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毡的质地粗硬,摩擦着皮肤有点疼,保暖的作用也相当有限苏合一边裹着毯子一边发抖,脸色苍白
杜云飞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掉他肩上的毛毡,然后将人包裹进自己怀里
苏合感觉到杜云飞的体温从背后贴来,还隐约带着心脏的跳动寒意被驱散了,可他的双臂却结结实实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觉察出这细微的颤抖,杜云飞轻抚着他的胳膊
“还冷么?”
苏合摇摇头,旋即又轻声道:“咱们总不能这样走回别墅里我们得把衣服烘干”
说着,他抬起胳膊将杜云飞的手夹住,两人一起笨拙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根立柱前
柱子上固定着银色的石英加热灯,苏合将开关打开灯丝很快红热起来,他们赶紧找了几根竹竿,将湿衣服挂在灯下
杜云飞把一张毡垫铺在地上,拉着苏合在加热灯前坐下融融暖意迎面拂来,逐渐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今年夏天的确很冷”杜云飞将毛毡往苏合身上笼了笼
苏合嗯了一声,拿出了刚才摘的西红柿,在挂着的湿衣服上擦擦,先让杜云飞咬了一口
“咱们这儿还算是好的呢再说了,天气冷点儿,台风也不会太强对我们也有好处”
两个人坐在地上吃着西红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放眼望去,近处是一排排郁郁葱葱的植物,远处的玻璃墙和屋顶上雨水哗哗地冲刷着这动静之间的对比,倒更显得温室里舒适安全了
既然是杜云飞主动抱上来的,苏合也乐得赖在他的怀里不挪窝然而两个人就这么干抱着,迟早要擦枪走火杜云飞想了想,还是决定主动说些什么
“那棵天目铁木,看上去很普通”
“铁木嘛,以前都用来打家具做砧板的,想不普通也很难啊不过天目铁木也是铁木中的特有种,原生地的山上也只剩下五棵了,是国一级保护植物”
“为什么这么少,难道它不结果实?”
“结啊但就是发不出芽来你想想,只剩五株了,都是近亲繁殖能不绝后吗?”
“……真的?”
“我说是真的你就信?那五棵树里头只有三棵能结果实,结出来的果实大部分都是空包弹就算有饱满的种子,也得经过一百多天的休眠,满足各种苛刻的条件才会发芽反正就是感觉特别不情不愿,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
“岛上这棵树,是你父母种的?”
“嗯,他们还年轻的时候用老树上发出来的新苗扦插的一开始种在我老家,我家出事之后也没什么人照顾它后来有了佛光岛这么个地儿,我就把它托付给了植物园”
轻描淡写的描述,但杜云飞却能感受到这棵树对于苏合的特殊意义
他低声问苏合:“你之所以主攻植物学,是受到你父母的影响?”
“这是当然的了不过我自己也很喜欢”苏合点头,接着反问,“那你呢?为什么学医?老中医世家?”
杜云飞忽然沉默不语,就这样安静了足有半分钟左右
苏合本以为又触碰到了什么雷区,正准备岔开话题,却感觉到杜云飞的手臂搂得更用力了一些
“这件事,我从没向别人提起过……不是什么好事,说出来也许会让你也跟着一起难过”
“如果你想说,那就说吧”苏合轻轻覆上杜云飞的手,“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在佛光岛过去无论发生过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拿得起才放得下”
像是认同了苏合的观点,杜云飞将目光投向远处玻璃墙上的雨帘
“我家上数几代,从没有人从事过医务工作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商人,当年共同经营着一家外贸公司他们经常四处奔走,家里留下我和我的姐姐,跟着我的祖父祖母,还雇了一名保姆照顾”
杜云飞的姐姐比他大了六岁,已然属于两个不同的年龄阶段当杜云飞快要初中毕业的时候,她正在外地上大学手足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杜云飞最投缘的人,倒是保姆菱姨的儿子,阿恒
阿恒长什么模样,杜云飞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只是依稀留着一个“很好看、很乖巧”的印象菱姨与丈夫离婚后,独自一人带着阿恒离乡背井,家里经济拮据,甚至连房子都租不起
杜云飞的祖父母都是笃信佛教的慈善人,见菱姨为人老实厚道,再加上家里偌大的房子常年缺乏人气儿,就让他们娘儿俩一起住进了保姆房
正巧,阿恒就读的中学与杜云飞的学校相距不远,两个少年结伴一同上学放学,倒是省去了接送的麻烦
在一起相处得久了,少年们亲如兄弟手足一般,还拥有不少彼此之间才会知道的秘密
回忆到这里,杜云忽然问苏合:“之前我只提起过,在大学里有一位女友你会不会觉得奇怪,我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双性恋的?”
苏合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既然你都这么问了,那什么阿恒肯定就是你的初恋喽”
“你不开心了?”杜云飞的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戏谑
“停!我改变主意不想听你说了”苏合夸张地捂着耳朵,想了想却又嘟囔道:“……那个阿恒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阿恒死于15岁那年的冬天而不幸的种子,却是在初三结束的那年夏天种下的
那年夏天,在回家的路上,杜云飞第一次见到了阿恒的父亲
那个男人的长相也早就模糊了,隐约与阿恒有五分相似杜云飞一直记得的却是他花哨的穿着,脖子上的大金链子,以及他开的一辆好车
朴素节俭的菱姨怎么会有这种前夫——杜云飞并不是没有产生过类似的疑问,但阿恒的喜悦却打消了他的疑惑
父亲的出现对于阿恒而言是个大惊喜,因为他陆续收到了许多礼物许多以菱姨的财力根本不可能买给他的东西
阿恒跟着菱姨住一间屋子,他担心礼物会被母亲发现于是央求着保存在杜云飞的房间里衣服、漫画书、玩具、甚至还有一看就知道是被淘汰下来的手机和电子产品
起初杜云飞以为这是一个父亲在弥补父爱的缺位,但他很快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单纯
又过了一段时间,阿恒的父亲说要带他们出去吃饭阿恒又央求杜云飞出面,向家里撒了一个谎,两个人坐上了阿恒父亲的汽车
说是要去吃饭,可是他们去的不是餐厅,而是一间半陷入地下、光线昏暗的的酒吧酒吧里全都是男人,一听见门铃声,就齐刷刷地扭过头来张望
那间酒吧的简餐并不好吃,但阿恒却还是很高兴青春期叛逆的少年与母亲开始疏远,父爱来得仿佛“恰是时候”
这之后,阿恒的父亲还曾经带他们出去吃过几次饭,每一次都选在不同的酒吧
不同于阿恒,觉得无聊的杜云飞逐渐发现,所有这些酒吧墙上、桌上摆放着的册页里,到处都是“不寻常”的图片;而酒吧的客人也总是只有一种性别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开始了解到一个新的世界”
杜云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苏合却感觉到了压抑
“……我猜阿恒的爹不是个好人,后来怎么样了?”
“一个月后,他又要带阿恒出去吃饭我已经厌倦了再替阿恒作掩护,很想拒绝可是阿恒向我保证,暑假之前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所以我还是陪他去了却没想到,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第87章 天使与魔鬼
与前几次见面一样,阿恒的父亲又选择了一间陌生的酒吧然而稍有不同的是,这一次,阿恒与杜云飞被带进了酒吧深处的包厢
包厢里很昏暗,墙上嵌着一台大电视,真皮坐椅的臭气与通风不良的霉味混杂在一起,墙上还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海报
低矮的茶几上放了几样小吃,阿恒无所忌讳地吃吃喝喝,还看起了电视;杜云飞却丝毫没有进食的欲望
阿恒的父亲出去接了个电话,好几分钟都没有再回来又过了一会儿,包厢的门忽然被推开了,走进来四个不三不四的男人
“……天哪”
猜到了接下即将发生的事,苏合打了一个寒噤可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已经迟了
聪慧如他,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紧紧抓住杜云飞的胳膊
杜云飞的声音明显地沉重起来:“阿恒的父亲在饮料和小吃里下了迷药,那几个男人也是他叫了来的……阿恒这才意识到他爸要害我们一番挣扎之后,他拼命抓住了几个人,叫我先跑而我虽然成功地挣脱并逃出了包厢,可刚跑到大厅,就撞上了阿恒的父亲”
“……他在望风?!”
“对当时酒吧里不少人都盯着我们看,他忽然自称是我的父亲并叫出了我的名字,要把我抓回包厢里去还好这时有人帮了我一把,这个人后来你也认识”
“……难道是诚哥?”
“当时老诚和几个朋友就在一边的卡座上,听见动静过来凑热闹就是他帮我报的警听说警察马上就到,阿恒的父亲立刻想逃老诚和几个朋友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抓住了”
不幸中的万幸,多亏老诚的仗义相助,包厢里的阿恒终于也被救了出来警察将阿恒他爸和那四个男人带回派出所,而两个少年也被带去协助调查
纸包不住火,杜家的人和菱姨也陆续赶到了
“直到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阿恒的父亲原本就是一个同性恋当年他隐瞒性取向与菱姨结婚,只是为了给家里传宗接代菱姨怀孕后,他肆无忌惮地暴露了本性,甚至将不同的男人带回家中住宿阿恒出生后,菱姨决意离婚,可男方持续对他们母子进行骚扰,令她不得不离乡背井出来打工阿恒的父亲这次找上阿恒,是因为他欠了别人一大笔钱据他向警方交代,酒吧的这次事件只是个开端他的计划是控制阿恒,让他成为自己的摇钱树”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渣?!”
实在找不出别的形容词,苏合听得血脉偾张,咬牙切齿
“可他却坚持认为自己是受害者”
杜云飞接下来的话,则更令人匪夷所思:“在他看来,自己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性取向造成的而且他仇恨阿恒,认为阿恒夺走了他本应得到的关怀和照顾,甚至把阿恒当做怪物来看待”
“我去!打他一耳光,他就有理由毁灭全世界了?段鲸也被逼婚,可他骗过女人吗?他家也逼他传宗接代来着,星泽不照样是他的心肝宝贝?既蠢且恶,这种人怎么不去死一死”
说到这里苏合突然停顿下来,看着杜云飞:“可你之前说,死的是阿恒?”
“对”杜云飞点头:“阿恒从七楼跳下来,正好掉在我的面前”
“怎么会?!自杀?!”
酒吧遇袭的事惊动了两个少年的家长,杜云飞的父母连夜从外地赶回各方坐下来对质,抽丝剥茧,案情很快清晰起来
因为阿恒连累了杜云飞,菱姨被辞退了母子二人收拾东西离开了杜家,也不知去向何方
杜云飞的命运也就此改变了,家人商量之后决定,明年夏天一过,就送他和姐姐一起去美国上学
这之后大半年,杜云飞再也没有见到过阿恒直到暑假快要开始的时候,一天放学路上,他在学校门口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恒还是那个阿恒,只不过黑了、也瘦了他身上穿的也不是校服,而是看起来脏兮兮的t恤和牛仔裤
他告诉杜云飞,他跟着母亲回了乡下乡下的风景很美丽,有一望无际碧绿的农田和连绵的远山可是那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忍不住会想念起城市里的风景,想念起杜云飞和在杜家生活的点点滴滴
阿恒陪着杜云飞走了一段路,在快到杜家的十字路口停下来他指着一幢老旧的居民楼,说自己就临时借住在这里
两个少年在十字路口告别,当绿灯亮起的时候,杜云飞穿过了斑马线
也不知怎么的,身后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他跟着回过头去看,正好看见那幢老旧的居民楼顶上站着个人影儿,忽然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人潮涌动着,等到杜云飞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那个坠楼的少年面前
“阿恒那时候还活着,可他的头上、嘴里全是血手脚都摔断了,扭成奇怪的角度我跪在他的身边想要将他抱起来,可他的肩膀竟然是软的,骨头已经摔碎了……他一直看着我,看着我,嘴里反复喊着‘好疼’我知道应该做点什么来减轻他的痛苦,可当时却对急救知识一无所知整整五六分钟,他在我怀里痛苦呻吟了五六分钟,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分明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往事,可苏合的心情依旧跟着杜云飞的声音一阵阵纠紧
“说句老实话,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就算医生及时赶到,恐怕也做不了什么你真的不用太过自责”
“但如果我是医生,至少我能够看出来,阿恒当时的精神和身体状态有多么危险”
杜云飞抱紧了怀里的苏合,极为难得的,像是在寻求着慰藉
阿恒的死登上了第二天的都市报看了报道,杜云飞这才知道原来回乡之后的阿恒生活得很不好
自打回乡后,菱姨的情绪就崩溃了
她怎么都不能理解,自己含辛茹苦独自带大的儿子,为什么会去接近她那个没心没肺的人渣前夫,甚至会将雇主的儿子带去那种龌龊的地方
……莫非,儿子也是个同性恋?
无论阿恒如何解释,菱姨始终都不相信她开始疑神疑鬼,甚至怀疑家里藏着男人她开始监视阿恒的一举一动,甚至就连上学和放学都必须有她的陪同
另一方面,阿恒的爷爷奶奶也出现了他们要求阿恒去找警察说情,甚至还想让他去找杜云飞为儿子开脱,以减轻罪责、免除罚款阿恒不愿意,于是劝说变成了威胁和谩骂,这个被他们逼迫着生下来的孙子,仿佛一夜之间又变成了毫无血缘的陌生人
而就在这一声声的谩骂中,乡下的人们慢慢开始知道了阿恒的秘密学校里的孩子们开始嘲笑、欺负阿恒,说他是与亲爹乱伦的怪胎,公然在操场上殴打他,将他的课本书包丢进池塘里,往他的饭盒丢蟑螂和石块……
欺凌、怀疑、谩骂……种种太过残酷的东西交织在了一起,绞杀着无法挣扎的阿恒在学校里他曾经自杀过一次,喝下了农药的他被送去卫生院在那里,他的身体接受了治疗,却没并没有人在意他精神上的严重创伤
最终的死亡是痛苦的,但剧痛过后,阿恒——这个被错误地带到世界上来的孩子,最终还是回到天堂去了
阿恒的故事说完了,暴风雨中的温室里只剩一片寂静
仿佛过去了许久许久,窝在杜云飞怀里的苏合终于发出一声叹息
“……其实有时候我会想,人这种动物究竟能够邪恶到什么程度一个人的恶或许可以被遏制,但一群人的邪恶……有时候想想还真是无能为力”
“邪恶是一种传染病,的确很难被治愈”
杜云飞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
“但肉体和精神上的疾病往往是互相联系的,所以我选择要当医生,在医治患者的同时,往往也能够观察到他们内心的问题”
听完这番话,苏合忽然转身紧紧抱住了杜云飞
“原来你是这么温柔的好男人,我要好好地谢谢你”
杜云飞伸手轻抚着苏合的脊背,“谢我什么?”
“虽然你亲历了这些丑恶的事,但却并没有否定自己的性取向,更没有因此而歧视其他具有同性取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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