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沈监军想用缓兵之计。他告诉夷族派的突厥人使者,丛雁门关到长安单程足有月余,中朝君臣也要商议一番,请他们静待回音——如此,可以先拖小半年。
那使者似有告诫在前,竟不吃这套,警告他们尽快给出答复,乃至商权数额。
此事不可小觑,他自然是要报告燕都护的,他问燕都护,是否即刻上报朝廷。
都护先是冷笑一声,道这定又是妥木斯的主意,而后表示自己的意思是先压着,见他神色诧异,都护狭促道:“朝堂上那些知书达理的大人,有时是最不讲理的人。”
他霎时忆起那年冬天,苍云军浴血抗敌,反倒被责守城不利,罚三月粮饷一事。满腔疑豫都噤若寒蝉,默认都护这一决定,沈监军转问道:“那如何是好?”
“你知,我苍云将士绝不同意岁币通商这等折辱之约。但现下雁门守军与夷人势均力敌,若强行相拼,下场多是两败俱伤,我断不敢一口回绝;可向朝廷求助亦是前途未卜……”
前有敌军,后有朝议,此事陷入两难境地,其实他心中有一想法,只是顾忌面前这将军,不敢提。
监军不接话,燕旗沉吟一番:“如是看来,只有调动范阳他处驻军,与之一战。”
此举委实得不偿失,沈监军终究开口道:“燕都护,下官知道条出路。”
“怎么说?”
“经略使他……在朝多年,官至中书,对朝臣做派多有了解,若上报朝廷一事由他代办,应可翳除不少横祸枝节;比纬谋擀旋,杨大人亦不输妥木斯。况杨大人为范阳经略使,施手此事天经地义。”
果然,燕都护在他吐出“经略使”三字时顷刻变了脸色,俨然又欲发作,结果还是在他有理有据的条条罗列中蔫下去,无力道:“此言极是。”
见都护似被说服,沈监军乘胜追击:“我愿赴太原请杨大人。”
杨聆蝉这等人物,虽被外调,但未负恶誉,还是大多时人心中的一代名士。像他这种藩镇文属,早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先前杨大人来去匆匆,又遇战事,他未能一睹风采,这次若有幸领命,定要好生谒见……
沈监军还在回味那人种种佳话逸事,都护已掷地有声道:“我亲自去。”
“这……燕都护军务繁忙,还是下官代劳罢。”
“我亲自去,比较有诚意。”先前还蔫巴巴的燕都护,现下双目放光,仿佛头上的雁翎都蓬松了。
眼看到跟前的杨郎要飞走,沈监军忙道:“不不不,杨大人在经略使位素来勤政,不曾拘泥于作态,还是就由下官前去……”
“你话怎么这么多,说我去就我去!”燕旗一锤桌,道。
沈监军与桌上杯盏一其上下颠簸几番,脑门冒了一圈汗,都护少有这般武断之态,惹不得惹不得……
——哎,所以说,不能和燕都护提杨经略使。
更深露重,风如刀剜,太原城戍卫队长正值守北门,忽见几骑擎火把驰来,请报通行。
这深更半夜是谁要进城?队长骂骂咧咧走上去,心想夜禁早过,城内走动已算逾制,何况进出城门,定要大大苛责这行人一番。接过为首者的令牌,漫不经心地看清刻字后,他瞳孔一滞,猝然放膝跪下。
范阳节度使,燕旗。
后面几戍卫见架势不对,哪怕还未听见队长首肯,忙跑去拉开城门,燕旗看也不看结结实实跪在地上的队长,扬鞭打马,旁若无人冲入太原城。
这几骑在鸦雀无声的太原城主道上左奔右突,一路驰至使公府大门口。大门守卫认得苍云军甲胄制式,既不敢出恶言,也不敢放入,只得托人去请管家,双方就这么僵持到被叫醒的管家穿衣过来。管家是认得燕旗的,他看见这玄甲将军,一愣,继而行礼道:“燕将军,有何贵干?”
“边疆要事,亟待与杨大人商讨,先生务必放行。”燕旗道。
“杨大人早已睡下,还请将军明日再来。”管家答。
“军情十万火急,哪里耽误得!”燕旗手勒缰绳,怒马奋蹄长嘶,吓得管家一个趔趄。
“燕将军,您未曾预信,贸然来访;现下夜深人静,您还要扰人清静,是否太不把经略使放在眼里!”管家控诉得硬气。
“使公府本为节度使所设,我常驻雁门,朝廷无端增派经略使,便让杨大人住去了,我未曾计较。如今某携急报,连夜赶来,先生竟连门都不让进么,成何体统!”燕旗声色俱厉,甩动犬牙交错的金红马鞭一抽门柱,铁靴踩镫,这便倚仗高头大马,领着随行士兵强行闯入。
管家阻拦不住,手忙脚乱地跟上来,软了口气道:“燕将军,不如您先在府上歇下,明早再知会杨大人。”
燕旗不予理会:“边关风云瞬息万变,乃万民心之所系,先生竟阻我去路,可是与外族串通勾结,有叛国之心?”这是藩镇军官常用手段,臣署若不合作,就搬出守土大义压他,给他安叛国之名。
叛国的帽子太过沉重,压得管家大气不敢喘,燕旗看他再无话可说,皮笑肉不笑道:“这几位小将与我一同奔波数日,车马劳顿,还请先生为他们安排几间上好厢房。某知晓使公府主卧方位,不劳管家引路,自去找杨大人。”
言罢,燕旗再不听管家如何费尽口舌,驱马走开,轻车熟路寻至内院门口,眼见主卧在前,那人唾手可得,怎料又有人闻讯赶来拦他去路,这次是杨聆蝉的侍妾:
“燕将军,杨大人白日政务繁忙,太原夜来苦寒难眠,还请您放他好生歇息!”
燕旗正打算把方才应付管家的说辞再用与她一遍,忽听“吱呀”一动,两人闻声转头,出现在颤巍巍被推开的门后的、未束冠且只着中衣之人,不是杨聆蝉,还能是谁?
正主现身,先前雷厉风行的将军反而销了气焰,只眼巴巴瞧着那人。杨聆蝉在门槛前望了一会,开口道:“进来吧,燕将军。”
既得杨聆蝉首肯,燕旗哪还管他人阻拦,大步流星踏入庭院。
杨聆蝉对这骤然拉近的距离无所适从,忙道:“且容某先进房整理仪容,再……”
不待说完,燕旗已走到他面前,抓住他将要关门的手,特地弓腰抵着他额头,低缓道:“不必了,杨大人,十万火急啊。”
从身后透来的月光照得将军领口一截颈脖雪亮雪亮,暗金耳坠刷了清辉,傲然流转着锋利光芒。仿佛被将军志在必得的英锐目光钉住了,杨聆蝉无处可藏,不待他组织语言,燕旗已将他紧扣的手指从门框上扒下,凭铜墙铁壁般的身躯把他逼进室内,为防他躲闪,又一手扣他腰肢,另一手拉门后收回,揽上他后背。
燕旗没有劳烦杨聆蝉自己走的意思,半抱半提地拐着他进去,见杨聆蝉还算温顺,燕旗更生得寸进尺之心,贴在他耳畔放哑嗓音道:“杨大人穿得如此单薄,夜来天寒,还是去榻上罢。”
要说这位大人之前立在门口望他的模样,那披散的及腰乌发,那揉皱的纯白中衣,那含水的惺忪睡眼,真真令人心猿意马。燕旗把人带到床边,正欲往榻上按,杨聆蝉终于推拒道:“燕将军方才说十万火急,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燕旗当即住手,也是,他这般行径,倒像连夜赶来不为正事,而是为,咳咳咳……维持着拉拉扯扯的站姿,他告诉杨聆蝉:“夷人想用通商岁币的条件,交换停战。”
灯烛未燃,燕旗看不见杨聆蝉的表情,却能听得他口气明显一凛:“此乃要事,你确实该告知我。”
“现下我一边不知道是否上报朝廷,另一边夷人也催得紧,杨大人可有见解?”燕旗问。
“这等大事,当然要上报朝廷,我知你不信任台阁朝臣,但若瞒此事而不报,他日泄露,下场更为严峻。且如不上报朝廷,将军只能凭一己之力对抗夷人,还要时刻提防朝廷知晓,无异于你们兵家所言,腹背受敌。”
燕旗不语。杨聆蝉知道这沉默不完全代表默认,还有些许固执的无声抵触,他腾出一只手放上燕旗扣他腰的手腕,聊作安抚,“燕将军不如把联络朝廷一事交予某,此事确实易引发争议,燕将军不谙朝论,某可代为化解,尽量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