心,戳出了血!他整条胳膊电麻了,像抛火炭一样抛开手。
第七十章: 拔河
楚晗一句示警是喊给澹台雁门。
那两位神气活现睁眼对峙的家伙,还不如他一个蒙在口袋里俩眼一抹黑的俘虏脑子明白。
楚晗被甩包袱一样又抛回案上,再滚到地下,“噗”得吐出一口血。他也是竭尽气力偷袭挣脱了指挥使大人。即便身受重伤,神智仍然清醒着,心知肚明不能落那蛇蝎美人儿手里,拼死也要逃。
凤飞鸾这是第二回在楚晗跟前吃亏,失了算还伤了手,一双精致美貌的凤眼渍出恼羞成怒的小火苗。他自以为聪明一世一个人,总在楚少爷这里吃亏。楚晗就是武力值拼不过鬼卫头子,却招招总是占先,着实让指挥使大人跌脸面。
再说这位凤大人,由亲信从幻情峪救上去之后,这几日腿伤还没痊愈,强撑着身子骨,换了一头神鸟坐骑连夜赶过来的。他想要调换的人,自然不是楚公子。他想换的是他朝思暮想要亲手抓回来捏死、啃死、将骨头一寸一寸敲碎了敲死的另个宵小之徒。
上了灵界全境通缉令被画影图形的活人细作,有两个。这也是手下情报失误了,令指挥使误认为澹台雁门擒住的是其中某一位。他也没想到,花费一番心计弄来的竟是楚晗。在凤飞鸾眼里,画影通缉的二人相貌是天壤之别,楚公子清秀单薄,姓沈的身材威猛英武肩宽腿长,化成灰儿也不可能认混了……指挥使大人恼火暗骂,消息营的一群废物蠢材,都应当剔了琵琶骨晒成肉干儿!
再说这边的澹台雁门,听到楚公子预警方才醒悟,半空倏然抽身躲开,是怕抛过来的东西被一贯狡诈冷艳的凤指挥使下毒,暗算他或是怎样。
待那一坨人形包裹落了地,澹台雁门小心翼翼挪步过去用剑挑开绑绳,掀掉累赘的一团包裹物。
里面也是一张熟人脸;竟然是身材长短薄厚与澹台敬亭十分相似的前任指挥知事廖无涯,且面色青白,身躯已硬!
澹台雁门从那人胳膊上,撸下那串刻有他兄长姓名的楠木串珠,怔怔地端详,攥入自己手心时手指关节都攥得发白。他气得大喝一声,一掌吸住廖无涯尸身将人提起,跃起来当空狠狠一扯……
可怜那位生前受尽荣宠、盛气凌云的廖无涯大人,生前所托非人,人一走茶就凉,被弃若敝履,最后落得个颈骨脱环身首分离的凄凉可悲下场。
大帐之外阴风大作,润雨连绵。水汽厚重,骤然洇入所有人的衣襟。
“澹台雁门在哪里?!”
“你出来!”
又是一个万分耳熟的声音从半空响起,自带一股子明火执仗前来打家劫舍的霸道慑人气势。这一声喊,让伏地的楚晗突然眼湿,粗喘,终于盼来救星。
凤飞鸾也是暗自一惊,心知又一个对家来了。如果以一敌二,他的局面就不妙了。
银发白裙身材高大的人,从树梢上大步流星掠下,步履卷着疾风,眼里是一团焦灼的暗红色。小千岁一看就是一宿没睡,头发衣服还是昨天的样子;肩后发丝被火燎去小一半,凌乱飞扬,显出那么一种受困于焦虑煎熬中才有的狼狈。
房千岁肩上也扛着个人,这才真是来找澹台将军换人的。他就是晚来了半刻。
他扛的是真正的南镇抚使。他颇费了些功夫,把小九爷从澹台敬亭肉身里弄出去。九殿下暂时失去肉身依托,被迫钻回山间的熔岩洞,岩浆池下面休养生息去了。房千岁也因此迟来一步,被指挥使使诈占了先机。
三家人物各含私人恩怨,这么一个场合遽然碰面,万般滋味都涌上心头。打招呼客套寒暄都免了,谁不认识谁啊。
房千岁一袖子挥开试图阻拦他路的铜甲兵,肩上扛人直接飞入中军大帐,一眼瞧见受伤倒地的楚公子。
“凤飞鸾?!”房千岁怒不可遏,两眼射出火星,瞳膜上染起一层想掐死谁的猩红色。
他以为把楚晗伤得吐血满地爬的,就是惯有前科的指挥使大人。
“你要的人还给你。”房千岁说着,将扛来的人一把掷向另一边的澹台将军。
他懒得跟澹台雁门废话,多说一句都嫌多。他是来换俘的,只想要救回他在意的人。至于其他人的死活,三太子通常也不会特意放在心上。当初利用南镇抚使的身躯借道,无论如何是设计亏待了对方,这次一报还了一报,在澹台雁门这里吃了大亏他无话可说。江湖中人恩怨分明,他也并不打算记仇报复,只要能换回楚晗。
澹台雁门又接了一回当空抛过来的人,这一回看在眼里揽在怀中的,真真切切是自家兄长。
南镇抚使那一身精致的香麻色官服早就没了,裹的是干净的蛋清色长衣长裤。这人双目紧阖不能言语,然而抚摸颈脉和胸口,能感觉微弱脉象气息,应当是还活着。澹台敬亭身上的旧伤鞭痕都已痊愈,神态安静。水族的生肌灵养颜露,各种灵药也不是吹嘘的,即便暂时不能让南镇抚使生龙活虎地蹦回来,至少能将表面伤口都囫囵地抹平擦净,皮肤看着鲜活富有弹性,容颜如生。
澹台雁门往日里绷得冷傲凶暴的一张脸突然痉挛变形,眉心一团戾气涣散开去,鼻子眼眶充血变红了。
他横抱了人,单膝跪在地上,反复低声念道:“哥哥……哥……”
眉目如此相似一对同胞兄弟,眼见着其中一个此时横卧当场双眼紧闭命垂一线,唤不出一句声息。这样的情景,难免令人动容。
房千岁这会儿倘若顾得上招呼这位澹台大将军,定会丢给对方一个同情又鄙弃的眼神: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
神都城的一代名将澹台雁门,也有今天,尝到亲人受难伤痕累累刻骨锥心的疼痛。堂堂北镇抚使,当年坐镇京畿大狱在灵界呼风唤雨之时,也是何等的威风嚣张;得意骄矜反出神都欲夺指挥使帅位时,又是怎样的枭雄壮志。
这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或为官或为匪,境遇是天壤之别。为官时横行天下,为匪时任人宰割。有朝一日伤到了自己最在意最亲近的人,才明白铭刻体肤的悲痛滋味,悔不当初的勃勃野心。
房千岁还了澹台敬亭,了却一桩心事,转脸奔向伤在地上的楚晗。
楚晗唇珠正中挂血,努力微笑一下安慰对方,伸出手。两人指尖几乎碰上,只差那么几寸。
也是在这紧要关头,局面再生变异。
房千岁与那位裹着大红袍冷眼玉立的凤指挥使,相距约莫就只有十几步之遥,楚公子在他二人之间。房千岁迈向楚晗时,没想到凤飞鸾面色隐然一变,身形霎时间晃动,伸开五指霸道地也抓向楚晗!
房千岁想要换回的人就在眼前。
而指挥使大人内心想要召唤回来听凭他驱使的人,在哪呢?
凤飞鸾就是不甘心,愈发钻了牛角尖。他一世英名毁在宵小胯下。那个始乱终弃的大混球倘若不抓回来,到死那天他都不能阖眼。某些人吃干抹净提了裤子就走,或许下一刻就要回到凡界那边去了,再也不会回来……眼前只有这最后一次留人的机会。
而指挥使大人所谓“留人”的手段,与房千岁挽留楚公子时一番真情直言倾诉的方式,是截然不同。江山容易改,本性总难移……
凤飞鸾动了心机即刻下手,毫不迟疑地飞身掠向楚晗。双方同时下手夺人,也同时瞄到对方的动势。房千岁是以龙爪手带起强大的龙息,龙息附住楚晗四体全躯,猛地往上一浮,借着翻云覆雨手就将人往自己这边带过来。凤飞鸾五指突然在空中伸长,骨节颀长凌厉的手指如探囊取物,招式带一股阴邪气,抓住楚晗也是猛地一带!
楚晗身体旋转着荡起来了,往这边一扯随即又扯回去,整个人悬在半道上。
两股极其汹涌强势的力量在空中拖住他,互相都不让,生生地隔空变成一场形如拔河的对峙。
房千岁低吼:“你放手!”
凤飞鸾强抵住对手的龙息威力,俊面含威:“我不放呢?”
房千岁惊怒:“你……”
房千岁不能放开手,却吃惊地看到楚晗已随着两股力道在半空中不停挣扎翻滚。楚晗哪扛得过那俩人强悍的功夫力道,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身体,被动地僵滞在中间。他的面孔五官被纠扯得迅速痉挛变形,痛苦不堪,又说不出话。
灵界上下数一数二的两个高手,都动了真气,天地震动变色。在场其余那些不入流的小兵小卒,早已被龙爪旋风的威力震得东倒西歪,活像遭受龙卷风柱袭掠之后树林子里倒伏的一圈桩子,全都顺风朝后仰了。
就连澹台雁门也迅速后撤了几大步,抬起一手挡脸,屏息挡开龙爪手带起的飞沙走石。
澹台雁门都受不住这场面,更何况楚晗。
房千岁是单枪匹马现身,也留有后招,后面远远跟着老七老八两位高级保镖。然而都没料到指挥使遽然出手发难,拖住楚晗形成这样拉锯的态势,七爷八爷埋伏在远处端着枪,都无法放枪子,生怕崩坏那二人相缠相据的气场,以致伤及楚晗。
楚晗原本就挨了掌,血脉发冷,气息微弱,血已顺着嘴角流下一线,滴在地上。
房千岁双眼曝露出一片惊痛,手一抖发力锐减,立时就看楚晗被指挥使大人牢牢牵住,又往另一边拖去。
房千岁从牙缝里咬出几个字:“凤飞鸾,你……你想干什么?”
凤飞鸾斜睨着他,也咬出几个字:“想要这个人,怎样?”
指挥使大人在漩涡式的强大龙息面前绷着脸勉力支撑,五官也被拖曳得狰狞变形,帽子披风刮得乱飞,美型都顾不上了。他就是倚仗手里拖住了楚晗半边,迫使对方不敢发大招。
房千岁眼红爆吼:“他没害过你,你何必伤他?!”
凤飞鸾也吼:“我没想伤他,你即刻放手就不会伤到他!”
房千岁目眦绽出红丝血痕,肩膀发抖:“……我不想与你为难,你为难我?!”
“……”凤飞鸾咬住嘴唇,自知理亏干脆就不答话,也不放手。他也不愿道出自己内心最真实复杂的意图心机,也知道那事的纠结和难堪。他本心并未想要为难楚公子,但是为达目的从不顾忌手段。
楚晗:“嗯……”
楚晗剧痛之下泄漏一声压抑的呻吟,却还强忍着不想暴露这时候的无助。他是被两股反向的掌力吸附住,横身悬在半空,脚下无处依托。他全身骨节异动作响,骨头零零散散快要脱臼,肌肉撕裂般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