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独惆

作者:独惆  录入:04-11

  阳光从殿外折射进来,落在大殿的中央,照着飞散在空中的细碎尘埃。梁宴盯着那处光亮看了半晌,问道:“午时到了吧?”
  苏公公扭头看了一眼放在殿角的刻漏,答道:“回陛下,午时一刻了。”
  “午时一刻……”梁宴捏着纸张的页脚,折起一段圆弧。“那沈家应当已经出殡了。”
  苏公公窥着梁宴的脸色,问道:“陛下可是要去沈家?奴才这就叫人去套车。”
  梁宴这回沉默了更久,书册的边角都被他揉搓的变了形,他望着殿外空旷又悠长的石阶,张了张口又闭上,最终化成一声淡淡的叹息,说道:“算了,不去了。”
  “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府里那个一见到我就皱眉的人,回不来了。”
  梁宴话刚说完,一旁的屏风就动了动,有人影从屏风后显现出来,对梁宴拱了拱手,无声地站定。我和姜湘那丫头异曲同工的眯着眼仔细看了半天,也没瞧出来那屏风后面站着的是谁。不过能悄无声息还有权限进入内殿的,我想了想,猜测大抵是暗阁的人来向梁宴汇报工作了。
  梁宴看了眼屏风,放下手里的书,扭头对苏公公吩咐道:“内务府给沈家的份例应该准备妥了,你去一趟,亲自送到沈家。顺带……替朕上柱香。”
  苏公公连声应下来,眼神一刻也没往那屏风后面瞟,低着头弯着腰,十分识时务地退了出去。
  等到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听不到一点人声,梁宴才敲了敲桌子,眼神凌冽道:“出了什么事,说。”
  “路上出了一点意外,从沈家出来之前,我们的人和段大人撞上了。人是换出来了,可……臣怕段大人会心生怀疑。”屏风后的人跪下来,请罪道:“臣办事不妥,请陛下责罚。”
  梁宴的手在桌上不停地敲击,对跪在地上的人来说,就像是一场有声的凌迟。过了快半炷香的时间,梁宴才重新拿起书,眼神垂着,语气冷淡道:
  “段久那边朕会解决。其他的人都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一点蛛丝马迹。若是事情败露,朕不介意给暗阁重新换一个首领。”
  不知道是不是自从我死后的这几天,梁宴一直表现的太过温和,以至于如今他乍一露出上位者冷酷和杀机的一面,我的心里就涌起一阵不适,下意识皱起了眉。
  还有……换人?
  换什么人?为什么会从沈家出来?又为什么会让段久怀疑?
  梁宴究竟在盘算什么?
  我蹙紧了眉心,心里一阵心慌,凭我多年来对梁宴的了解和在阴险诡诈的朝堂上为官的直觉告诉我,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我的表情一脸凝重,姜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梁宴,问我道:“怎么了,大人?”
  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我说不上来,可心里就是有一个念头不停的在和我说:快点,再快点,必须得赶快找到那盏灯,必须要赶快去投胎,不然有什么连我都控制不住的不好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谁也阻止不了了。
  我正准备飘进内室找徐楚给他哥带句话,看能不能今晚就给我用那个什么魂术指明那个灯的方向。殿外的小太监就一路小跑进来,跪在梁宴面前说大臣们有急事求见。
  不愧是苏公公带出来的小徒弟,“急事”这个词用的真好,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紧绷的神经,促使着我这位前宰辅操劳的职业病上身,停下脚步皱着眉回头望去。
  屏风后暗阁的人已经在小太监进来的同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迎面走进来的是三位我看着不算面熟的大臣,只隐隐约约记得其中一位是在户部任职的某位侍郎,好像顶的就是被我弄死的那位陈启的位置。
  这三位一进殿内就二话不说齐刷刷的给梁宴跪下,磕着头哭天喊地的“求陛下救救百姓们”,其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气势如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商量好了一起来找梁宴讨债的。
  “救百姓?”梁宴放下手里的书,倒没被大臣们扯着袖子捂着眼涕泗横流的样子给唬住,他指了下跪在中间的那位在户部任职的大臣,抬了抬下巴:“刘大人,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这两位吴郡和齐郡的郡长,今年久旱,两地百姓的收成不佳,臣虽按照宰辅大人制定的新令为两地减了一成税收,却还是有很多百姓入不敷出,生活难以维持。原本熬一熬,挨过了年关,等来朝廷的补贴也就能缓过来,可如今又遇到大雪封山,下面不少县连粮食和衣物都运不进去,再这样下去,恐怕……”
  户部侍郎低着头叹了口气,我眼见着跪在他左右的两位郡长瞄了他一眼,对了个眼神,然后熟练的开始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自己郡今年过的有多苦,一个停下来喘气另一个就跟上,中间还夹着个边叹气边时不时摸把眼泪的户部侍郎。
  活脱脱一场大戏。
  姜湘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瓜子,边磕边在我旁边啧啧称奇:“哇大人,你们前朝的官员都这么多才多艺的吗,川剧变脸都会啊。”
  “可不是。”我已经看明白了这三位大人是来干嘛的,婉拒了姜湘想分给我的半把瓜子,和她一起飘到梁宴身侧,准备看他怎么处理。
  梁宴边听着那三位大人在前面哭嚎,手下边不停地写着什么。我探头一看,发现他已经写好了赈灾的奏章,就差在赈灾款的地方填上金额。
  底下跪着的户部侍郎抹泪抹了半晌,抹的眼角都被袖口的布料磨得发红,还没等来梁宴的御口,只能惴惴不安地拍了两把旁边的人——左右各一巴掌。立马两边的人都止住了眼泪水,只剩下了哼哼的吸鼻子声。
  户部侍郎微微抬了下眼,从他的视角估计只能看见梁宴低着头不说话,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只好硬着头皮接着道:“陛下,这两郡形势实在是有些艰难,您看……朝廷能不能先拨点款救济一下?或者……今年的岁贴能不能先发下去给两郡应应急?”
  哭了半天,跪了半天,户部侍郎终于把话说到了正题上,表达了自己带人前来的真实目的——要钱。
  我一语成谶,环着手摇了摇头。见过来讨债的,没见过哭着喊着号称“急事”跑来皇帝面前讨债的。这新任户部侍郎看着沉稳持重,没想到竟然是个艺高人胆大的人物。
  话题转到正事上来,梁宴这才停下笔,抬头去望下面跪着的三个人。
  “起来吧,给三位大人赐座。”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麻利地招呼人端上了三杯热茶,吴郡齐郡的两位大人大抵是没又哭又喊地跪过这么久,起来的时候浑身一颤,像两只大挂件一样歪倒在户部侍郎的左右臂上,又被刘大人一脸嫌弃却唯恐惊扰陛下圣驾的给轻轻推开。
  两位大人刚颤颤巍巍地喝上口热茶,梁宴就开口道:
  “天灾人祸是避免不了的,既然郡县有难,朝廷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管。”
  梁宴话都没说完,户部侍郎就生怕梁宴反悔了不给钱似的,砰的一声跪到地上,高声道:“陛下英明!”
  可怜吴、齐两位大人屁股刚沾上座位,又顺着椅子的坡度一脸迷茫地滑下来,啪叽跪在地上,跟着户部侍郎一起高呼万岁。
  被迫终止话语的梁宴:“……”
  看热闹的我和姜湘:“哈哈哈哈哈。”
  “岁贴是朝廷根据各个地方百姓的生活状况和地方当年的财政收入,综合考量之后才能进行下发的,没办法为你们破例开先河提前下发。”梁宴打断了三位大人一声接一声的“陛下万岁”,微皱着眉头,接着道:“但百姓的生计刻不容缓,朕会派章台的段久段大人前去两地赈灾和考察,赈灾款就定一……”
  就在梁宴已经在奏章上已经写下了一千两这个赈灾款的数字的时候,没人注意到的地方,也没有鬼注意到的地方,内室静悄悄地飘出来一团东西,幽幽的过来抓住了姜湘的手腕。
  姜湘正和我看戏看的入迷,冷不丁被一只冰冰凉凉又柔弱的手攀附上,还跟索命的一样在她耳边轻飘飘地喊了一句“姐姐”,吓的她整个人一抖,一把扑到前面的我身上。巧的是,我由于站的比较累,正单手松散地杵在桌中央垒起来的书册上,被姜湘一推,整个手臂向前一怼。
  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梁宴还没从手里放下的那支笔上。
  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原本端端正正的“一”,被我这么一撞,变成了个歪歪扭扭的“十”。
  那个……
  吴郡和齐郡的父老乡亲们在吗?提前报个喜讯,你们的一千两白银赈灾款要变成一万两了!
  一万两……
  我咽了咽口水。
  完蛋。
  凉凉。
  这差价里的九千两,不能让我这个没钱的鬼来补吧?!
 
 
第30章 近在咫尺的距离
  梁宴在笔落下去的时候愣了一瞬,盯着纸上那个歪七扭八的“十”看了好一会,然后缓慢地扭头望向我的方向,似乎是不敢相信刚才的一瞬间里发生了什么。
  别说他了,我都不敢相信,那该死的十千两竟然真的是我一把手推出来的。区区两个郡就拨款一万两,我这要是还活着,非得被礼部那群抠门的家伙乱刀钉在“奸臣”的耻辱柱上,坐实了收受贿赂的罪名。
  更完蛋的是,眼前这一幕到底该怎么解释?!我说这是梁宴自己感应到上天号召手抖写出来的他能相信吗?
  真正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刚爬上我的肩头,还颇为委屈地揪住了我衣领的一角,轻声喊道:“兔子哥哥……”

  我听着徐楚的声音,心里适时的升起一个不那么好却能立刻解气的想法——要不干脆假装没认出来,把他当做徐生那个讨人厌的小鬼揍一顿好了!
  我在心里默念了十遍“他还只是个孩子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打小孩是不好的我不能这么做”,才堪堪把握成拳的手展开,在徐楚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一点声音都没有,瞧把你姜湘姐姐吓的。”
  一脸惊魂未定的姜湘回过神来,看着纸上的字对着我流露出些许歉意,视线往上一瞟看见徐楚,又立马叉着腰吼道:“你给我下来小鬼!我非得狠狠地揍你一顿,从哪学来的鬼主意,偷偷摸摸地站在背后吓鬼,鬼也是会被吓的魂飞魄散的,你知不知道!”
  姜湘当这一片的“鬼大王”当惯了,这几天又与徐楚混得熟,伸手就要过来打徐楚。虽然我与她想打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但终归作为这群鬼里年龄最大最稳重的一个,我还是把徐楚高高地举起来,确保他不会被姜湘打哭,并且拦住了姜湘挥舞过来的那只手,安抚道:
  “算了算了,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对不对奶团子?快给你姐道歉。”
  徐楚扯着我的衣服趴在我的背上,小心翼翼地从衣领后面探出半只眼睛,眨着眼睛奶里奶气道:“阿哥说给人惊喜的时候就要悄悄的,出其不意的,对方越惊讶就是越开心。对不起,姜姐姐,我错了,我就是想给你们颗糖……”
  我一边想着徐生那个臭小鬼果然一点都不适合养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教别人些什么,一边看着徐楚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把糖出来摊在手心里。
  “我问江江鬼要了四颗糖,一颗给兔子哥哥,一颗给姜姐姐,一颗留给阿哥。还有一颗……是我哒。”
  徐楚被糖转移走了注意力,完全忘记了刚才姜湘张牙舞爪要来打他的样子,从我身上骨碌地爬下去,往我和姜湘手里一人塞了一颗糖,站在原地嘿嘿的笑起来。
  这糖长相奇异,与我府上逢年过节老管家硬要我吃一颗的那种不同,它并没有花里胡哨的外壳包着,看起来也并不像街边小巷叫嚷着卖的那种桂花糖。它周身像被烧焦了一样黑漆漆的,糖和外面的纸黏在一块,握在手里又冷又黏。
  “这是鬼糖,家里有亲人吊唁的时候烧下来,拿到手里就会变成这样。你阳气重,魂体又特别,这糖还是别吃为好。”姜湘一边拍了下我手里的糖,提醒我别吃,一边把自己那颗糖撕开咯嘣咯嘣嚼了,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笑起来,又去抱徐楚。“有糖还想着我,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就封你做我最喜欢的小弟吧。”
  我捏着手里的糖挑起唇角,虽然没吃,却还是小心妥帖的把它放进衣袖口里,然后一扭头……
  卧槽梁宴这个狗贼怎么还在望着这边?!
  卧槽这狗玩意什么时候伸出的的手?!
  卧槽他的手要碰到我衣服了怎么办?!
  霎时间,我呼吸一窒,紧张的似乎都能听见我那压根不存在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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