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凯枫眼瞧那不成样子的柳笠被白马吐在泥地上,马蹄得得踏过,更是分毫也瞧不出本来模样了。分明不想在意,却总觉着那情状碍眼刺心,忍了又忍,周身气势愈发冰冷阴暗,却到底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再不去想这些前尘往事。
盐泉村接邻九黎天合关和巴蜀入口,是入蜀的必经之路、交通要塞。那村子本也不大,虽是绕了远路,然而到底殊途同归,怎样也都还是要转回正道上的。
耽搁了小半日,这会儿日头偏西,虽是出了盐泉,到达望川镇却还有段路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眼瞧是赶不上饭点了,若是在耽搁些时候,怕是连宿头都要错过。
原先在天合关时,张凯枫倒是未雨绸缪地要了好些干粮,然而临走时却是气过了头,竟浑忘了要拿走,此时两手空空,竟无物果腹。
他功力高深,倒也并不如何需求吃食,只是一个人赶路本就穷极无聊,若不再寻些其他事做做,更是没了趣味。
不过此行也不是全然没收获的,至少将那阴魂不散的孽障摆脱,已是绝好的事情了。那人这时估摸着早已到了望川,甚至已然出了望川镇也未可知,到时他再寻条岔路往别处去,大荒幅员辽阔,再想遇见便是千难万难了。
为了躲开陆大掌门,张大魔君更是蓄意放慢了脚步,只恨不得与他相隔越远越好。只消到了潇隐村,道路便是四通八达,随他去向何方了。
孰料,他正琢磨着要往哪个方向去时,前方路口忽地转出一个人来。
同样身骑白马头戴笠帽,若不是那人一身蓝衫,身量又有明显不同,这般遥遥相对,便好似是在照镜子一般了。
张凯枫好好的心情立时又被破坏殆尽,透过薄薄一层纱帘,他一双眸子好似要冒出火来,“……又是你!”
即便隔得老远,陆南亭也能听见他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向来定是气得狠了。他却也不走近,只将怀中包袱掷过去,轻笑着问道:“怎地这会儿才来,倒是教我好等。”
“谁要你等了!?”张凯枫正是气头上,想也不想便呛回去了。见那包袱掷来,忙一个侧身躲开,只用剑柄勾下了,并不肯拿手去碰,“这是何物!?”
陆南亭见他一副提防小心的模样,失笑,答道:“是你自己的物事,何必这般嫌弃。”
张凯枫出行时素来行礼简单,对这包袱毫无印象,一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物事,怎就莫名成了他的。然而他与陆南亭抬杠呛声习惯了,闻言想也不想便讥讽道:“即是我的物事,我有让你拿了吗?不问而取是为窃也,堂堂陆大阁主竟是个鸡鸣狗盗之徒!”
陆南亭平白背上这么个不耻之名,竟也不气不恼,反倒莫名失笑。实则是他早已被师弟从头到尾皮里阳秋的讥讽过无数回了,便是连挨骂背锅都已然习惯,哪天不被这坏脾气的小师弟损上几句,他才要忐忑不安起来,就怕这人又要算计什么大主意了。
这会儿强行忍住了笑意,也不争辩什么,只示意师弟去看那包袱,“你自己瞧一眼便知道是何物了。”
张凯枫恨恨瞪了他一眼,只是隔了这许多距离,便是说话小了点都有可能听不见,莫说是隔了两人帽帘后的白眼了。
带着一头雾水、满心狐疑,张大魔君将那包袱放到眼前,一脸嫌弃地用剑柄挑开一角往里面瞧,却是瞧见了满满一包的面饼卤味。想来这该是他遗忘于天合野店中未曾带走的干粮了。
陆南亭见他气势缓和了些许,便试着打马上前几步,微笑着道:“那店家说你忘了物事,我便主动请缨给你送来了,可等了你好些时候。眼见天都擦黑了,还等不见你来,我还道你走小路辛苦,正要去寻你呢。”
张凯枫闻言,笠帽下的眸子便森然转寒,周身气势一凌,“……你跟踪我!?”
“我哪里敢,你可莫要冤枉我。”陆南亭倒是不惧他的气势,只是依旧小心解释,唯恐他想岔,“我在盐泉打听过,却无人知晓你去过。似你这般风姿俊雅的人物,若是当真打哪儿经过,怎会有人不记得的?故此我便猜你定然是绕了路的,便提前在这里等着了。”一边解释,他还不忘一边夸一夸小师弟的丰姿仪态。
边说着,他越走越近,只余几步远了,衡量了片刻,便未曾继续靠近,只是语气愈发低沉温柔,竟有些讨好意味,“幸好你还是来了,否则再晚上片刻,错过了饭点,可与你身子不好。”
他这时已然靠得极近,近到两匹马儿都能交颈摩擦了。极难得的,张凯枫竟还不曾出言赶他,反倒是臻首微动,似是在打量他。
陆大阁主从来温和宽厚,对方再是如何胡搅蛮缠、语不饶人,他也始终游刃有余、随手化解,此时竟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起来。他轻咳一声,复又去解悬在马鞍边上的几个水囊,“小枫,你先将就着用些干粮垫垫胃,我这儿有水。若是嫌弃清水无味,我还备了牛乳和果酒,你瞧着哪样便与我说。”
他这般殷殷相待,可谓极是温柔耐心了,然而张凯枫却是冷哼,讽笑道:“常言有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旁人不知你陆大掌门是什么样的人,我却知道你是哪一路货色!谁知你会不会在吃食里动什么手脚,专等着我上钩,好由得你除魔卫道!”说罢,他挥掌打开了递水过来的手,目光在那几个水囊上一扫而过,“还牛乳、果酒,你道自己还是那个养孩子的陆师兄么!?这些个哄小孩子的玩意儿,留着给你弈剑听雨阁的徒子徒孙吧!”
上一刻还好端端的,下一刻不知想到了什么,便又立时恼怒起来,张凯枫这脾气从来阴晴不定,全然没个准数。
心绪不佳之时,张大魔君从来六亲不认,周身寒意杀意几乎要满溢而出,惊得马匹都不安地来回踱步。“拿着你的东西,滚!”
陆南亭是当真不知自己那句话招惹到了他,竟让他再一次生起恼来。眼见他要走,下意识地驱马赶上两步,唤道:“小枫……”
“闭嘴!谁许你如此唤我了!”听得背后声响,正是恼火中的张凯枫猛地回头一瞪,单薄纱帘根本遮不住眸中杀气。
陆南亭□□白马被这凌厉气势惊得一个虎跳,生生往后退了好几步,不安地嘶鸣起来。
“不许跟上来!再见到你出现在我眼前,我便剁下你的手脚,丢去喂野狗!滚!”寒声留下最后通牒的张凯枫,瞧都不瞧他一眼便打马离去。
陆大阁主安抚完了马匹再抬头时,那个魂萦梦绕的身影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白点,他摇头苦笑,只能再一次御马追赶。
张凯枫这回倒是行得不快,不几时他便已赶上,之后便也不曾追近,只保持了十数丈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
张凯枫不堪其扰,猛地一勒马缰,回头寒声道:“我说了不许跟上来,不许出现在我面前,你听不懂是不是!还是你迫不及待要来送死!?”
孰料陆大阁主俨然不惧,微笑摇头辩解,“此言差矣。我只是寻常赶个路,你如何能说我实在蓄意跟你了?况且你只说了不许我出现在你面前,又没说不许我出现在你身后。我哪句都依你了,你为何还要动气?”
若说先前陆南亭还是刻意讨好他的,这时便是讨好不成,强词夺理逗他来了。
张凯枫气急,手指握在剑柄上,松了又紧,许久后才狠狠地扭过头,自顾自打马狂奔起来,也不知是要把身后那人甩了,还是心下气不过要去跑一跑发泄。
第3章 3
魔君打马绝尘而去,只留给陆南亭一头一脸的灰。他倒也不恼,只苦笑着拍去衣衫尘埃,沿着那滚滚烟尘慢条斯理地跟了上去。
张凯枫气鼓鼓地跑了一阵,回头看了一眼,背后人影都瞧不见了,这才慢下来,低头去瞧搁置在马背上的包袱。
咬牙切齿地盯了一会儿,他探出两根手指,像是捏着什么脏东西一般,一脸嫌弃地将那包袱打开,取出了卤味面饼食用。吃完了两张肉馅卷饼,稍稍垫了垫肚子,却也被辣出了一头热汗,口中便有些渴了。正要寻摸了水囊去湖边汲水,却不想摸到了两个沉甸甸的、完全不属于他的水囊来。
只瞧一眼,张凯枫便认出了这两个凭空而来的物事是何人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