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臭小子”
徐树铮及时松开手,似笑非笑,眼中倒多了几丝笑意可很快,他想起什么,对副官道:“今天谁让他见到曹旦的,查出来”
副官领命:“是,那——查到之后呢?”
徐树铮扔了鞭子,笑道:“送他去见阎王”
副官下去后,他又喊来随军医生为哑儿治疗看医生给哑儿上药包扎,小哑巴痛得打颤却还是半点不服软徐树铮撑着下巴,突然开口道:
“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要罚你么?”
当然,他没有听到回答
徐树铮却已自顾自地说下去
“没错,当年你们村被屠灭,确实是曹旦与人勾结做下的算起来,你差点死在他手里,要杀他无可厚非”
“可你报仇,却有勇无谋!真真是气死我了”徐树铮说着就拍桌子,“怀里揣着匕首就想往人家屋里冲你是想找死,还是连累我一起死啊?这曹旦虽然是个窝囊废,但他是曹锟的亲信人在我这里没了,你让我回去怎么交代?”
他说到一半,又想到这些弯弯绕绕这小鬼现在约莫是不懂的他大概只知道谁伤了他,他就要报复,谁阻止他报仇,那也就是敌人他向哑儿看去,果不其然在小孩眼里看到了恨意不仅是对曹旦的,也有对他的
徐树铮失笑
“这小白眼狼”
说着,却向哑儿走去他挥退了医生,等人走了以后,才附耳在哑儿身边道
“想报仇,我可以帮你”
哑儿抬头不忿的望过来,像是在说你们沆瀣一气,和那姓曹的军官狼狈为奸,怎么会帮我?
哎,小孩啊,小孩,到底还是天真徐树铮看了看他,突然笑道:“你老老实实跟在我身边两年两年后我帮你杀了曹旦,你就拜我为师”
小哑儿看着他,如果我不干呢?
“你没得选”徐树铮冷笑道,“因为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那一日,徐树铮说了许多话,哑儿其实大都不记得唯有那一句,他深深记在心里
你什么都不是,所以你无从决定自己的命运
哑儿答应了
然而不到两年,曹旦的事迹就败露他因多次勾结土匪,滥杀人命,谎报军功,被割除军职,押入大牢而曹锟党派,因为其他派系的趁火打劫,只能弃车保帅
曹旦命在旦夕,却还垂死挣扎
“我是大总统的堂兄,我是曹家人!你们谁敢动我,谁敢动我!”
“看见没?”徐树铮看着曹旦被拖下去,转身,对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道:“放长线钓大鱼到手的名利全没了,性命也保不住这样报仇,不比你当年一刀捅死他痛快?”
小哑儿站在角落,看着当年害得他差点丧命黄泉的罪魁祸首,如同丧家之犬在众人冷嘲热讽中走向末路虽然徐树铮实现了诺言,但哑儿明白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明知曹锟的罪行,却数次放纵,视而不见,直到机遇来了,才打着惩奸除恶的机会去瓜分曹系肥肉所以这些人眼中,只有苟苟利势,毫无情义道德
他心底,突然涌上一种别样的欲望
有朝一日,如果可以把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全都踩在脚下,让他们低下尊贵的头颅向自己求饶,那会是什么感觉?
那是他第一次懂得权势的滋味
“拜我为师吗?”徐树铮问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过去遥远的记忆里,院中的少年曾经这么对哑儿道
“所以老师,就是教你处事的道理,做人的根本我虽活了个囫囵,但还是希望能教你学会堂堂正正”
而现在,哑儿看着要他拜师的徐树铮,突然想通了,什么道理,什么根本,都抵不过那权势滔天
于是他向徐树铮求学,学杀人的方法,夺权的手笔
学如何做一只豺狼,而不是绵羊
段正歧握着一盏油灯,顺着石阶向下走
他越过狭窄的过道,走过潮湿的台阶,走到囚室之前看守的士兵们见到他,连忙行礼,段正歧的目光却越过他们,看向后面阴森的囚牢
一名士兵连忙上前道:“今天也给许先生送了饭去,还添了被褥只是先生……似乎还不愿意出来”
另一名士兵说:“我们去请了几次,先生不仅不听,还把饭给扔了”
段正歧平顺的眉心顿时蹙了起来,他心里带着一丝火气,向黑暗中的囚室走去
许宁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面色有些发黄他身前是打饭的空碗,菜汤已经被士兵们收拾干净他几步之外,是大开的囚门,只要他愿意,抬脚随时都可以走出去
但是许宁,却自囚于此
眼前感应到微弱的光芒,许宁睁开眼睛,便看到提着油灯,弯腰缩脚钻进囚室的男人那人一向威严,此时却显得有些滑稽
他弯了弯嘴角
“囚室狭小,恐怕容不下将军”
段正歧却不理会他的冷嘲,放下油灯,端正坐好,拿起纸笔扑在膝盖上,开始写字许宁好奇地看着,见了他写的字,嘀咕这小子十年不见,一手狗爬体现如今倒人模人样了
【为何不愿离开?】
“我因一己之私,连累先生和同窗身陷囹圄,虽然无力回天,但至少可以一道受难,否则身为弟子,可是愧疚难安”
【为何不用饭?】
“三菜一汤,大鱼大肉”许宁咧嘴一笑,“寻常牢狱里哪有这待遇,想起有人还在隔壁受苦,我食之无味啊”
他话语里片刻不离被关押的另两人,句句冷嘲热讽段正歧握笔的手一顿,几乎是凶狠地看向许宁
许宁毫不躲避,同样仔细看着他,他在段正歧的眼神里看到了恼火,看到了愤怒,甚至也看到了一丝难过,却唯独没有看到愧疚与后悔许宁看着,心里却更难受了,索性避开视线
他侧头的时候,露出原本被衣领遮住的脖颈因为这几日的困顿,更瘦了些许,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掐断
段正歧盯着,食指动了动,低下头继续开始写字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这句话写得没头没脑,叫人找不到分寸,许宁却一眼看懂了,不仅看懂,心里还涌上苦涩是啊,他问自己
为什么?
那日段正歧的下属去抓捕李大钊时,穿的是国民军的军服行事动作间,也未丝毫泄露端倪所以即便被关押了数日,李大钊和他的学生,却还不知道这些人竟然是假冒的国民军,活脱脱的段姓党羽
许宁知道,却迟迟没有说说了就可以拆穿段正歧的计谋,说了就可以让这火上浇油的计策功亏一篑
但是他为什么不说?
许宁这次没有回答
段正歧看了他许久,盯着他仓皇的脸色,像是要用沉默来拒绝一切的姿态
然后他又问:
【为什么要写贺词给我?】
他本以为这次得不到回复,恼怒中的许宁根本不会给他一个理由可他心底却还不由得盼望,渴望着那连自己都不再希求的一丝温暖
谁知许宁静默了一会,开口:“因为是你生日”
他说:“我当年与你约定,以捡到你的那日为期,以后年年都为你庆贺生辰我曾经,违背了自己的一个诺言,不想更加言而无信罢了”他说完这句话,像是疲惫了,再也不看段正歧
段正歧却差点把手里的笔捏断!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他就知道,这是许宁的本性他要对你好,就霸道不顾你接不接受,愿不愿意,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他不对你好,又二话不说,不容人辩解地抽手便走
从来没有问过他要不要,从来没有想过听他解释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要受这个人戏弄
许宁虽没有再看段正歧,却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突然升起的灼然怒火,他有些诧异,忍不住回头——
“唔!”
颈后却突然遭到重击,失神晕了过去
段正歧把人扶着,扛起来就出了牢室
“将军!”
看守的士兵们忍不住错愕
段正歧扛着昏睡的人,脚步都不曾停下直到他走到牢房出口,看见另一个人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孟陆道,“明日就会有人来解救他们,我们是否今晚就把人手撤走?”
段正歧点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那日前去抓捕的姚二汇报说,许先生那天去李府,像是为了取回一封信”孟陆故作不解道,“不知道是什么信这么重要,让他冒着风险外出又不知既然已经把信交给了他先生,还取回来做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却见段正歧整个人僵住直到许久才像是找回了力气,抗着肩上的人,继续一步步往前走
孟陆笑了笑,跟在后面哼起了《西厢记》
“妙哇~千般袅娜万般艳,步步频将心事传”
一刻钟后,他们回到府邸,副官拿起鞭子又找上了孟陆
将军虽然哑,但是他不聋啊
第15章 随
如果早知狼狗的本性,当初还会不会捡他回去?
许宁迷迷糊糊地想着
倘若时光倒流,当初小哑儿被人追赶爬到他脚边的时候,是不是该狠心一把推开?还是如果带着他一起回城,一直在身边好好教导,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段正歧听见床上的人喃喃自语,放下笔,轻手轻脚踱步过去他伸手探了探,许宁额头很烫正在此时,副官敲门走了进来,道:“刚送走医生,医生吩咐按剂量服药,让先生休息几日就好了”
他又看见段正歧在为许宁试热,吃了一惊,忙走上前一步
“让属下来”
副官的动作却被段正歧拦住了,拦住了人后,段正歧自己也不在床边站着,又走回桌前握起笔看这情景,副官自然不好再替上司服其劳,只恭恭敬敬地在书桌旁等待
【医生还说什么?】
副官想了想,道:“医生说,许先生不知在哪受了凉,风寒入体,加上连续几日没有休息好,所以才高烧了但是按先生的年纪,本不至于一下就病得如此重他说,先生恐怕是底子有损,要多加调理”
段正歧听见医生说许宁底子不好,就突然想起以前刚见面时许宁就是坡着脚的,也老是咳嗽这后遗症,大概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吧可那时许宁才多大,顶多十五六,还没有自己现在这般大
副官见将军在想事情,便默默地退身离开可快走到门前时,书桌突然被敲响了两声,副官赶紧回头只见段正歧皱眉看着他,却不说话
这是——?
副官一个激灵,连忙道:“已经罚完孟陆,让他领了十鞭”
可这么说完,将军仍不满意,副官有些不解了,直到段正歧不耐烦,再次敲了敲桌子
“将军?”副官先是困惑,与长官冷漠的眼神对上,须臾福至心灵道,“是了!姚二办事不利惊了先生,害先生染病,属下这就也去罚他领鞭”他顿了顿,又道,“让孟陆抽他”
段正歧这才满意,挥手让人退下了听到副官脚步声远去后,他忍不住起身,再次向床头走去,却看到一双睁大的眼睛
那眼睛乌溜溜地看过来,段正歧猝不及防,后退一步眼睛的主人瞪着段正歧,像是很有些不满
“小狼狗……”
许宁喃喃骂了句,竟然又睡了过去
段正歧这才发现许宁其实并没有清醒,只是烧晕了在说胡话发现了这点后,他顿时有些无奈,无奈中还有一丝不满想起许宁之前在牢房内的冷漠,他心里就堵得慌,更想到许宁是为了那些无关之人生自己气,他又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你总是关心别人,可有想到我当年生不如死的时候,却没人来关心我?
段正歧在床边坐下,看着许宁昏睡的模样,想,这人虽然生气,但终究还是肯同我说话的,他也还记得我的生日,是心里还惦记着我?
可又想到当年许宁为了村长家胖儿子就把他关柴房里思过,无论他怎么哀求都不理要是被他知道自己现在做的这些事,又该如何憎恶痛恨?
黑色的手套深陷进白床单中,段正歧出神了一会,自嘲
我已做不成你要的绵羊了,先生
他起身向外走
无论谁去教养,狼的本性依旧是狼
第二日,北平城又爆出一个消息,冯玉祥为报复起事游行,竟不经过程序,私下抓捕了游行的领导者之一李先生,囚于牢中虽然消息走漏后,李先生被爱国人士与学生救出,却已经吃了不少苦头
事情虽被压下来,没有见诸报刊,却依旧引起了不少人的义愤段祺瑞为了枪击事件已经引咎辞职,离开北平你冯玉祥赶走了对手,竟然还想对其他人一网打尽?
国民军百口莫辩,十分委屈,严称绝对没有私下动刑然而,三一八惨案后执政政府发出的《临时执政令》还赫然纸上,明确要求通缉游行领袖的命令也不会有假这时候说自己是被冤枉的,简直就是做贼不敢认,遭人唾骂
至此,段祺瑞虽被赶下北平,退居天津,却也给冯党招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而许宁,则是在第三日才醒的
他醒的时候被阳光刺痛了眼睛,还没来得及伸手遮挡,窗帘就被人拉了起来感觉到屋内有另一个人,许宁意识很快清醒,他坐起身来,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脆响,大病初愈的绵软无力,一齐袭来
他又一头栽了下去,却在倒下之前,被人扶住
“你怎么在这?”
段正歧将他扶好,递给他一张新的报刊许宁不明所以,而在看到报头之后却明白了
“你将先生放回去了?”许宁看了看,笑,“这是做什么,向我邀功?人既然是你抓的,利用完了自然是你放,还要我感激不成?”
段正歧太阳穴一跳,看向许宁这人清醒时,说话老是带刺!真宁愿他一直睡着
“正歧”许宁突然又开口,语气软和了些,“你今年二十了吧”
段正歧点了点头
“可有人为你取了字?”
表字?义父不在身边,有没有其他长辈,谁有这个胆子给他取字?
许宁懂了
“既如此,仗着我曾教导过你几日的情分,我便为你取一个吧”
段正歧心下一跳,有不详的预感
“既然你狼心狗肺,不敬师长,那就给你取字剩骨,你看可好啊?”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蒲松龄的文章,嘲讽狼性贪婪
如果真用了这个字,以后段正歧在外自报名号,就是段祺瑞义子,段正歧,字剩骨,号贪狼居士
取这么一个表字,竟然还好意思问自己喜欢不喜欢
段正歧松开手,任人直接摔到在床上,出门就走
“哈哈……”
身后还传来某人恬不知耻的笑声,段将军走出房门,觉得许宁不是烧坏了脑壳,就是病还没好透他想了想,决定把孟陆叫来
屋内,许宁笑声尽了,才觉得出了心中一口恶气看见段正歧被他嘲讽,无力还口也不能还手的模样,他总算快意了一些不过笑完,又觉得怅然
他好久没这样大声笑过了,好像十来岁时的意气风发、张扬恣意,都不知何时被岁月埋没在了尘土里直到今天他借病对段正歧发了一通脾气,才又过了一把瘾
不过发脾气,发脾气,就是知道对面的人不会真的生你气,才有胆子撒泼卖野
许宁又叹了口气
“我听说有人病好了”孟陆扒着门缝,“外面天色正好,阳光明媚,怎么样,要不要出去遛遛啊?”
许宁看他一眼,笑
“好”
“我没想到你会去这里”孟陆嘀咕,“大好的天气,不去郊外纵马,不去城里喝酒,跑医院来干什么?”
“我也没想到你会装愣卖傻,和你们将军一起设套让我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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